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宣邦丨日本的近代与近代化论——战争与近代日本的知识人

文摘   2024-11-12 07:00   日本  

编者按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学界围绕“近代的超克”“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等主题展开的一系列讨论,不仅仅是学术上的争鸣,更是日本的知识人在该历史阶段对战争中的自身定位以及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的思考。其中,竹内好强调东洋的近代化应基于抵抗,凸显了对日本近代化路径独特性的审视以及对其脱离亚洲本质的批判。丸山真男从近代性思惟的角度切入,为我们揭示了日本近代思维的不成熟性,以及其在日本国家的政治决策和社会结构中产生的深远的影响。京都学派在相关讨论中所呈现的观点,则展现出一种复杂且颇具争议的立场。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部分知识分子对日本近代化成果的宣扬,但同时也暴露出在战争背景下为其行为进行知识粉饰的嫌疑,这种行为背后所隐藏的是对日本近代化本质和历史责任的回避。本文无疑是在对日本近代化进程的学术探讨中的一块关键的拼图,子安通过对这些不同观点和分析的呈现,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全面了解日本近代化历程的平台




然而,在东亚只有日本拥有了近代。这日本的近代正在东亚开辟新时代。我想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铃木成高“总力战的哲学”座谈会发言


通过抵抗,东洋将自己近代化了。抵抗的历史便是近代化的历史。未经过抵抗的近代化之路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抵抗,日本不成为其东洋的,同时因为没有自我保护的欲望(没有自我),日本又不成为欧洲的,就是说,日本什么也不是!

                     ——竹内好《何为近代》


在我国,近代性思维不要说“超克”了,其实还没有获得呢。这个事实在一些人的眼中也渐渐看清楚了。

                    ——丸山真男《近代性思维》


一、战争与知识人的自我认识




太平洋战争的开战给许多日本知识分子以强烈的冲击,同时也促动了他们认识历史的冲动。这种冲击不单来自大规模的战争或者早已感到危机的战争终于爆发。因人而异,有的是用“感动”一词来表现这一开战的冲击,有的人则感到了一种从重压中解放出来,或者鼓动起他们重新认识世界史的冲动。竹内好主持的《中国文学》昭和十七年(1942)1月号揭载了题为《大东亚战争与我等的决意》的头版文章,其中这样记述了开战的感动。

历史被创造出来。世界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貌。我们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感动的发颤,我们守望着彩虹一般飞翔的一道光芒的划过。我们感到了涌上心头而难以名状的某种激发之情。12月8日,宣布开战大诏之日,日本国民的决意凝聚燃烧起来。心情无比的爽快。 


竹内好(1910~1977)

日本文艺评论家、中国文学者,专门研究鲁迅、中日关系论和日本文化等。代表作『魯迅入門』(1996),『竹内好集』(2005)。

以上所见,作为发自始终诚实面地对中国问题的竹内好口中的词语,虽说带着特有的倾向性,然而开战给予知识分子以“感动”“爽快”一类的感慨,并非仅仅属于竹内好等一部分人。对于日本近代化过程中不断感到西洋重压的知识分子,这开战的布告不能不给他们以某种感慨的。议论看上去仿佛千差万别多彩纷呈,总之,那一时代的代表性知识分子集聚一堂,围绕“近代的超克”进行讨论,也源自开战所给予日本知识分子的冲击。主持这次会议的河上彻太郎用下面一段话表述了这种冲击。


我们,如果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我们面对如明治以来流入日本的时代趋势,未必走的是相同的生存道路。就是说,我们是从各自不同的角度,面对当代这一时势各自走过来的。从各种角度走过来,而特别是12月8日以来,我们的感情仿佛获得了一个天衣合缝的使感情得以凝聚起来的套语。这个套语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就是说,我用“近代的超克”来说明这个套语的…… 



河上徹太郎(1902~1980)

日本文艺评论家、音乐评论家。代表作『私の詩と眞實』(1954),『厳島閑談』(1980),『史伝と文芸批評』(1980)

