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娇燕丨《半透明镜》绪论(节选)

文摘   2024-10-03 07:01   吉林  

编者按

正如英文Chinese对应“中国人”“汉人”多重所指(而“中国话”也对应着“汉语”),“民族”则对应着nation、people、ethnic、race等不同性质的多重“共同体”意涵。跨语际实践下“虚拟的等值关系”使“民族”实际上成为一个含混的概念复合体,以至日常甚或学术语境下人们对nation意义上的“民族”存有种种模糊、错位的认知,忽略其现代性本质而与前现代“民族”相混淆,进而产生本质主义想象;另一方面,从这一抽象概念及我族本位的经验主义出发,人们也往往忽略对不同群体而言这一现代性概念有着各异的生成路径和特性(这正仿佛“一个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及“白马非马”)。基于此,从全球史和比较帝国史视野出发,突破“民族国家”认知装置下的历史叙事,重新历史地、具体地考察清代至现代中国境内诸民族的流变、衍进、生成及相互关系,在“清史”学科本就内生于“种族革命”这一民族主义话语秩序的学科史背景下,就显得尤为必要。《半透明镜》一书梳理复杂多元的清前期历史,对早期清帝国统治意识形态与历史书写及身分认同间的关系予以新诠,认为所谓“满洲征服”是多元(多民族)力量的结合,满洲人与汉人并非单纯是征服者或被征服者。清帝国成功入主中原结合了满、蒙、汉力量,且主要靠汉人士兵力量。其强化国家权力的同时维持了政治组织上的相对多元及独立性是其本质上有别中国历代王朝的关键之处。这一建立在“多元且统一”意识形态上的多民族帝国最终深深影响了现代中国的国家/民族建构。这些论述,或许既是对“多元一体”论的一种呼应,也是对“铸牢”颇具前瞻性的一个历史追溯。


长久以来,共同体、团结与共同利益等概念似乎滋生出了现代“民族”(national)和“族群”(ethnic)认同,这些概念在几百年间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并在过去一百年不断受到印刷与数字媒体的精雕细琢,以及帝国主义衰退的推波助澜。对此,我们不能完全以谬误视之,毕竟套句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名言,十九和二十世纪的许多人群确实将自我想象成“共同体”。此解释之所以流于浮滥,在于其几乎能强行扣在各种不同的民族历史之上。然而,在诠释共同体概念如何被宣传成民族认同时,不管这个典范(paradigm)有多好用,仍然无法厘清每个民族叙事的本质。铺垫这些身分认同的文化元素起源各异,而且这些元素在理论上并非中性,也无法互相代换。有鉴于此,史家试图爬梳出现代民族主义运动中所能取得的各种偶像,能体现出多少过往权威的存续。对一些现今仍存在的民族而言,所谓“过往”是由征服帝国所统治的几个世纪,其治权亟需构建出一套隶属类别,以因应并体现出政权合法性与合璧性(编按:下文会加以解释)的多样符码。清帝国(1636至1912年)就是如此运行其治权,多样的历史认同便是其历史结果,所造就的特殊影响不仅反映在十九世纪萌芽的民族和族群概念,更反映在身分认同的基本概念上。


本尼迪克特·R. 奥戈尔曼·安德森(Benedict R. O’Gorman Anderson,1936~2015)
政治学家,东南亚研究专家。以民族主义研究闻名于世。生于云南昆明,母亲为英格兰人,父亲为爱尔兰人,其家族曾活跃于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中。

有清一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观念互相形塑。同样在十七世纪,努尔哈赤汗(1616至1626年在位)与治下各族人群关系的表述方式,就与清朝首位皇帝皇太极(1636至1643年在位)的从属概念大相径庭。十八世纪,特别在乾隆朝(1736至1795年),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关系又历经另一次翻转。由于征服的脚步日益趋缓,并逐渐深根于文人统治,此转变不仅让关系变得更为复杂,对有抱负的官员与在野知识分子菁英的教化,也有了新的支点。为方便介绍,这些转变的本质可粗略简化成以下典范:努尔哈赤打造的汗权之下、象征性的主奴规范(我几经思考后决定使用这些词汇,并会在第二章和第三章进一步解释),在十七世纪中后期的大清皇权治下,被修正成一种高度区异的文化与道德认同体系。十八世纪间,皇权担负着扮演治下各族人群的重责大任,这成为普世统治中历史、文学、意识形态、建筑和个人的表述主题;但由于治权未能加以定界,当中的朝廷表述日益抽象,亟需对其内部领域定界,因而身分认同的标准必然会植入此种意识形态中。


