‘我’为开会赶早,投宿会议中心附近的栖霞山。栖霞山素有神山美誉,然而短短几天内,‘我’却陆续经历两件不祥之事。
栖霞山,神山也。相传是地藏王菩萨在九华山外的第二个道场。
山体由南、北、中三条山岭构成。宫殿规格的栖霞古寺,坐落于中峰马宝山之中腰。因有地藏王菩萨的传说,此寺连带此山,自古享香火甚旺。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山中多野坟、野寺。据说明清两代,山中竟有孤寺十二三座;山下乃至四方街市,人可投宿、挂褡的,更多。也许是古代遗风,如今山附近亦有许多旅店,上山也仍能碰到孤坟破庙。
但少有游客知道,南峰西茅岭上有一家仅三间客房的民宿。十一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三个晚上,我一直住这儿。倒不是为祈福或上坟,我来是为了开会。
十一月底,最著名的红枫岭已经着色,但着得混乱,黄橙绿污杂。阴郁云层下,乌桕、黄栌漫山遍野,橘的色彩比枫叶亮眼。游客多去古寺和景点集中的马宝山。西茅岭的风景,除却鸡爪槭、鹅掌楸与几株百年枫杨树,用一座山潭和西茅寺便可概括掉了。
心事重重,我踏上铺满红叶的上山栈道。主路两侧有小渠,快到山顶时,终于找到那座精巧的跨渠石拱桥,桥堍紧接一段蜿蜒向上的石阶。
桥边竖一块招牌:“西茅云房”。
背包过拱桥,上石阶,沿山体再走两三分钟,便到了开阔平地,这里可以俯瞰不远处的山头。名为西茅云房的民宿只二层,青瓦白墙。门口围了一块十平小院,院内没有植被雕塑装饰,瞅着寒酸。
岭头这间小民居改建的客栈,网上找不见它踪迹,只能现场问房。有位客人刚走,我便订下那一间。正值旺季,西茅岭人再少,能碰见空房也算运气了。山下有许多酒店,距离明天开会处也近,我只是抱着看日出的愿望,才冒跑空的风险来这一趟。
统共三间客房,全在楼上。房间窄小,洗漱在公共处。窗下一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挂衣钩贴在门后。
我坐在床上发会儿呆,又出门。穿过枫林,去寻西茅寺。
卯时,晚霞已出。我步入山门,院内冷冷清清。三座黄墙宝殿一般大,唯楹联和牌匾所书不同。我绕石像转一圈,瞪眼望了会儿菩萨像,心不在焉。
昨天,我拿到年会日程表,不意于名单中发现一位很久不联系的远亲的名字。远亲名晁望之,按辈分算作表舅,比我大六岁,也比我优秀得多。
我在殿后水泥阶上坐着发呆。鱼鳞状酣红的霞云,云朵边缘枯萎似的铅白,渐渐整张天幕暗沉下去。
天黑了,阴沉沉刮起冷风。我离开西茅寺,原路返回云房,路上还想着明天的会议。晁望之作为优秀青年学者参会,而我只是导师带来见世面的小跟班。名单没有我的名字。上次见面,还是十年之前,他认不出我。我会主动同他打招呼,不过要避开人群。
我洗漱完,准备拉下卧房窗口的卷帘。借着无云爽朗的月光,居然从此处望见了枫林后的野坟堆。西茅寺正殿和碑亭的轮廓,浮凸在夜色中。房檐上,似是斑鸠温柔鸣叫,细爪踩过杂沓枯叶,沙沙声时隐时现。
今年度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年会,将于明早八点半开幕,为期一天半。会场在山下,早上过去,只需十分钟脚程。
云房卫生不好。临睡前,我在墙与床板的夹缝间找到一张用过的卫生纸,强忍恶心,扔它进门外的公共垃圾桶。二层关掉灯,客厅几近全黑,另两扇客房门后一片寂静。楼下偶尔传来竹帚刮擦木地板的好听擦音。
后天早晨再看日出。
大概在凌晨一点,我忽然发起低烧。眨眼胀痛,身体畏冷,所幸我带了一只防山寒的脚炉。体温没有继续上升。凌晨半梦半醒间,我想:这间民宿该不会是用坟砖砌成的吧?