名为“近代的超克”的座谈会于开战后半年多的昭和十七年(1942)7月召开。座谈会主持人河上的上述言词所展示的,亦是开战给知识分子的冲击促成了该座谈会的召开,并给他们带来某种凝聚的“套语”。河上首先强调,明治以来直到开战,我们从各自不同的角度走过日本的近代历程。即是说,我们并不是带着同样的意识观念走过了近代历程。他强调,从多样的角度走过近代历程的“我们的感情”,在12月8日开战以后,“仿佛获得了一个天衣合缝的使感情得以凝聚起来的套语”。这个“套语”作为某种意识,河上称之为“近代的超克”。


开战给走过多样的近代历程的知识分子以重新认识近代历程的可谓冲动一般的感慨。而河上彻太郎则试图将此称为“近代的超克”。因此,以开战为契机召开的座谈会“近代的超克”,所谈论的决不仅仅是所谓日本浪漫派的那个“近代的超克”主题。勿宁说支配座谈会的共同主题乃是开战所促动起来的知识分子重新认识近代的问题。仅以此角度观之,这个臭名昭著的座谈会,和那个京都西田学派主导的更为臭名远扬的座谈会“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一样,如实记录了因战争所导致的知识分子对近代日本自我反省的状态。例如,座谈会上中村光夫在所提交的论文中,这样描述了战争所提供的重新认识日本近代的机会。


因为西洋特殊的影响,我们陷入了如此混乱(盲目适应西洋文化所引起的混乱)的状态,如果说这正是我等的责任,那么,如今再来排斥西洋文化也是无法救治其弊端的。相反,明治以来我们所经历的文化混乱,如果主要是来自于西欧与日本之间存在的力量不均衡和基于此被扭曲了的西洋认识的话,那么,这种不均衡得以恢复到我们已不再感到那种“盲目”的压迫之当代,不正是真正理解西洋的好机会吗? 



中村光夫(1911~1988)

文艺评论家,剧作家,小说家。代表作『風俗小説論』(1950),『永井荷風 』(1980),『老いの微笑』(1985)

就是说,与欧美的这次交战,给我们一个真正理解西洋文化的机会,这个西洋文化曾经给近代日本以绝大的影响,并因“盲目”的接受该文化而使日本陷入混乱。人们从中村光夫的发言可以轻易发现一个反省近代日本的类型。这个类型属于对日本近代化过程进行反省和再认识的话语,即反思地重观因盲目表层地接受西洋文化而导致日本社会的畸形和混乱。


在此,测定以“近代化论为理念型而建立起来的“近代”社会所达到的程度,从实现“近代”的可能性或论及实现过程的近代主义概念中解放出来,如果我们将这个“类型”理解为是此意义上的对“近代化论”历史过程进行反省的认识论式话语,那么,这种“近代化论”话语中,既可能存在近代主义式的“近代化论”,也可能包含反近代主义之“近代的超克”论;既有将“未完成的近代”视为问题的议论,也会有主张正视“作为既成之近代”的。而战争给知识分子的冲击,我们可以认为,在于使他们一齐表明自己的近代化论是这种意义上的近代化论话语。我在此提出“日本的近代与近代化论”的议题,是要讨论有关太平洋战争开战给知识分子带来的冲击,以及由此促成他们关于“近代”和“近代日本”的反思性自我认识的表态,也就是我上面所说意义上的近代化论话语。


二、他们谈了什么,什么却没有谈及




如上所述,“近代的超克”座谈会于昭和十七年(1942)7月举行,参见人员有河上彻太郎、小林秀雄、三好达治、林房雄、龟井胜一郎、中村光夫等“文学界”同人集体,加上西谷启治、铃木成高、下村寅太郎、吉满义彦、菊池正士、诸井三郎、津村秀夫等。这个包括了文学家和哲学家、历史学家、神学家、科学家、作曲家、电影评论家等各色人物的座谈会,虽说因紧迫的时局所促成,但本来也难以期望会有什么紧凑集中的讨论的。更何况,准备到会的日本浪漫派保田与重郎未能出席,已使“近代的超克”只能成为一个假想的主题了。然而,他们进行了两天的讨论,还有几个人事先提交了论文,或者事后寄来了感想文章。那么,他们在此谈了什么?阐述了什么?还有什么没有谈及呢?

