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门口的草堆 ‖ 乡村记忆

文摘   生活   2023-07-22 20:30   安徽  

打捞乡村记忆,重温农耕时光。本期推送《农家门口的草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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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门口的草堆

张登峰 / 文

村子里,每家门口都有一个草堆。草堆大,堆得有型,这样的家庭通常差不到哪去。草堆成了衡量一户人家会不会过日子的标尺。可是,七、八十年代的农家,想堆一个大而有型的草堆真的不易。草堆不大,心中不安,这是经历过的人都能懂得的道理。
锅里有米,锅下却没有草烧,生米煮不成熟饭,烧锅草的重要性由此可见。而家家烧草的年代,一天三顿都要烧草,草却有限,带来的肯定是供不应求。于是,草还没有长成就被砍掉,整个田埂光滑滑一片,甚至巴根皮都被当作燃料送进锅膛。

田挨田的人家共用一道田埂,田埂上的草为两家共有,为公平起见,生产队制定出“上田砍下埂”政策,规定上埂的草和上埂斜坡上的草是别人家的,下埂和下埂斜坡上的草才是自己家的。为强化记忆,“牛无上面牙,田无上埂草”这样的“农谚”都创造出来了。

“上田砍下埂”倒是简洁,不足之处在于,如果上埂与下埂宽度不一,或者上埂斜坡与下埂斜坡面积不等,就会有一家吃亏一家讨巧。于是,生产队又出台“中线法”政策,对“上田砍下埂”政策加以完善。

“中线法”操作要领是,围着一块田的四道埂划出中线,中线以内的草是自家的,中线以外的草是别人家的,这样一来,无论埂宽埂窄、坡大坡小,都是一家一半,公平公正。

围绕砍草出台政策,体现的正是草的珍贵。好在,田埂上的草很快就被砍光,由埂上草引起的不愉快很快也就被农家淡化,大家的关注点自然转到了能砍到草的公共场所里。

村子东面有两处山包,一处叫“小山”,一处叫“棉花山”,后者因为我家棉花最先在这里丰收而得名。因为是公共林地,来这里搂草的人每天不断,也有小一点的娃过来拾柴、挖小绿植,当然,山里红、蔷薇苔、覆盆子这些绿植会被自觉留下,因为娃们知道这是他们的“野生小零食”,挖不得的。

大人们也不会闲着。先是我外婆这样的老人,她们随时随地捡树枝,而更大的手笔就是做“牛粪饼”了。外婆家向阳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牛粪饼”。外婆把做好的牛粪饼整整齐齐摆放在牛屋里,说万一哪天断烧了就能派上用场。

再说我们的父辈。他们带着长把铁铲,对生产队的每棵洋槐树实施“整枝修剪”,修剪下来的树枝就是上等的“烧锅草”了。然后就是带着镐头在洋槐树密集的地方刨树根。遇到扎根不深的树根,三五十分钟能刨出一个,可要是遇到主根粗壮又直插深处,那就要下大力气拓宽工作面,拓宽到吃席用的饭桌那么大,挥起的铁镐才能砸得下去,才能对准主根实施“錾凿斧劈”。

草砍光了,树根刨完了,树枝也不能无止境地修剪,各家开始盘算来自庄稼地里的那些秸秆了。

稻草肯定不能烧,因为稻草是老牛过冬的“主食”。从霜降开始,老牛离开室外进到牛屋,一抱稻草成了老牛的一日三餐。过年那几天,农家会泡上一盆黄豆,然后一把稻草裹一勺黄豆喂老牛吃。稻草不经烧,烧的时候烟大灰多,不被农人待见,可它独与老牛互相钟情,让人感慨。

山芋藤和花生秧倒是好的烧锅草,可它们碾碎了拌上糠就是难得的猪饲料了,养猪人家舍不得把它们当草烧,不养猪的人家也会拿它们与养猪人家换草烧。

剩下的就是玉米秸、油菜秸和小麦秸了,因为猪不吃、牛不闻,自然成为烧锅草中的“主力军”。而最受青睐的当然还是棉花柴。就好烧而言,棉花柴能与树根、树枝和小绿植划上等号,再加上棉花柴浅植地表,轻轻一拔就连根起来,与挖树根相比,能说是“得来不太费工夫”了,棉花柴也因此深得农家喜爱,成为每家草堆中的精华。

细究起来,有几个细节能突显农人对草堆的重视。草堆周围会有一圈浅浅的排水沟,能让雨水无障碍流走,让草堆免除雨水包围和浸泡。还是为避免草堆底草受潮,进而连累更多的草霉烂,农家会垫高草堆的地基,再垫上一层粗糠,让草堆高出地面,保持干燥。

有意思的还有,农家会用稻草绕把散乱的荒草打捆,一捆一捆的草儿错落码好,草堆想不成型都难。而更大的意义在于,用草的时候拽着草绕拉几下,一捆荒草就出来了。而假如草不打捆,草堆就是一堆散草简单隆起,农家人笑话这样的草堆是“老鸹窝”,不好看是肯定的,坍塌也是迟早的事。

捆草用的草绕可以一直牢固,也可能一拽就断。秘诀就在于,不沾水的草绕会一直结实,而沾了水的草绕就容易朽烂,这应该是很多人所不知道的。不难想像,草绕一断,一捆草就散落在草堆里,想拔出来,既费时间,还会戳手,远远不如整捆草拎着就走那般爽快了。

在村里,砍草通常会在割稻后。这成为很多人家的共同遵循。这么做是有道理的。稻子割了,秋收大头落地,还有一些时日才能种冬季作物,正好有一个空档拿来砍草。更主要的是,秋天的草成熟了,经烧,水分也蒸发差不多了,挑运起来省劲。当然,也有一些人家因为断烧,早早就把青稞时的草砍了,这样的人家难免被贴上“等草烧”标签,让人看不起。