晁望之生于一九九二年农历五月初七,那天换算成公历是六月七日,十八年后他正巧坐在高考考场里度过了成年生日。
十八年后,即二〇一〇年的暑假,我也结束了升初中的入学考试。七月中旬,大学放榜,晁望之录取进了荣大日语系。家族又出了一个名校高材生,我表现出好学的样子,积极要去取经。其实,我当时正痴迷日本动漫,想打听会画画的晁望之将来是否有合我兴趣的计划。
十年前的夏天,没有如今这般煎人,花香慢悠悠熬散着。晁望之父母早逝,一直随外婆(我的太姨婆)生活。他们住单位家属区。小区居民楼六层,太姨婆家在一楼,附带院子。单元楼门前种着一棵两米高的栀子,略高于他们后院的围墙。
栀子上挂了一块木牌:“私人栽种!勿摘!”
晁望之的卧室坐北朝南。铺满画的南墙上开着推拉窗,窗外就是后院。院西边,五六盆绿叶肥厚的茉莉在日头下晒着,花朵白如海沫,密匝匝浮于枝头叶间。室内,书桌上摆了一只白瓷净瓶,水供着两朵饱满的栀子花。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浓烈刺激的栀子香,加上母亲作为礼物带来的榴莲,好像整个南方的夏天全在鼻腔里了。
房间东南角,推拉窗附近,孤零零立着一把画架。这个东南角,估计就让晁望之辟出来作画室了。他坐在床上画,无甚兴致地抹着一副水彩。床边堵着一塑料袋废纸,我凑近看,全是撕碎的素描画。
晁望之解释,画是外婆撕的。她不许画素描,说黑白不喜庆。她每早都会查房,而昨晚晁望之懈怠了,忘记把练好的素描画如往常那样压在床垫下。
气氛有些尴尬,我望住墙上的水彩画,心想,确实红色喜庆些。晁望之也顺我的眼神改换话题,说墙上的画其实都没有用到很纯的正红,顶多是些偏红的间色。
没有预兆,他谈起自己的父母。
他父母很不幸,瞬间死于对面醉驾司机的致命撞击。当时四岁的晁望之,坐着后排的儿童安全椅,躲过一劫,毫发无伤。他自称其脑子像录像机一样清楚记下了案发现场,从此开始厌恶红色。
可他讲起这段“讨厌红色”的经历,态度比料想中更理直气壮,仿佛当时在现场执录像机的那只手一点都不抖。
一离开他家,我就对母亲说,表舅刚刚如此这般讲自己父母。我没提素描的事。母亲否认了事发时他四岁的说法,说那是九四年初,坐在儿童椅里的他也就一岁多。
晁望之像为了讨厌红色而讨厌红色,跟谁赌气似的。不过,此事大概已翻篇,在他去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期间:差不多四年前,他读博时接触了岩彩画,开始创作一些花花绿绿的作品。我留意他并没有回避使用艳丽的红颜料,还在好友圈里分享过什么“辰砂原石制不同色号”的科普视频。
他最后一位直系血亲,我那位爱撕画的太姨婆,已于四年前去世。太舅公操办了葬礼。
除社交网络上添加的好友关系,一〇年暑假至今的十年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拿到年会名单,看到他名字赫然在列,我非常高兴。同他见面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之后各种安排全围绕年会展开了。
我想起西茅云房,连带着幻想起神山的日出。
十一月二十六日,我抱病闯进西茅岭清冽的晨气,沿大道踉跄下山。