“近代的超克”座谈会的部分参加者

由上至下分别是:电影评论家津村秀夫(1905-1985)、作曲家诸井三郎(1903-1977、物理学家菊池正士(1902-1974、哲学家下村寅太郎(1902-1995、京都学派代表者铃木成高(1907-1988、哲学家西谷启治(1900-1990、小说家林房雄(1903-1975

以开战为契机而召开的座谈会,当然成了战争促发而成的发言。可是,战争促发了怎样一种类型的发言呢?如上所述,“近代的超克”乃是会议主持人河上彻太郎假定的一个题目。而参加者虽说是想按照这个主题发言,可是,所发之言已如上述乃是他们关于“近代”的批判性认识。限于此,这个座谈会明显有一个主题存在的。这便是“各自所认识的近代”。战争促发了他们关于“近代”的发言。为什么呢?这理由恐怕就在于他们对“近代”所下的规定。

龟井胜一郎对“我们从接受‘近代’这个西洋晚期文化那一日开始,精神的深层部分便受到侵犯的文明生态”慨叹不已。西谷等京都学派的人讲到,“一般是将所谓近代的视为欧罗巴的东西”,阐述了欧洲近代对世界的支配及其世界秩序,强调对这个秩序的重构。而吉满义彦则借“近代的超克”主题,谈了从致使上帝死亡的“近代宿命”解放出来,予以宗教性克服的课题。中村光夫强调“若不抓住西洋近代精神的内幕,就不可能实现近代的超克”,视“盲目”接受西洋的近代为问题的关键。小林秀雄则以仿佛自己早就看透了西洋近代的姿态,声称在历史进程中自己的存在场域已然变动了。如此这般,成为他们批判的、应该克服的对象,或者作为克服的前提而被理解的“近代”,不是别的正是西洋的近代。被这个西洋近代所侵犯,使之陷入混乱,备尝艰辛的就是近代日本。在接受了先进的“西洋”及其经济、政治、文化压力的“东洋”乃至“日本”这一地缘政治的认识图式中,“近代”得到了意识化、成了话语上的主题。对欧美的开战,使这个地缘政治认识图式中的“近代”凸显出来,而诱发了知识分子们的议论。然而,除了下村寅次郎之外,没有人敢正视并追问下面这个问题:打响被称为“总力战”的这场战争的日本,作为“近代”已然成为自身之物的近代国家,被追究的“近代”不正是进行战争的“我们自身”吗?

龟井胜一郎(1907~1966)

日本文艺评论家,从事研究日本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代表作『捨身飼虎』(1941),『吉田松陰 武と儒による人間像』(1968)

出于科学史家的立场,下村是座谈会参加者中例外地指出“近代便是我们自身”的唯一一人,他说∶

虽然近代来自于欧洲,但事实上我们自身也成了近代的了,还包括我们获得了近代这种情况,都说明近代具有世界性。……近代便是我们自身,近代的超克也便是对我们自身的超克。如果有谁像批评他人之事一样谈近代的话,那只能说是一种简单的不负责任。


“近代便是我们自身”,这个认识不仅在这次座谈会上是个例外。即使在近代主义话语光彩地支配着言论界的战后,不也是一种例外的认识吗?就是说,战争诱发下的近代化论话语所暴露出来的近代视角,或者观察“近代”的认识论架构,虽然期间有如何评价上的上下沉浮,但基本上是被战后所继承了,或者依然在时代转化的今天被不断地再生和反复着。也可以说,战争诱导下的有关“近代”的反思、认识论式的话语,乃是战后近代化论话语的开始。与战败一起实现了价值转换这一神话掩盖了认识近代视角的连续性。不过,我们不必急于得出结论,现在,还是来看这个例外的认识问题。如果从我眼下的关注点出发,将“近代便是我们自身”这一认识分层化,发动那场战争的日本已是将“近代”作为自身之物的近代国家,因此,追究“近代”便不再是他人之事而同时也是自己的问题了。进而,如今开始的战争并非不健全的日本近代及其国家体制所带来的非合理的结果,也不是一场承担着克服“近代”课题的日本所进行的“当代”战,更不是已被“近代”污染了其文明的日本精神的革新。相反,正是将“近代”化为己有而成功实现了“近代国家化”的日本,作为其归宿而有了这场战争。可是,那场座谈会出席者则几乎完全没有触及到以这样的视角所看取的“近代”。特别是京都学派的哲学家们无论怎么饶舌来谈论这场战争,结果终归是如用知识来粉饰太平一样,作为日本“近代国家化”的归宿而有了这场战争这一认识则被隐蔽、被模糊了。