《旧满洲档》中改名满洲的记载
(国立故宫博物院 藏)


对于大众读者来说,上述的说法似乎不证自明,但对专家来说,可能就流于说教且问题重重。对所有研究清代及清史所涵盖的众多学科的学者而言,接下来的说法都失之偏颇,毕竟所有人都试图在某些要点上,提出与常见历史叙事不尽相同的观点。话虽如此,清史研究中的某些基本观点仍是广为接受的。一般认为,清帝国是十七世纪初由满人建立、或说受满人控制,抑或是由满人赋予其特定的政治与文化布景。在“满洲”(Manchu)之名制度化之前,清的前身金国(通常称为后金)主要由“女真人”组成,在公元800至1636年左右的泰半时期,他们的名字都能找到汉字佐证。1635年,女真正式成为满洲。除却女真/满洲,清廷还招徕了一些蒙古人,于1644年攻占明朝首都北京,征服中国。在此同时,清廷已经透过征募或强行将许多汉人划为清朝军事组织“八旗”下的“汉军旗人”。八旗主导了1644年的北京进攻行动,并在随后的四十年巩固了清廷对华中与华南的控制。十七、十八世纪之交的清统治者中,最重要的当属开创不朽盛世的康熙帝(1661至1722年在位),他大刀阔斧,调和朝廷与既定的汉人价值观,以赋予朝廷稳定性和正当性,而这是单靠征服难以企及的。清朝在十八世纪迎来顶峰,包括在政治控制上如统御满洲、蒙古、新疆、西藏和汉地,以及那些承认清朝在朝廷视察制度上具有权威的国家,有时亦称“朝贡体系”。朝贡体系是指在经济实力上以茶叶、瓷器、丝绸与其他商品等出口品,使欧洲陷入贸易逆差。在军事扩张上,则持续于东南亚开战,并镇压“叛乱群体”,无论该群体是由“族群”或帝国内的社会所定义。此等黄金时代在乾隆治下达到鼎盛,乾隆帝是清统治者中最“儒家”、最“汉化”,或可说是最辉煌的统治者。当乾隆帝于1796年退位、1799年驾崩后,清帝国陷入“衰退”,处处受制于欧洲、美国,乃至日本的扩张主义、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行动。



恩格德尔来上尊号

《满洲实录》

漠南蒙古内喀尔喀部位于辽河流域(今阜新蒙古族自治县一带),内分五部,长年互攻,冲突不断。五部之一巴岳特部贝子恩德格尔是首位内附建州的喀尔喀贵族。1606年恩德格尔引领喀尔喀五部使臣给弩尔哈齐(ᠨᡠᡵᡤᠠᠴᡳ,nurgaci;1559~1626)上尊号“昆都伦汗”(ᡴᡠᠨᡩᡠᠯᡝᠨ ᡥᠠᠨ,kundulen han恭敬汗)。

相较于一般对大清起源与征服的理解,本书最大的殊异之处,在于并未将“满洲”“蒙古”与“汉人”(Chinese)的整体身分认同,看作是新秩序的基本要素、来源或基石。我认为,这些身分认同是1800年之前,帝国集权过程中的意识形态产物。日渐茁壮的帝国制度仰赖地方治权意识形态的抽象概念、忽视与整合,有利于在帝国出版、建筑、仪式与个人表述中构建并传播,此处以“帝国成员”(constituencies)称之,但通常会具体称之为“人群”(peoples)、“族群群体”(ethnic groups),以及那些曾被称为“种族”(races)的事物。如若这些身分认同的先在性(precedence)不再被视为动机,那一般史书常见叙事中的其他层面也必须重新审视。这种先在性尤其适用于解释康熙朝的特色,也就是戮力展现“汉人”或“儒家”面貌,以抑制汉人菁英对清统治者的反感,以及对于乾隆时期辉煌的理解,将其解释成“汉人”文化或汉人“世界秩序”势力与影响下的鼎盛。相较于一般对清帝国治下各种人群的研究方式,本书指出,如果接受这些身分认同的古老性,反而会模糊历史化身分认同的产生过程。