马宝山有南北两条交通线。北线经过古寺、峡谷和山顶,贯穿山之头尾,为主要的游览路线。于山居国际会议中心在北线入口,与内部停车场相连,可以不出闸门直接通过。
会议将在酒店一楼及五楼进行。
共语厅位于一楼大堂西南角,专用作会议室。厅内十来排湖绿绒布桌椅,颜色闷得发苦。厅后是一面敞亮的玻璃墙,与露台相连。里面已经有十来位学者,三三两两坐着,很有兴头地聊着天。我导师坐中间排,正同一位陌生女士说话。
导师介绍,这是她读博时的师姐,现在在荣大教书。
我稀里糊涂问好,坐到两位老师后面。
荣大是主办方。晁望之读博归国后,回母校荣大任日语系讲师。我看了年会日程表上他与会论文的标题,一篇关于经典史著日译本的研究。他博士课题并不是这个方向。看来他为了参会,专门写了一篇论文。
论文集以电子形式发放到年会微信群里,各自下载。
我读晁望之的论文,厅内人渐渐多起来。许多学者从外地院校赶来,拎着公文包,有的也不找地方坐,忙不及和昔日荣大的同窗、导师谈天。场内欢声笑语,年会于他们而言亦是聚会。
开幕式主持者是荣大中国历史系副教授,晁望之和他一前一后步入会场。
晁望之高大俊朗,裹着件极长的黑大衣。他鼻骨、嘴角两侧,稍早生出了褶裥,却很衬他面部刚毅的线条。神态老派,不像一位刚参加工作的二十八岁青年。
主持者拍拍讲台上的麦克风,表示年会即将开幕。
晁望之走到玻璃墙前,从一叠塑料凳上拔出一张,就地坐在厅后。前排人回头拍拍自己的椅背,示意他坐进来,他笑着说晒晒太阳。
可能因我也在病中,也可能是他满身脏黑的缘由,我总感到他面上呈现隐隐的病态。
九点钟,第一场论坛即将开始,投影屏上打出了首位发言人的幻灯片标题:《叛逆与回归:魏晋时期孝道观研究》。晁望之在此组四人中次序最末。
天色好了许多,澄日径直晒到中间排。室内不冷,我仍发低烧。昏沉中,晁望之讲演的声音又在他卧室响起。墙上那些混乱画作,塑料袋里的碎纸。我其实想告诉他,我也不喜欢浅俗的红色。不喜欢日本,不喜欢栖霞山。他会理解的。
话说回来,奇怪太姨婆居然能养出晁望之这样正常的孩子。太姨婆在家族里冷漠自私得有名。听说,晁望之对他这唯一亲人的死,没表现多少悲伤,还有点公事公办的味道。面上功夫倒过得去,他毕竟第一时间回了国,帮太舅公办后事,来吃席的亲戚也都满意。
葬礼的情况,是父亲告诉我的。我念初一时,他同母亲离了婚,母亲再婚去了日本。她彼时回不来,他去替上人情。这事儿先瞒着奶奶;奶奶察觉后,偷拿我的手机打跨洋电话去骂妈妈。
妈妈和我的联系便断掉了。
第一组结束,大家到露台上合影。
露台南部开阔的草地,草叶尖、叶缘印射深秋和煦的日光,蓬蓬生出夺目的白色幻影。春日般的蒸气中,草地近露台约三十步距离处,一棵断头槐孑然而立。残树枝干上卧了一只橘猫,酣睡正香。
余光瞥见槐树后有影子鬼鬼祟祟地动,可能是别的猫的倒影。
众人在台阶架上拍完照,又拥回共语厅。人群中我始终注意着晁望之,忽闻身后有人喊我绰号。
卢芦咧嘴笑,站在槐树旁,两手插在明黄冲锋衣的兜里,开心得左右摇摆。
我这位发小,今年八月份去北京工作后,生活颇不顺意,前几日嚷嚷要回家。她想法常变,我当时只顺着敷衍几句,没想到她竟已回来了,还精准找到了我(我确实顺手给她发过电子版年会日程表)。我本能朝她走几步,又停下,打手势示意手机上聊,我得先进去。
灵光乍现,我心中生出一条妙计。卢芦亦以业余身份自学绘画,她知道我这位表舅,朦胧记得她说过想向他讨教学习经验。那何不借此良机,我们坐下来聊一聊?