三、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




开战前后数年间的日本言论界中,以知识的饶舌狡辩大谈特谈这场战争以及遂行其战争的日本之立场的,是受西田几多郎浓厚影响的京都学派四位学者。他们是西洋近代哲学研究者高坂正显,宗教哲学家西谷启治,历史哲学家高山岩男和西洋史学者铃木成高。开战前不久,即昭和十六年(1941)11月26日,举行了“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座谈会,其会议记录发表在翌年1月的《中央公论》杂志上。后来接着举行了第二次会议,其记录与前次的一起汇集成书。关于第一次座谈会,该书序中说“我们本来无以知道形势的发展会达到如此紧迫的程度。然而,世界日益变得非同一般的迹像,使我们将议论集中到了世界史以及日本的主体位置的问题上来。” 第二次座谈会“东亚共荣圈的伦理性与历史性”于昭和十七年(1942)3月4日举行,第三次的“总力战的哲学”于昭和十七年11月2日召开,每次座谈会的记录都发表在《中央公论》上。而三次会议的记录汇集成一本书,以《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的书名由中央公论社出版,则是在昭和十八年(1943)3月。

『世界史的立場と日本』

[日]高坂正顕,西谷啓治,高山岩男,鈴木成高,2024


常常与“近代的超克”一起被冠以“臭名昭著”的形容词而提到的这个座谈会,无论取自始至终哪一个人的发言观之,都会感到有足够的理由称其为臭名昭著。无论哪个人的发言,都让人感到是“为了战争”“为了遂行战争的日本”之知识粉饰的哲学饶舌。但是,如果说知识粉饰乃是隐蔽或者试图模糊某种事态的话语,那么,这种被反复讲述的知识粉饰话语,将提示出一个关于某种事态的哲学话语漂亮的一览表。若是今天还有必要来回顾京都学派学者们的发言,那也只在于这一点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与“世界史的立场”主张者所有的历史认识相类似的事态出现于历史转变的过程中时,那些漂亮的哲学饶舌将成为这一类不断反复、再生的话语宝库。

(铃木)然而,东洋没有这样的近代。而日本具有了近代故唤起了东亚的新时代,高坂说这是非常具有世界史意义的,我也这样认为。(《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


因此我国在这一点上[针对欧洲的自主性]显示出独自的态度,不久将于现代世界史的转换上对发挥我国的作用带来特殊的意义,亚洲中日本已实现近代国家化的事实是具有世界史意义的重大事件,我们应予以充分评价的。……亚洲中的日本通过摄取欧洲式的东西而得到强化,这与欧洲的扩张使自己的非独立的依存性得以加强的趋势一起,都是有着世界史的重要且奇特意义的事实。(高山岩男《世界史的哲学》)


由主张“世界史的立场”之人所施知识粉饰的事态,正如这里所述,乃是与欧洲和日本这一地缘政治图式中的近代日本相关的。日本在亚洲是唯一一个在接受欧洲近代上获得成功,并实现了“近代国家化”,得以与西洋先进国为伍的强国。这一认识首先是他们所共有的。那么,通过这种摄取日本实现了强大的“近代国家化”,其所摄取的“欧洲式的东西”是什么?高山这位最有力的“世界史的立场”理论家,将此细分为“军事、经济、技术、科学上”的东西。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没有讲到的“精神上”的东西而预留下来的是作为日本的自主性、主体性。至于此处所列“欧洲式的东西”的名单上应该有与近代国家的存在相关联的“政治上”一项的。这难道不正是作为强国而“近代国家化”了的日本所具体展现出来的“欧洲式的东西”吗?


