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人/皆在身后
--[莫毅及其作品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重要意义]--
我们说艺术的生命力,说穿了便是人的生命力。而人的生命力是与社会-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发生关系的结果,并非产生于真空或臆想。换言之,生命力其实更多源自人与社会间的矛盾冲突,这很像物理学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莫毅二十余年来的若干重要作品(包括摄影/装置/拼贴/行为/现场互动等),便是自身之力与社会之力相互作用的结果。
记忆中1987-1990那三年,莫毅的两组“行为+摄影”的代表作《我虚幻的城市》和《街道的表情》,便与当时压抑骚动的社会政治经济等历史情境及其自身渴望宣泄的躁动情绪直接有关。那时的莫毅,刚好三十岁,正是标准愤青,天天憋着与世俗社会乃至传统的专制现象较劲。而他将美能达相机装上高速马达以1/250秒乃至1/1000秒的曝光速度进行“疯狂扫射”以及将相机反绑在脖子后一边暴走街头一边按动快门的行为方式,我以为正出自他本能般的宣泄需要,绝非为形式而形式。我们说“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说的其实是二者的辩证统一。莫毅这两组作品今天看来之所以依然“生猛/热烈/先锋/前卫”,是因作品中他撒下的那把激情之盐在起作用。与此同时,他甚或也创造出两种崭新的摄影语言----因重叠而导致虚幻的多层影像切片与即偶然又必然的客观图像。
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摄影界乃至艺术界,莫毅的《我虚幻的城市》和《街道的表情》,完全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摄影表现与审美经验,而当时许多摄影家与评论家之所以将这两组作品看作“废片”而难以接受,也就不足为奇了。“先锋/前卫”,其实意味着作者的表达不论在语言方式还是言语内容上,皆对传统文化-审美经验乃至艺术价值观等形成了挑战与颠覆;换言之,在此类作品面前,人们若还浸泡在传统的审美经验与艺术价值观里判断的话,显然是无法理解的;亦如当年的[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展]之于杜尚那个看似亵渎的小便器,二者所拿的根本就不是一把尺,怎能令传统艺术所接受?此亦证明,摄影乃至艺术是没有恒定法则的;若有,也一定是热烈并充满矛盾冲突的生命核力!
1994年,莫毅结束了长达四年的西部游历生活,再度返回天津这座喧闹的城市。面对都市的繁华-物质和浮躁,他感到惶惑与无助,亦如自辽远静谧的高原蓦然闯进熙攘城市中的一条狗,有些懵了。而《狗眼的照相》正是此时其精神状态的恰当表达----他将相机固定在独脚架上/倒提/快门线捏在手里/不看取景框/边走边拍/镜头的高度刚好是狗眼的高度/所摄下的街景物像也皆为下半截儿……在这些倾斜而无规律的图像中,我们看到城市高大的建筑物与匆匆而过的人流所形成的压迫感,甚而也可逼真地感受到游荡在城市街道中“那条狗”的恐惧与惶惑。在全民皆商与金钱至上的九十年代,《狗眼的照相》正是一个心灵单纯的艺术家对物化社会的质疑,也是其努力挣脱世俗文化羁绊的真实写照。