我马上在手机上和她这般说了。
她回复:“找他干嘛,你为什么不问我的事?”
我敲键:“你的事一会儿再说。晁就在这儿,机不可失。”
“我懂你意思,你想让我当你舅妈。谢谢谢谢。”
“那得看你本事了。”
我一笑,牵扯到脑袋疼。卢芦算答应了。
我鼓足勇气,态度十分谦卑地向晁望之发出邀请短信。
第一场平行论坛分两个地点,一楼及五楼的共语厅,不用发言的与会者自行选择会场听讲。我导师是一楼的平行论坛的主持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晁望之离场。我本想约在午休的两个小时,让卢芦别走远。然而直到论坛快结束,晁望之都没有回复。
卢芦自行出去找饭馆了。眼看计划走向混乱,手机上消息框忽然一亮。单纯文字,本身就少现情感,晁望之寥寥几字的拒绝更是冷漠得让我吃惊。
他写道:“对不起,没时间。”
我将自己半小时前发给他的消息读了一遍又一遍,想从中找出什么致命错误。他确有些傲气不与人近的模样,但绝不至于如此生硬且不留后路。
可冷静下来,我发现自己千方百计想同晁望之说的,不过一件讨好且荒唐的小事:我不认为栖霞山是神山,因为它太红。世间总有人同他一样厌恶红色,不管理由为何。
总之,受低落情绪打击,下午我恍如梦游。午餐后,继续开会。晁望之倒不避我,一楼第二场平行论坛开到一半,他从后门进来,还是搬塑料椅,坐在门口托腮听。我正坐最后一排,距他仅两座位附一走廊的距离。他始终没有看我。评议一结束,他也消失了。
傍晚六点晚餐时,我在偌大的自助餐厅里执着寻找他的身影,无果。
导师说,明天她要同师姐去荣大参加某个学术论坛,不再来了。言下之意,我明天上午亦可自便。
卢芦在山下订了旅店,预备住几天。我告诉她,今晚无法奉陪,明天再一同游山。
我独自一人,又回到西茅云房那间逼仄的卧室里。
半夜高热发作,头痛欲裂。我不顾干净,裸躺在被窝里,高温烧我如沸水煮石。挣扎累了,我竟然睡着,而且安稳睡到了上午九点,睁眼后发现烧已退,只是虚弱。下地慢慢行走,让血液流动、肌肉受力,感到生命正一点点灌回来。
我和卢芦约在栖霞古寺见面。
今朝周日,上午山中已聚来许多旅游团。古寺位于马宝山与西茅岭围出的山坳中。烧香人多,浓浓灰烟弥漫,带着山火欲来的错觉。古寺前有一广场,其南端石板地下挖了一座方沼,沼岸上立一圈莲花柱头石栏杆,我们就趴在栏杆上闲看。
因有地藏王菩萨庇护的传说,本市殡仪馆又在附近,故山中常见为新丧亲人求超度的带孝者,但今日未见一个白影。有些新知神山典故的外地香客,心中也会受动,露出医院中众人常现的那种悲哀怅然之色。
我注意到一个女人,已面对古寺站了许久,一直低头捂着脸。和她戴相同帽子的旅游团,大概十来号人,正在广场中央举黄香齐眉,向东南西北各方依次鞠躬,拜四方佛。我把那女人指给卢芦看,后者勃然大怒,说我听着她的悲惨故事竟然分心。