他们是把“近代”这一世界史的一个时期,作为“欧洲世界史的阶段”来把握的。“欧洲世界史的阶段”正是“欧洲扩张”的时期。如铃木成高座谈会上的下述发言所讲:“所谓近代欧洲世界史的阶段,是以其扩张为媒介而进入此时期的”。若用高山岩男《世界史的哲学》来详细补充说明这个“欧洲世界史的阶段”,则可以说,首先是经济上“欧洲近代资本主义作为工业资源地和商品市场,自然要求获得欧洲以外的地域,而引起欧洲世界向外部的扩张,最后达到了这样一种相互关联的阶段∶如果没有欧洲以外的地域之存在,那么,欧洲本身的存在也将难以维持”。如果从文化上来看资本主义的发展所引起的欧洲之扩张,便是近代欧洲文化的传播使得“非欧洲地域之欧洲文明化”的出现。在此,高山看到近代世界史作为欧洲的世界史而形成的“历史和现实根据”,“非欧洲地域之欧洲文明化出现后,世界文化走向统一的文化世界得以成立。在此有着本质上近代世界史乃是欧洲中心的世界史,或者欧洲式的世界史的历史和现实根据”。作为欧洲文化普遍性的延伸之近代,与欧洲近代国家原理上的普遍性的延伸相伴而生。对此,高山有着明确的认识。他说∶“这[历史性世界实质上将成为一个整体的世界]不久将归结为非欧洲地域的国家将具备欧洲式的资本主义体制,成为与欧洲国家对等的近代国家”。这里,高山还同时讲到以欧洲为中心的近代世界会达到崩溃地步的根据。不过,“崩溃”可以不论,总之,欧洲近代国家原理之普遍性延伸扩张,当然包含着对立性的延伸扩张,这是确切无疑的。这种对立引起了世界规模的战争,即第一次世界大战。高山等人正是要在这世界规模的战争中,来观看以欧洲为中心的近代世界的终结。


可是,如果说“近代”因其是欧洲的世界史,作为“真正的近代” 才得以出现,那么,巧妙地接受了欧洲近代而“近代国家化”了的日本,其在世界史中的自我实现,不正是自己按照其“近代”的逻辑而实现的吗?然而,也正是这样推测出来的事实,才是主张“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以各种独具匠心的哲学话语要掩盖和粉饰的事实。不断将“近代”原理化为己有,又要不断为自己准备克服这种原理的逻辑根据。或者,必须强调超越作为欧洲世界史之“近代”的新“世界史的立场”和新的历史认识。如果“近代国家化”的强国日本所挑起的这场战争,其逻辑依据不是与欧洲帝国主义相同的“近代”逻辑,那么,就必须理解为这是承担着超越“近代”之历史意识的战争。这场战争的性格不仅要规定为超越“近代”的“当代战争”,而且实行这场战争者必须具有强固的作为后现代的“当代”历史意识。这正是他们倡导重新估价和重构“近代=欧洲世界史”之新的“世界史的立场”的原因所在。


他们所主张的后现代历史意识,必须是具有为了刚开始的“这场战争”之话语的历史意识。这不是在战争中觉悟到包括自己在内的一般近代国家的危机和世界史转换的历史意识。危机的只是欧洲。正如座谈会上的发言所讲,仿佛是呼应瓦雷里(Paul Valéry)等于西方讲“欧洲危机”的人一样,“(铃木)所以在欧洲是危机意识,在日本则曰世界秩序”。在这里,后现代历史意识和世界新秩序的主张,作为“为了战争”的哲学话语而闪亮登场。


保尔·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1)

法国象征派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2013年动画电影作品《起风了》的法文片名即取自瓦雷里的诗歌《海滨墓园》(Le Cimetière marin)中的句子: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铃木)当代战争要求总力战或者国防国家体制,我想这意味着近代秩序在走向崩溃。带有市民的、资本主义性质秩序的国家在走向崩溃。或者说,近代世界观本身在走向崩溃。也就是在这里出现了当代战争,出现了总力战。……总之,近代已走投无路的地方有总力战,总力战便是近代的超克。

(高山)因此,若不思考由近代世界观向当代世界观的转折,则今日之总力战的理想状态怎么也构想不出来的,我对此确信不疑。

(西谷)这次的战争非常不同之点在于,它作为民族国家的战争,同时又包含了全新的积极性的动机。就是说,这不仅是为了一己的国家之存亡,这存亡与建设共荣圈或者世界新秩序联系在一起的。

(高坂)以往的战争意图在于恢复被破坏了的既成秩序或者力量均衡,而重返原先的阶段,以保持原有的均衡。即所谓的保守战争。但是,今天这场战争完全不同,乃是向不同的秩序做彻底的转移。


他们异口同声所讲,难道不是在谋求这场战争所要求的话语之新装,即向“当代世界观”的转换吗?