《康熙出巡图》

针对理论上具普遍性(文化上不存在)的皇权与理想化的身分认同符码化之间的关系,我从1983年开始发表一些综合性的想法。其衍生出的就是试图更详细阐释这些征服、帝国意念构成与建立身分认同标准的同步性,希望找出其方式,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找出原因。本书整体故事与以十八世纪中国为背景的其他作品有许多共通点,例如1990年魏丕信(Pierre-Étienne Will)的《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Bureaucracy and Famine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Stanford)与孔飞力的《叫魂》(Soulstealers, Harvard),不胜枚举,这些作品指出政府菁英无法忍受社会、文化与政治上的现象,而这些现象在国家权势的大伞下的相对位置极为模糊。当然我也意识到,清治下的帝国叙事的次要情节,与其他近世(early modern)帝国系出同源,这提醒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可将许多所谓十九与二十世纪的新事物,看作是欧亚帝国意识形态遗绪的反射或幽魂。


魏丕信(Pierre-Étienne Will,1944~ )

法国汉学家及历史学家,法兰西公学院荣休教授。专长于现代中国研究。曾任法兰西公学院中国近代史教席教授(1991~2014)、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兼任研究主任(1988~2014)。

但我们不应将对于近世连续性的重视,诠释成某种一般命题(general proposition),也就是将远至中古或古代的现象,诠释成清初帝国表述的源头。虽然许多帝国语言或仪典的元素在时空上与清代相去甚远,但我们从任何层面都无法解释它们在本研究所针对时期中的用途、效力或意涵。本书的论述当然也时常会留意到与其他近世帝国的相似之处,但写一本比较性的著作并非我的初衷,书中对类似现象的观察也不是为了解释这些相似之处。最后,我认为本书所论严格限制在清帝国经由几种媒介展现出来的意识形态,以及清帝国与身分认同概念的关系,至于重新阐释清史的各个层面,则没有明显的着墨。“身分认同”一词本就极为笼统,在于身分认同有千百种,有的牵涉民族(nationalty),有的关乎宗教,有的涉及性别,有的攀扯阶级,不胜枚举。尽管现代观察者会认为这些似乎是不同的现象,但没理由设想它们代表不同的历史过程(十八世纪对清朝朝贡人群的记载恰恰反映了这点,当中无论男女的服饰几乎都带有用作身分认同的特殊符号)。此外,这些身分认同中的任何一种,都不符合十七、十八世纪清帝国脉络下的“身分认同”。首先,其所指涉的身分认同是“民族”或“族群”认同的前身,而非当事者明确的民族或族群;其次,正如那些涉及其他类型身分认同的史家所多次论述的那样,在帝制时期结束时,民族与族群的认同形式受限于公共论述(public discourse)中所能假设的所有其他类型的身分认同。讽刺的是,本书的组织虽围绕各种身分认同的类别,却不得不质疑其真实性;历史论证少有选择,只能假设当代是个开端,倒述每一段故事。


Orphan Warriors: Three Manchu Generations and the End of the Qing World
Pamela Kyle Crossl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

本书有更多的局限应当留意。作为政治因素的皇权(或治权)、社会,或者是一般的清代历史,本书并未谈论太多。针对本书该涵盖多少1800年前的清朝统治时期,所必须做出的选择,加剧了其难度。我也减少了早期研究中所涵盖的康雍时期(1661至1735年)的比重,让位给更早与更晚的时期。我在《孤军》(Orphan  Warriors)中探讨了十九与二十世纪初的一些社会与意识形态的身分认同机制,为了探询其源头,必须避免重迭太多。本书许多主题与一些个人的记述被分成两个或多个章节,为了让本书得以定锚在治权与身分认同这两个端点上,这种做法无可厚非。我计划让它们在章节结构中互为反射,且为顾及整体论述的明晰,一些记述的顺序也会有所断裂。我期盼注释有助于阐明这种选择所导致的混淆。读者还会发现一些清史研究的中心题材是被裁减的、甚至是偏颇的,例如八旗与驻防、朝贡体系、对蒙古领地的管理、生活在清边界的众多穆斯林群体的历史,以及西南人群。幸好其他作品都研究过这些题材,我只需在它们触及我的主题时,再做处理。