我们四只胳膊刚搭上栏杆那会儿,卢芦就开始讲述她选择离开北京的前因后果:今年八月底,为追求自己的美术事业,她欺瞒父母擅自离家北漂,怎奈半月不到就因“能力不足”丢了试用期工作,此后一直靠学生时代微薄的存款和乱七八糟的零工延续在京生活。钱花完,三个月房租到期,人也打道回府。
卢芦的父母,是那种将一只眼珠黏在孩子身上的人。上学时,她家就实行严格的宵禁及外出会面审查制度。故今夏接到她从北京喜滋滋打来的电话,我以为是个玩笑。但之后想来也合情。
绘画方面,卢芦与晁望之恰好相反,晁望之以此为消遣却颇有天赋,卢芦为画痴狂但水平老不见长。她小时候要报兴趣班,父母都不出钱,她便坚持自学。学了十几年,还只会临摹,无法独立创作作品。我劝过她,不要埋怨父母不支持你走美术这条路,你确实会饿死啊。
卢芦坚信她急需专业人士点拨,大学期间积极联系各路老师。毕业那年,她感到自己已摸索住技术窍门,便大胆凑出作品集作敲门砖,往北京找工作。最后签了一家小公司,做美工。
她把劳动合同的照片翻给我看,说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但幸福如梦幻泡影,她的作图能力招架不住工作要求,只能辞职。
卢芦讲到这儿,我判断她起码要接受命运了吧,而且马上应自我剖露一番。可她话锋一转,谈起父母的态度。
她父母皆是基层体制内人员,籍贯不在本市。他们为女儿选择了最适合考公务员的专业,那自然同绘画风马牛不相及。卢芦抛弃好专业,一意孤行去做空头艺术家,这种事他们绝不容忍。去北京后,卢芦根据以往经验,料定父母会千方百计跟来将她强行抓走,自己已做好抵抗准备;然而现实却相反,家里竟一通电话都没打,似乎要彻底放弃她。
这也是她二十五号即到本市,却选择来找我而非直接回家的原因。她不敢。直到现在,她父母都不知道女儿已经从北京回来了。
站得腿酸,我想走动走动。卢芦否定了去西茅寺的提议,她不想看寺,怪沉重的。于是我们去寻西茅岭的小潭。路上,我从她扯树叶的力道中,敏锐察觉出其心情正在变坏,说明方才在古寺前我们没有聊到重点,她的心结还拧着。她身上已没钱了,难道是来投奔我?
我试探说,要不我借你钱,你再住几晚。
她摇头,不答话。
走不多久,望见小潭边的回廊和碑亭。青石围砌的潭面近似正圆,后靠一石壁。石壁有台阶,可登临。四周尽是枫香和银杏,风一吹,金黄金红的落叶纷扬落下,惹得众人拾捡。这里算一个游客歇脚处,有风景亦有店铺。
回廊美人靠上已坐了不少人。我们紧挨廊柱坐下,有些挤。我心神不宁,而卢芦突然说话,她说自己发现父母并没有那么爱她。
“在去北京的路上打过一次电话,我爸问我人去哪儿了,怎么把电动牙刷也顺走了。我说我要去北京做画师,去他妈的公务员老子再也不想考了。我俩在电话里吵,然后我爸换我妈。
“我妈头一句质问我出走是不是准备断绝关系,以后也不管他们老了。她说小孩离得远就等于白养。她一句没提画画、工作,我懵了。后来最折磨我的不是生活苦,而是心一直坠,”她指到心口,往下滑,“坐地铁、走路,不知不觉就流眼泪。”
她看着我,说:“我其实也知道自己吃不了这碗饭,为什么还要画呢?”