四、暗含的主题“支那”




如果说,在“世界史的立场”座谈会上论客们的表面化主题始终是“近代=欧洲世界史”,那么,暗含的议论主题则是“支那”、“支那事变”。“支那”问题,常常暴露出他们“为战争”而强辩,即把战争伪装成超越被“近代”所规定之战争维度的“当代”战争的话语虚构性。“支那”并非表面上主导议论的题目,但却是常常使他们不得不回到议论的原点而加以辩解的隐含主题。

(西谷)至今为止,在支那所进行的,从外观上看某种程度是被误认为帝国主义的行为。在政策上好像也被这样看待的,但是……

(铃木)就是说,有不透明的地方。

(西谷)我想有一种不透明性的。


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有关“支那”的发言,常常是一种辩解性的发言。这个“支那”乃是那些将自己的立场与近代国家日本的立场捆在一起的知识人们感到羞耻之处,是作为暴露他们话语之虚伪性的现实存在的东西。“支那事变”,“难道不是帝国主义式的侵犯吗?”此乃极力要打消的,可仍然不断从心底涌现出来的疑问。这个“支那”总是让他们感到自己的“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话语,有露出破绽的危险。然而,正因为如此,“支那”就更要求他们在虚伪的话语上涂抹光彩。

下面,我们通过高山《世界史的哲学》来看看他们要在虚伪话语上涂抹光彩的、所谓由“近代史”转向“当代史”的历史哲学式的言说吧。正如我已经讲到的那样,他们在起因于“帝国主义争霸”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现了“欧洲近代原理”的破绽。他们认为,所谓凡尔赛(Versailles和约)体制下的世界秩序,并非基于什么新的世界观,而是“建立在与一战前的世界秩序完全相同的思想上的,这里占统治地位的乃是于大战中已见破绽的近代旧原理”。因此,他们把日本退出与凡尔赛体制具有同等意义的国际联盟,视为否定“东亚之欧洲式秩序,不,盎格鲁撒克逊人秩序的宣言”。那么,“世界新秩序”是怎样一种秩序呢?高山说,这是“存在于亚洲与欧洲各自所本有的自主立场上的那样一种秩序”。而“世界史的立场”这一历史哲学话语,则是为了这个新“世界秩序”的要求而出现的话语。

不管人们是否认识到,处此当代世界变换的主导趋势中,存在着真正的世界史性质的世界格局理念。在这个意义上的特殊世界(具有地域上、历史上之特殊性的共性世界)进而与更为统一的普遍世界相关联而得以形成,应该说,这里存在着当代世界史之所以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史的理由。


凡尔赛和约主要签订者

《凡尔赛和约》(英文:Treaty of Versailles,又称:《凡尔赛条约》),全称《协约国和参战各国对德和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胜国(协约国)对战败国(同盟国)签订的和约,其主要目的是削弱德国的势力。


高山岩男在此强调的是,存在于亚洲与欧洲作为具有特殊性的共性世界,并各自保有其特殊性又与“统一的世界史相关联”的“世界新秩序”。但是,以这种历史哲学式的修辞所强调的“世界新秩序”,真的能够成为超越作为欧洲世界史之“近代”的东西吗?我们再进一步考察一下叙述超越“近代史”的“当代世界史”之成立的高山理论。他首先将作为欧洲近代原理的普遍性自我主张的“普世”世界史置换成“特殊”的欧洲世界史,并试图在作为欧洲普遍性之自我主张所孕育出来的对立者亚洲身上,确认其对于世界史进行自力性主张的场域。他强调这个近代的“普遍性”世界史,经过自我解体而成为“特殊的”欧洲和“特殊”的亚洲,两者必须向“各得其所”的普世性世界之确立迈进。


这里我要再一次追问。这种历史哲学的话语作为修辞是否漂亮不得而知,它真的是超越“近代”的吗?如上所述,“近代”乃是在接受了欧洲政治、经济、乃至文化上的扩张压力的亚洲这个地缘政治图式中被主题化了的概念。“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关于“近代”的话语,尤其强烈地受到了这个地缘政治图式的制约。在作为反欧洲近代的、于地缘政治上所把握到的亚洲之中,悄悄地塞进了作为指导者的近代日本。因此,不得不把欧洲近代的“普遍性”世界史推回去,使之成为“特殊性”的欧洲世界史。把欧洲重新推回到“特殊”,只能是将原本为欧洲的“近代”原理推回给欧洲。然而,这个欧洲“近代”普遍性主张所孕育出来的对立者亚洲,可以逃脱“近代”原理吗?使对立者登上世界史舞台的不正是近代欧洲世界史发展的结果吗?而使日本成就为最强有力的对立者的,不正是因为成功地接受了近代欧洲的国家原理所使然的吗?这也正是高山岩男等人所强调的地方。除了漂亮修辞以外,哪里有可超越的“近代”呢?在这里,历史哲学家们需要拿出更进一步的逻辑来的。