征服与过去的庇佑




近来的清代研究已经习于淡化帝国的征服政权色彩;理由形形色色,且都值得赞赏。例如,几个世代前的日本学界经常将清朝与辽、金、元等中华帝国,一同归类为“征服王朝”。这是较为轻描淡写地对应中文(英文亦然)中的“非汉王朝”类别(相较以往将其视为“蛮族”王朝,算是有所改善)。此导致了对整体性的假设,即认为“汉人”朝代并非征服王朝,与“征服”王朝相对立,而所有的“征服”王朝都是外族(野蛮、非汉、异族)造的孽,这种观点当然不足为信。自公元前221年建立的秦朝起,综观中国所有帝国,无论皇室的出身为何,显然都是征服帝国。有相关的异议认为,不该持续将重点摆在将“满洲”视为征服者。这是种非常古老的迷思,首见于十七世纪欧洲传教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和白晋(Joachim Bouvet)的历史著作(实际上是新闻报导)中,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民族主义者更大力鼓吹此理论(请参阅后记)。即使在学术论述中,这个议题也十分不讨喜,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推行的“民族团结”政策,其竭力避免指涉到“汉人”和那些可连结到某个现存“少数民族”的异族之间的历史纷争。既然满人是中国人群之一,也就不会是征服者,是故清帝国(“满洲王朝”)不能被视为是征服帝国;《公孙龙子》中著名的逻辑问题(“白马非马”)可放诸现代,满洲征服不是征服。


Portrait of Martino Martini (1614-1661), Jesuit missionary in China

Michaelina Wautier,布面油画,69.5×59cm,1654
卫匡国,原名Martino Martini,天主教耶稣会意大利籍传教士,汉学家。生于意大利特伦托。1643年夏抵达澳门,1650年春到北京,曾觐见顺治帝。当年又受耶稣会中国传教团委派,赴罗马教廷陈述耶稣会关于“中国礼仪之争”的见解,并将明清战争的记录带往欧洲。1659年同南怀仁等返回中国,后因霍乱逝于杭州。著有《中国新地图志》《中国上古历史》《鞑靼战纪》《中国耶稣会教士纪略》《汉语语法》《逑友篇》。

就此产生了两个难题。一是完全抹去了“满人”与征服的既定连结,而非有所限定的保留;其二是清史的书写脉络往往不具有明显的征服与占领。我先梳理第一个难题,学界早已确定,在清军征服华北至清廷完全控制华南之间,“满人”在兵力中只占极小比例(此难题本身就是个涉及定义的复杂问题,将在第二、四、六章中讨论)。此征服是由多样化的人群所完成,绝大多数可简单定义成汉人,其中大部分曾在明朝的军队或民兵部队中服役,他们的领袖主要是大清旗人,但不完全是旗人,当中有部分的(比例逐渐下降)旗人被划为“满人”。如此说来,征服主要是汉人对抗汉人的现象。鉴于现代与近世文献的差别,有人可能会主张将“征服”视为“满洲”,而并非战场上的士兵,且指涉的是帝国本身,或者更精确地说,是指统治家族。爱新觉罗当然如同其他人一样是“满人”,几个世纪以来,他们政权中的某些层面依然在表面上延续了满洲的统治风格。但他们是个人,或一个家族,而非一个帝国。如上头所推演的,将清帝国以“满洲”名之就是个谬误,而在此处,这个谬误再次对历史研究产生重要的意义。因为清朝的征服虽非满洲的征服,却是实实在在的征服。