在摄影这一独特视觉媒介的学术范畴中,《狗眼的照相》无疑也是对当年唯布列松“决定性瞬间”审美旨趣才是摄影标准的反动。莫毅在作品自述中说的很清楚----“当典型性和瞬间趣味变成唯一法则时/为了经营或等待一个画面/我们会丢失更加重要的艺术本质和意义/即兴的或原初的情感/会被经验和经营构成所奸污/画面和意趣成了唯一表达的内容/而获得这些所仰仗的无非是对时空和二维转换间的感觉或经验性把握/它把艺术弄得很象枪手在射击/时间-空间-三点成一线-开枪”……所以,莫毅又直言不讳地说----“《狗眼》的意义在于/如果学瞬间学构成就是学摄影学艺术/那你天天学用眼睛取景构成的功夫实在不算什么/不用学不用看镜头/你也一样可以拍到典型性瞬间”……这实在是一条颠覆传统摄影审美法则的大胆识见。
是的,无论内容题材还是摄影语言乃至表达方式,莫毅每出台一组作品,总能超前于同时代的其他摄影家乃至艺术家。他与《狗眼的照相》同年拍摄的另一组《时间的风景》,是以传统的纪实摄影手法去记录与表现普通居民楼道里杂乱的生活堆放物(诸如蜂窝煤/白菜/大水缸/铁炉子/烟囱/拖把/花盆/空瓶子/破自行车轮子等)。此组作品虽与《狗眼的照相》同年拍摄,但其所使用的摄影语言竟与《狗眼的照相》反差如此之大(前者是强烈的反传统/而后者则又传统至极),可见他在使用摄影语言进行表达时,很在意形式与内容的辩证统一。
而同年拍摄的另外一组《公共车外的风景》,莫毅当时之所以戏称此组作品为“无意义”,其实是针对当时摄影界所认定的那些“有意义”的社会主流题材而言的。而何谓当时“有意义”的社会主流题材呢?就是主流媒体所宣传的那些改革开放典型人物或先进事迹之类的题材。那些主流题材,说穿了其实无异于文革时期的“假大空/红光亮/高大全”,是国家主义宣传的另一种空洞的思想意识,绝少与个体生命乃至民本民生有关。十多年后的今天,许多业内人士再度审视莫毅这组《公共车外的风景》时,之所以忽然觉得如此亲切,如此之好,不正说明当时众人的思想观念与审美智识过于短浅了吗!通俗地说,那时有好东西而你却认不出,不是智识短浅又是什么!
莫毅于摄影及艺术上的特立独行,在整个中国摄影界和艺术界是格外罕见的。为何?因他的每一组作品皆出自其生命本体,是任何人及任何作品都无法替代的,绝不像其他许多摄影家或艺术家那样去借鉴乃至摹仿抄袭西方的艺术思潮或经典作品。你在莫毅的作品中找不到借鉴与摹仿的影子,更找不到与其生命感受和艺术感受无关的例子。所以,西方很多摄影界与艺术界人士在看罢莫毅的诸多作品后,也为他的独立与独异深表叹服。是的,真正的艺术家从不步人后尘;从不视传统法则为圭臬;从不游离于本我的生命之外;从不耍小聪明小智巧;从不受外界乃至市场干扰;从不满足于一种艺术语言与表达方式;从不随时尚之波-逐观念之流……
莫毅在进入2000年以来的新世纪后,其两部重要作品《我居住地的风景》与《望着我的眼睛》,我以为在思想意识与表达方式上则更加超前,完全甩开了当下流行的所谓“后现代主义”政治反讽和城市异化等时髦题材与生硬观念,更摈弃了所谓先进的计算机PS手段,转以朴素到头且几近百姓式拍照的写实手法,一板一眼地拍着他所感悟到的时代情境与社会生活。在莫毅这里,我深感摄影与艺术的先锋或前卫,根本不在于形式或手段如何异样,而在于作者所关注与表达的思想话语是否洞穿乃至超越了此一时代文化的断壁残垣,从而具有高屋建瓴般的批判性。
《我居住地的风景》这部由多组系列纪实影像所组成的巨制,正是具有强烈批判意味的时代生活写照,它藉由“城市家庭所安装的防盗门-铁窗-空调铁护栏/平民居住区里内容各异的居委会黑板报/晾晒在楼群中的床单和大棉被”等环境场景,集中体现了平民居住环境-日常生活意趣-生存安全危机-国家意识形态-世俗审美旨向等一连串时代生活消息。而这些看似凡俗的平民居住世景,一旦加以图谱化的集中展现,观看者便对自身所处的生存环境与生活质量等问题一下子豁然开朗,从而思考并感悟出更多人本与人文的精神取向。