重新形成的特殊性世界乃是在否定近代欧洲的国家原理之上所形成的世界,所以,高山岩男说,这应该是“超越国家之上的东西”。他甚至认为,这决非国家之“契约式的结合体”,而是“以地理、命运共同体之连带为基础、更通过新的道义原理而结成的“特殊世界”。不用说,这就是“共荣圈”。如此这般,“大东亚共荣圈”作为克服“近代欧洲世界史”的“当代世界史”理念、也作为超越欧洲式近代国家原理的共同连带国家群之理念,而登场了。高山认为,日本之退出国际联盟乃是预告这“当代世界史”新理念登场的“警钟”。


然而,这位历史哲学家关于促使日本退出国际联盟的历史事实,即“满洲事变”和“满洲国”建设这一与中国相关的行进中的现实,是怎样论说的呢?那是一种充满反复辩解和信口开河的逻辑展开,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对于欧美在东亚的统治趋势,日支(日本与中国)只有坚决合作予以抵抗的命运。然而,日支之间却没有形成这样的亲密合作。支那排外运动的对象常常改变,我国也成了其排斥的对象。这源于他们将我国的对支行动理解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在我国的行动的确有可以做这种解释的一面。然而,我国为什么要一面致力于阻止支那的被分割,一面又不得不做出仿佛是阻碍日支合作那样的行动呢?我们必须认识到这里存在着可悲而又难以逃避的历史根据。这实际上不是别的正是我国经济落后于欧美的事实所使然。


这难道说的是因“落后于欧美”而日本的某些“对支行动”可以免除责任吗?使这种辩解露出马脚的,是在反欧洲近代这一地缘政治学式亚洲认识图式中对“近代国家日本”认识视角的欠缺。因此,这个涂抹着反近代之后现代色彩的话语,虽然提供了尽可能的反近代话语的语词一览表,结果,还是昭示出这不过是一种伪装、隐蔽自己的“近代国家日本”的信口开河的逻辑。“世界史的立场”这一哲学话语,乃是以反欧洲近代这一历史意识为伪装,隐蔽自己之“近代国家日本”面目的逻辑上之强词夺理。


五、东洋的抵抗与近代




当读到竹内好闻知开战的布告所记“感动的打颤,仿佛望见一道长虹似的行星划破夜空”一句,我感到看见了他此前对于时局的绝望之深,以及因此而对开战所抱的幻想之巨大。在记述这一“感动”的文章《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中,有表现对于时局变动之绝望的下面一段文字。

我们对于支那事变,暗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疑惑不解在折磨着我们。我们热爱支那,因热爱支那反而支撑起我们自身的生命。支那在走向成熟,我们也不断地成熟起来。这种成熟可以确信无疑。及至支那事变发生,这一确信开始崩溃,被残酷地撕裂了。残酷的现实无视我们的存在,这使得我们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们真的无能为力。现实越是迫使我们去承认,我们就越是后退、走向枯萎。如失去了船舵的舟伐随风飘荡,我们没有了目标方向。


将此与那个“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围绕日本“对支行动”所做的辩解性发言相比较,我们当知道竹内好对于有关中国时局的变动所抱的绝望之深。正是存在于这辩解和绝望当中的自我认识的不同,使“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与竹内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隔阂,虽然在反欧洲近代这一视角上他们是一致的。内涵于竹内这种绝望之中的自我认识成就了他战后对近代日本的批判视角。而战争过去不久,竹内在生活困苦和混乱持续不断的时期“带着对自己精神上必须超越一个难关这样的急切情绪,花费了几十天时间”写成的《何谓近代》,乃是仿佛应和着鲁迅那发自绝望深渊的声音而反复摸索着写就的表达了自己对于“东洋的近代”之认识的文章