《天讨》

章太炎主编《民报》临时增刊《天讨》,1907

征服政权有其特殊的意识形态需求。无论是中国的清帝国,还是身处南非的大英帝国,抑或是美国对北美大陆中部的征服,其动能都至少有两个要件。第一,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身分认同的区异需具备可塑性,亦即随国家需求的变化,以及其从对地方的征服到占领、再到治理的方针改变而随时转型(若此过程已完成)。其次,身分认同的任意转型,须仰赖一个公理上的主张来实现其正当性,即身分认同或说是“差异”,实际上是自然存在的。国家并非创造者,而是发现者,并从此发现出发,强制执行区异,不论是要求其参战、不平等的特权和资源分配,抑或是以领土、经济或文化限制隔离某群体。从中可见,此二需求中的第一个是战略性的,第二个则是意识形态的。再者,第二个需求的中心思想直接与第一个需求相矛盾,仅仅是其意识形态的特征的投射。不过,征服政权中身分认同的意识形态与征服动能的事实之间的冲突,并不足以厘清其情况(随着对案例历史的研究,这些情况日益具体)。若能假设在征服政权之下,身分认同的意识形态绝对是“种族上”的,那么便能借鉴前述观点,即认为征服政权亟需表面上自然存在的身分认同,以赋予其帝国事业未来性;唯有在自然或“世界”终结时,征服才能宣告终结,而这恰好正是清朝划定其道德权威界线之处。但若再次将目光转向事件的背后,而非镜中的反射(亦即回溯事件的过去、而非未来),或许能找到一个更站得住脚的情境。近世的条件在整个欧亚非及美洲创造出许多文化,包括经济民生、宗教、语言,以及许多文化中的基因库(gene pool)甚至沿着商业、战争与朝圣的共同路线散布,并随商品及人群的流动而融合。这些文化多半存在于由地方政治组织垄断的环境中;过去五百年间,所有这些地区要不是属于这个帝国,就是被另一个帝国控制。在此过程中,征服的动能与占领的行政实务彻底厘清了这些区域的身分认同;这时常产生对世系的美化,无论是作为社会或政治文献的类型,抑或是作为隐喻。我认为原因并不在于世系所显示出祖先的深度或广度(显然举世皆然)。而是在帝国的背景下,能连结至一个书面(或最好是公开发布的)族谱,代表这个人的祖先(无论是真是假)已受确立,经历过一些受朝廷认可的地位(无论是土地所有权、军职或进入官僚体系)正规化过程。族谱是代表个人身分认同经帝国文献化过程加以客体化的符码;而帝国总有办法说服臣民相信客体化是种荣誉。


广州的八旗士兵

John Thomson,21.4 x 27.6 cm,1869-1870

此过程的影响如此深远,导致我们现在除非使用“混杂”(hybrid)或“跨境”(transfrontier,由于帝国的动能往往倾向在边境处促进这样的社会)之类的曲解性语词,几乎找不到其他语词能用来描述前帝国的社会。这些语词指涉了两个或更多不同文化或政治取向的分层,可能非常适合拿来描述帝国或殖民化结束时的社会文化环境(milieu);我们希望避免将这些情况与前帝国或非帝国化的生活相混淆。区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以及必要时跨越这些界线转译个人与群体,是至关重要的。这方面意识形态的母体是文化上的,在某些案例中是被构建出的种族。这些特殊的形式不断出现在促成帝国中心与其征服和占领的地方代理人之间的身分认同中。第一个原因,我认为是由于无法免除地需要维系帝国政权与其征服和占领地区之间的主客关系。这种需求之所以无法免除,在于此时期的每个帝国都是未经提炼的社会之产物,而这样的社会要出现征服国家,先决条件便是身分认同的建构与相对位置;若无法确立国家能施以明定、甚至虚构的身分认同上的特权,将阻碍主客角色的提炼,进而妨碍组织、语言、等级、侵略、忠诚与归顺等基本要素的成形。至此,我们只谈及“他异性”(alterity)的效益,即识别出“他者”(the Other)以识别“自我”(Oneself)、用”他者”赋予自我行为正当性,并将“自我”置于一种扩张中的政治、文化或性别基模(schema)中。已经不需要和现代读者解释“他异性”。“他异性”确实对理解帝国(重点不在于他者而是多个他者)没有太大的用处,更何况我们还要更深入区异帝权与其他形式的征服统治。如后记所言,征服意识形态在后帝权环境之下的运作方式,与在帝权统治之下有明显不同。但俯瞰近世欧亚,会发现帝国意识形态趋向于一种普世的表述方式,其并不奠基在“全体如一”的基础上(all-as-one,如许多现代共和主义意识形态),而是在“一如全体”(one-as-all)的基础上,且这个“一”就是皇帝。这样的政治宇宙观我认为是同心圆式(concentric)的,且在表述方式上也是合璧性的。


傅礼初(Joseph F. Fletcher, Jr.,1934~84)

中国史与内亚史学家,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的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伊斯兰和中国世界间的互动、满语和蒙古语研究。