2007年[平遥国际摄影节]与[连州国际摄影节]期间,莫毅推出了他的最新力作《望着我的眼睛》。与以往一样,这又是一部极富创意的现场交互式作品,藉由现场观众自愿拍摄自己眼睛的特写,并在当场打印出来的照片的空白边缘处写上因眼睛而生发的各种感想的形式,实现了让摄影作品彻底走入民众中间,并第一次拓展出让民众亲自参与完成他们正在参观的摄影作品的可能性,使民众介入摄影,亦如民主介入人本与政治。当数百上千人的眼睛与话语热烈而密集地呈现在展览现场时,毫无疑问,莫毅成功了。这种成功验证了他对摄影与艺术的思考,用他的话说----“摄影与艺术也可以这麽搞/艺术就应该这样简单-朴素-好玩/艺术也可以让别人说/也可以让别人参与其中/艺术能不能不总是自言自语/摄影能不能不总是展示在纸上/不总是展示在平面之中/如果你关注生命和自身/关注他人/并从这出发/如果你也够智慧/你就能前无古人地将陈旧的工具或全新的科技用到普遍的和新的领域之中/带着‘观众的感悟和文字’一起/说出我想说的事情/正是我的目标”……这段话真是精彩至极,更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们永远悟不到与说不出的!
一个崇高的摄影家与艺术家,一定是一个自觉肩负着理想主义历史使命的人!一定是一个“背起十字架/跟我来”的人!他走在前面,走在无路的大地上;他或许是孤独的,而掌声或许也总是迟到……但这些不算什么,因为他不怕孤寂,不为掌声;他只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坚定自己的方向与步伐。他不左顾右盼,因为左右无人,皆在身后。(END)
補记
在莫毅逾四十年的摄影生涯中,尤伦斯为他举办的这个展览,显然是最重要也最全面的。这不仅是一次国际视野中对其作品的绝对肯定,同时也提醒摄影界和艺术界----通过行为化的直接摄影而实现并达成观念表达,莫毅的案例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必须引起西方摄影界重视并学习。在西方摄影话语权的语境里,他们对莫毅式独有的行为摄影方式显然感到意外并吃惊,像在不断山寨西方摄影话语的中国、发现了一块横空出世的新大陆!
莫毅的摄影,是在基于行为观念艺术化表达的同时、又发现“摄影不是艺术”而逼迫他不得不向艺术化表达所进行的实验。他八十年代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决绝于众人涌向的非摄影画意之路。直觉告诉他摄影不是绘画,不是感官审美,不是可以反复折腾的滚刀肉,而是一枪毙命。他这一枪打得很痛快也很艺术,既满足了主观自我人生的情绪表达与宣泄,也满足了客观时代社会人文的世态。他的摄影与美无关,与决定性瞬间无关,但与“武器”有关,与生命有关,与身心奔流的血液有关。他的摄影是心性的释放,不是资料场景的收集。他是摄影的文学家,善于用镜头语言写作。
莫毅的摄影是走在荒野沼泽里,前方无路。他执着地自己开路架桥,自己把自己渡到彼岸。他的摄影首先是针对自己,一不留神也针对了时代。首先是解决掉自己的心结,一不小心也解开了捆绑在摄影上的绳索。直接摄影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千变万化而招招不离后脑勺,一直是先把自己的那颗心抛出去做靶子,然后再拉满弓“摄”出一连串响箭,直至把心射碎。
莫毅的摄影无家可归又四处为家,飘无定所又随遇而安。他不需要找到组织,人生和艺术的表达没有组织。他不关心与己无关的目标,那不是他镜头该指的方向。虽然莫毅的人生杯盘狼藉,但他自己却懒得收拾。他像颗钉子钉在时代的高墻上,然后挂上自己的衣帽。他每天都在墻上写一个“正”字,自己论证自己的正确。是的,一个人只要活的是自己,就是正确的。(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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