这应该是在问自己。她讲得越发混乱:“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因为喜欢,喜欢为什么要有结果。他们什么都要个结果。其实我对画画也没那么喜欢,我只是要他们承认我是这样的人,我就不听话,因为我是活人。我不会是他们想象里的那个什么结果,他们从来不懂,我去北京也没让他们懂。不肯、不愿,不想懂。”
她停住,不知道怎么说了。我在袖中搓着手指,心里非常高兴,高兴她终于接触到了一点真相。我、晁望之、卢芦,多齐全。可惜她迟钝于光彩,不会再朝前冲过血色,去纠结诞生前的那些缘由。那些装扮成神的爱,孩子唯一指望又全力憎恨的爱。
卢芦父母胜券稳操,他们清楚女儿必得回家。
突然,有身影从我侧边闪过。一位不打眼的老爷子,神情严肃,抬起他不捧搪瓷杯的右手指我们,说我俩不孝顺父母又亵渎神灵,以后会遭报应的。
他声音大且悍,一下周边人声都压静了,全看向这里。见大爷欲离开,卢芦站起来,架势要上前骂回去,却把自己绊倒,我赶紧拽住她冲锋衣帽子。她稳不住身,额角砰地撞上漆皮翘起的木柱。
她像古寺前的女人那般捂住脸,惊惶瞧向我。她指缝下的太阳穴不断涌出色泽艳丽的血珠。
二十七号的年会,于中午十二点半散场,会议中心包顿中饭。我送卢芦下山,在西门口遇上三位提前离场的学者,他们提着荣大送给与会者的公文包。
卢芦头上缠了白纱布。她说,下午回去,正好借这伤转移爸妈注意力。
我送她至西门口止步。
那三位学者从于山居正门出,朝西门走来,一路激烈辩论。
不知年会公布了什么重大研究发现,他们就某个话题意见分歧很大,声调越来越高。不等三人走到斑马线前,晁望之的名字早已蹦出,莽然朝人心口撞去。
其中最安静的那位学者,右手食指一直竖着按住撅起的双唇。他说晁望之怎么可能自杀,一定是不小心吃下去的。他刚列出第一点论据,又被另一高个子打断,高个儿似乎同晁望之很熟,口气权威,他认为目前还不能排除第一种可能。接着话题偏移至晁望之的日常行为上,诸如“很少在食堂见他”之类的怀疑。
我凑近,说自己也是来参加年会的,问晁望之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正在医院抢救呢,昨夜被发现倒在家里,听说是吃进了朱砂颜料,汞中毒。他自己一人住,若不是恰巧有亲戚打电话,他得在地板上躺到周一,当然那会儿就是尸体在躺了……
我记起昨夜十一点,晁望之在好友圈中发布了一张岩彩画照片。一片鹅掌楸叶、一片鸡爪槭叶、一片黄栌叶,红得错落有致,还掺了碎金箔。此前他经常发画作,但不配文案。昨天,他为这幅精致而无甚内涵的作品写道:“永远不会原谅,红叶团圆了。”
原来“团圆”是这种意思。
神山的一切,都太病态了。
高个儿学者问我是不是晁望之的学生。我回了一句“我是他亲戚”,便恍恍惚惚循来时路走,一直凭直觉和记忆走,直回到云房住宿处。
前天下午,我身上就驻下了风寒。眼下病痛暂退,年会和卢芦的事又消耗掉我许多精力,内外皆空虚,已支撑不住了。只想躺上云房那张不干不净的床,美美睡一觉。
睡前,想到山上游人熙熙攘攘,我却能从热闹中偷来某处安静时空,可谓身处神境又不离尘世。在这种幸运笼罩下,我一觉睡得安心踏实。
云房之外、山之下,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条件的爱的人间,一个为这点爱无数次回头的人间。
可惜人在山中,不知山已紫。醒来又撞上一个惆怅的卯时。
但心情还不算坏。我盘腿坐在床上,背靠墙壁,想象明晨的日出。近期准备回一趟家,问问晁望之状况,顺便托太舅公再联系妈妈。
胃饿得痛。我匆忙穿衣,出门吃晚饭。甩开双腿,沿阶一路冲下山头。
在马宝山脚下的美食广场,我坐进门面最整洁的那家面馆,点了一份鳝丝锅盖面。
邻桌,两位女士面对面坐。靠墙的那位,在冲锋衣外面套了羽绒背心,右手举着吃面条,左手抄在背心口袋里。她说起自己上高中的儿子得了抑郁症,目前休学在家。
对面同伴认真建议:“两个办法,养个宠物,或者找个信仰。”
“已经买了条狗,他还蛮喜欢的。”
“再买只猫。”
“那太多了。你看我刚给他在广场那儿求的避邪符,朱砂的,四位菩萨都在上面。”
羽绒背心向对面展开左手。她掌心正躺着一块温润红艳的吊坠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