探讨征服如何影响清帝权发展的研究中,最具启发性的研究(或对于主要研究可能达到的结果的建议)或许当属傅礼初(1934至1984年)。直至过世,傅礼初都仍埋首于欧亚后蒙古政权的君主制发展;针对那些与蒙古政治传统相连结的帝国,傅礼初将焦点摆在大清与奥斯曼帝国,其在治权扩张的过程中日趋形式化,统治者的个人权力亦日趋制度化。值此分水岭,正当性从需由一群政治同伙认可,转向仅依赖个人的超然统治,而此个人仅凭借与前辈征服者的从属关系,傅礼初指出这便是从“可汗”到“皇帝”的过渡。我认为这与其他学者论及的(可能是持续性的)意识形态时刻相一致:治权扎根于自身构建的过去,而非当代政治肯定的机制,以自我合法化。傅礼初对大清与奥斯曼政权的比较非常重要,点出了不管是大清还是奥斯曼,都是由蒙古汗权传承下来的统治元素引发制度发展上的冲突;因此应将合议共治(collegial rule)与征服姿态,以及制度化的君权与被征服传统的适应性政治技术联结在一起。而集权化和官僚化秩序的相互作用所引发的崭新转型,则是必然的结果。在傅礼初对十七世纪的奥斯曼与清帝国的简明研究中,他提到这两个国家原本要历经长期权力斗争与相应的不稳定,才会承认可汗作为征战领袖,发展成单一统治者藉由掌控官僚系统、军队、贵族及王朝统治工具,来避免继承之争。无论傅礼初的观点有多少事实支持(目前已饱受奥斯曼史研究者质疑,且某些清史研究者的随意引用,也引发质疑声浪);可以肯定的是,清廷的史家非常在意从较集体到较具个人化统治的过渡过程,他们致力于为金和清国创造出一个回溯性的帝国遗产,并希冀其能用来因应十八世纪早期帝国趋向集权所引发的政治文化压力。

我们须以完整的历史脉络来理解皇权——其具有内在的起源、动力与结局。在此种叙事中(需持续修订),皇权远比其统治的帝国还要早上许多(皇帝确实常被歌颂为“过去”征服者的转世,同时也是当代的统治者,所罗门王、阿育王、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君士坦丁、克洛维一世与唐太宗皆是如此),并都明确指出其未来在帝国中的化身。因此,在普通的官僚纪录及详细的线性叙事之外(或交织在一起),还存在帝国的非时间(另一种合璧性)、即”曾经与未来”(once-and-future)的皇帝概念,这与乾隆帝的个人宗教观相同。彼得·柏克在《制作路易十四》(The Fabrication of Louis XlV)中精辟分析了此种合并(conflation),比较了“帝制时代”[或称“纹章时代”(medallic time)]与“事件时代”(the time of events)。然而,帝国叙事并不仅止于将一个帝国形象与另一个形象兜在一起;帝权甚至产生出自己的历史进程,与路易十四的“国王的历史”(l’histoire du roi)系出同源,此并非民族史,而是统治者(或王朝)意图强调的史诗,将自我抬高成具备目的性、普世性的征服者。在何种境况之下,那些渴望领导“民族”共和国的人会挪用这些帝国叙事及事项,向来是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的首要大戏之一。


普宁寺弘历佛装像轴(唐卡)

布本设色,117×71cm
(故宫博物院 藏)
莲花座前书写藏文“
འཇམ་དཔལ་རྣོན་པོ་མིའི་རྗེ་བོར།། རོལ་པའི་བདག་ཆེན་ཆོས་ཀྱི་རྒྱལ།། རྡོ་རྗེའི་ཁྲི་ལ་ཞབས་བརྟན་ཅིང་།། བཞེད་དོན་ལྷུན་གྲུབ་སྐལ་བ་བཟང་།།”,大意是文殊菩萨化身,大德法王。座左侧为普贤菩萨,右侧为地藏菩萨。头上天空正中绘诸佛菩萨黄教祖师25位,下界绘大黑天、吉祥天母、阎王三位护法神。乾隆自诩为文殊菩萨在世间作为轮转圣王的化身,有拯救众生护持佛法的责任。因此被蒙藏地区尊为文殊菩萨化身的大皇帝。该像即这一思想的表达,包含了敬佛和自勉双重含义