草堆关乎一家生活和家的形象,于是,会过日子的人家会在下雪之前做大草堆,力求能在下一个下霜季节到来之前不会断烧。

目标是明确的,目标也很艰巨。面对每天雷打不动两捆草的消耗,光靠拾柴、搂草、挖树根,光靠庄稼地里有限的秸秆,很难给草堆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于是,男人们长途跋涉去远山砍草被倒逼出来。

村庄往北二十里群山连绵,山上荒草茂盛,很多却是被管制的。想盖房子的人家会在春天花钱圈一片山,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把圈中的草砍掉挑回,拣出好草盖房子,剩下的孬草就烧锅了。也是受这个启示,上山砍草成了村里人一件盛大的农事。

从冬月到过年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各家父亲每天天不亮就结伴上路,徒步上山找草。说找草,是说只能找边边拐拐这些“无主区域”砍草。否则,看山人的吆喝声会突然冒出来,回声在群山间回荡,惊得砍草人丢下手中的草躲向远处。

持续砍草,砍草点只能向深山延伸。父亲终于发现一处可以一劳永逸的砍草场。那是一个叫“老牛洞”的山谷,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悬崖处足有两丈深。父亲说,下去难,带着草上来更难,都是先把草打成捆,然后一捆一捆攀爬着送上来,再上绳上肩。

归来都是在午后。这整个过程是不吃东西的,父亲说一点也不饿,因为早上吃得好;也不渴,渴了也不怕,因为到处是山泉水,抄起来就能喝到饱。

与浩浩荡荡一起上山相比,归途是孤独的,因为砍草进度和砍草地点都不统一,只能是谁先砍好谁先走。母亲会带着扁担和绳子去迎父亲,想为父亲分担一点。这么长的山路下来,光光是来回走一趟都不容易,何况是每天都这样的满负荷呢?

草堆一天天壮大起来,大雪也在临近过年的时候如期而至,母亲却感到踏实,家中有米,烧锅草充足,这就是最好的踏实。可是,这样的踏实却在那个午后被我打碎。

当时,父亲砍草还没回来,母亲上街买鞋面布,她要为我们准备过年穿的新鞋子了。母亲招呼我照看刚刚满月的妹妹,可没过多久,邻居玩伴小文子跑来,他掏出一把小炮仗,我们要开心地放炮仗。

我虽然小,虽然只有3岁,却知道睡在摇篮里的妹妹会受到惊吓,于是提出到外面放。最终,放炮仗地点选在草堆头。当火柴擦着,炮仗响起,草堆也意外起火了。瞬间一片惊恐。我甚至还知道拿来毛巾对着刚刚起来的小火苗扑打好几下,只是我人太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火苗变成熊熊烈火,我家的草堆被这熊熊的烈火包围了。

浓烟窜得很高,很快惊动了全村人,救火的大人们带着盆、拎着桶跑来,慌乱的惊叫声,棉花柴的炸裂声,穿梭在池塘和草堆间杂乱的跑动身影,还有窜到半空中的火苗,早已把一旁看热闹的玩伴们吓傻。

上街回来的半路上,母亲就透过浓烟看出了不对,连忙往家里跑。我见到母亲时,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么大的草堆那么长时间的积累就这样瞬间消失,我摧毁了母亲的幸福感。我胆怯地走到母亲身边,看到我,母亲的痛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我被打了一巴掌的脸上顿时热了起来,鼻子流血了。远房的爹爹责备母亲,母亲赶忙又蹲下身子搂着我,满脸满眼满心的绝望。

父亲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村庄得到的消息,传话人的原话是,“你快回家,家里出事了。”父亲赶紧放下担子,忙问什么事。在得知是草堆烧了这个事,父亲爽朗大笑起来,他大声地说,“是这个事啊,烧了就烧了,烧了再砍就是了。”

天被捅破这样的大事在父亲眼里竟如此云淡风轻,那是父亲最高大的时刻。父亲回来后,一遍遍宽慰母亲,让母亲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把灰烬推到粪堆里当肥料,又找来稻草垫在草堆的地基上,再把父亲傍晚挑回来的那担山草码在地基上,我们家的新草堆就这样开启。

外公外婆第一时间赶来,外公挑着一担荒草,外婆带着一篮子“牛粪饼”。邻居小文子母亲也送来两捆“道歉草”,一脸内疚地让母亲收下。这之后,我的父老乡亲家家伸出援手,我们家的新草堆仅在第二天就重新屹立起来。

此后的岁月,母亲不止一次提及此事,而且每提必哭。我知道母亲的心一直在疼,为她不到3岁的儿子缺少照顾反而要照顾那么小的妹妹而内疚,更为她糊糊涂涂地让一个3岁孩子为草堆被烧这个事承担“罪罚”而自责。

我对母亲说,我很感恩,我已经获得了超值的回报。因为从那之后,我成了村子里“优秀搂草少年”,并且努力学习,从此没再挨打。更加重要的是,我从头到尾感受到的都是父老乡亲的浓浓真情,那是一份温暖,温暖了当时,更持续到现在,让我一遍遍地怀想,怀想家乡,怀想儿时,怀想我亲人一般的故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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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张登峰,安徽全椒人,现居明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明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资深媒体人,头条文章签约作者。长期关注基层和乡土,坚持书写烟火乡愁和生活日常,文字干净质朴,情感真切,又总能妥帖克制,直抵人心。一直在公务员岗位挥洒激情,历任宣传部副部长、报社总编辑、电视台台长,微信公众号【登峰日记】创始人、主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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