在十七、十八世纪期间,清皇权的当务之急便是同时修正其“合璧性”的组成与其帝国叙事。这些转型有些是渐进的,且所有变化在几十年前都有例可循。但随着乾隆帝统治的巩固,特别是自1740年代起,发生了重大的转型。原初征服菁英的身分认同原本就十分复杂暧昧,而在历经1670年代三藩之乱、文化习俗与征服武力与区域关系的转变,以及朝廷将触角从汉地延伸至蒙古、中亚和西藏的野心,清朝对此的容忍便不断受到挑战。早期清帝国认为须靠皇权来引领文化(及道德)意识形态的转型,1730年的曾静案无疑是对此的考验;从雍正帝对其处理之深沉幽微,到1735年雍正才刚驾崩,尚未正式继承大统的乾隆帝立即决议翻案,都让此案备受瞩目。乾隆一朝(1736至1795年)的普世性(universalistic)与理想性(idealist)发展,最终取代了原初政权的区域主义、排他主义及转型理论,并引发现代中国和东亚其他地区的身分认同相关议题的深远回响。


原文刊于《半透明镜:清帝国意识形态下的历史与身分认同》(柯娇燕著,八旗文化,2024)。
・转载中将部分汉字公元纪年及专有名词按简体中文习惯改写。
图片源于网络。

《半透明鏡 : 清帝國意識型態下的歷史與身分認同》

 柯嬌燕賴芊曄译,台北:八旗文化,2024


目 录




谢词

绪论
·意识形态、治权,以及历史/征服与过去的庇佑/帝国普世主义与身分认同界线

第一部 长城

第一章 身分认同的试炼
·祖源论述/奴儿干的政治名称/辽东人
第二章 忠的特质
·早期尼堪的政治光谱/征服与区异/忠诚的拟人化


第二部 父家

第三章 统治的边界
·汗权的起源/合议共治的刺激/谋逆罪的重塑
第四章 帝国与身分认同
·屈从与平等/帝国权威的生发/真实性/跨越限制

第三部 天柱

第五章 转轮王
·中心/争辩过往/言语的力量
第六章 普世前景
·八旗菁英/隐蔽的过去/满洲性/追随成吉思汗/虚空的帝国成员


作者简介




柯娇燕(Pamela Kyle Crossley,1955~ ),美国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历史学教授,长期研究清史、中亚史、比较历史和全球史,着重于探讨现代认同的根源,特别是民族认同与现代早期时帝国统治结构的关连性。曾获古海姆学者奖(Guggenheim Fellowship),并以《半透明镜》荣获2001年美国亚洲研究协会列文森奖。主要著作有《孤军:满洲三代家族与清世界的灭亡》(Orphan Warriors: Three Manchu Generations and the End of the Qing World,1991)、《半透明镜:清帝国意识形态下的历史与身分认同》(A 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2000)与《什么是全球史?》(What is Global History?,2008)。柯娇燕并不承认有所谓之“新清史”学派,也并不自居为其中之一员;但因其观点、著作,学界仍多将其视为“新清史”学派代表之一。


延伸阅读

什么是全球史》




[美]柯娇燕
刘文明 译


The Manchus





Pamela Kyle Crossley


《孤军:满人一家三代与清帝国的终结





[美]柯娇燕



陈兆肆


《最后的皇族:清代宫廷社会史




[美]罗友枝
周卫平 译



《马背上的朝廷:巡幸与清朝统治的建构(1680— 1785)》




[美]张勉治
董建中 译


Empire of Emptiness:  Buddhist Art and Political Authority in Qing China




Patricia Ann Berger


Forging the Golden Urn: The Qing Empire and the Politics of Reincarnation in Tibet




Max Oidtmann


Mount Wutai: Visions of a Sacred Buddhist Mountain




Wen-shing Chou


《首崇滿洲的多民族帝國:清史》




葉高樹


《「參漢酌金」的再思考 : 清朝旗人與國家制度




旗人與國家制度工作坊 編著


刻画战勋:清朝帝国武功的文化建构




马雅贞


发现东亚(修订版)




宋念申



《1912年:颠沛的共和




沈洁


《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



陈蕴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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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无名
推送东亚文史研究的成果与东亚知识人的走读经验,寻找东亚论述的“虫洞”和“黑洞”,提供洞见,保持谦卑,保持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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