竹内好写道:“东洋的近代乃是欧洲强制的结果。抑或由此结果而导致的东西”。然而,这里竹内要谈的是“压制者”欧洲与“受难者”亚洲的图式以及这一图式中的“近代”吗?在竹内那里,近代欧洲已非作为实体的存在,同样等待实现近代化的东洋也非实体性的存在。近代欧洲通过对排除了抵抗的东洋之入侵,就是说,通过欧洲的前进才得以成为欧洲,东洋亦通过对西洋的抵抗,一步步后退而由此成为东洋的。竹内好说:

欧洲为了成为欧洲,它必须入侵东洋。此乃伴随着欧洲的自我解放而必有的命运。……不管欧洲如何,东洋的抵抗在持续着。通过抵抗东洋使自己近代化了。……理解东洋、实现东洋,这是欧洲具有的欧洲式思考。


萨义德强调有欧洲东方主义的存在才有东洋的存在,而早在萨义德之前,且比之远为深刻的竹内便阐述了抵抗欧洲而节节败退的东洋其对于自身的认识。“欧洲”也好,“东洋”乃至“东洋的近代”也好,都不曾脱离欧洲世界史的现实,不曾脱离东洋之走向世界史这一历史性事态。但是,比起“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夸耀随着欧洲世界史的实现而承担其新的世界史之立场的日本登上舞台来,深刻意识到“与鲁迅相遇” 之意义的文学家竹内好,则试图于对欧洲的抵抗和败北中发现“东洋的近代”。可是,当竹内说“通过抵抗,东洋使自己近代化了”的时候,他要在东洋寻找什么呢?这当然不是“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所夸耀的成功实现了“近代国家化”的日本。

抵抗的历史便是近代化的历史,不经过抵抗的近代化之路是没有的。欧洲通过东洋的抵抗,在将东洋包括到世界史中来的过程中,确证了自己的胜利。……东洋也在同样的过程中,确认了自己的败北。败北乃是抵抗的结果。不经由抵抗的败北是没有的。因此,抵抗的持续便是败北感的持续。……对于败北感的自觉,乃是通过这种拒绝二次性的自我之败北(忘却败北了的自己之败北),即二次性的抵抗(对于忘却的抵抗)而产生的。这里,抵抗是二重的∶对于败北的抵抗;同时也是对不承认败北或者忘记败北的抵抗。即对于理性的抵抗,同时也是对于不承认理性之胜利的抵抗。



《东方学》

Orientalrism

[美] 爱德华·W·萨义德 著,王宇根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这个以“抵抗的历史便是近代化的历史”一句开篇的、无限苦涩屈折的文章中,所讲的究竟是什么呢?竹内好似乎想指出,东洋的近代化乃是在抵抗和败北感中产生的某种东西。这个某种东西能称之为产生于东洋内部的自我吗?这是在抵抗和败北感之持续中被自觉到的自我,竹内试图在这样的自觉中找到“东洋的近代”。这完全是对于“东洋的近代”的主观性把握,这里的问题不在于追问“近代”是什么等等。竹内要讲的是,如果有实现世界史的近代欧洲,有抵抗而败北的东洋存在的话,不断抵抗,不断使之感到败北,只有在此尝试找到东洋自己的主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称得上“东洋的近代”如果可能有的话,也只有通过这样的主体才可能实现。在竹内作此文的1948年,中国不仅在抵抗,而且已经形成了变革主体。这个主体就是通过抵抗而形成东洋这一自我的。他便是把观察“东洋的近代”之视角落实到此“东洋的自我”上的。将自己的视角落实到不断抵抗、不断使之感到败北由此所唤醒的“东洋之自我”上,竹内再来关照成功实现了欧洲式近代化的日本其“东洋之自我”的丧失。如果说中国的近代化是“东洋之自我”的确立,那么,日本的近代化便是“东洋之自我”的丧失。

中国的革命包含了挫折与成功、破坏与建设的全部过程,可以视为是对欧洲文明的挑战。所谓的近代化论即使可以说明日本的近代化,却难以解释中国的近代化。因为,在侵略的一方来看,挑战和抵抗本来是无益的、不曾预料的要素。假如说日本的近代史是没有抵抗而脱离亚洲的历史,中国的近代化则是通过抵抗实现了亚洲化。 


六、作为非亚洲的日本




竹内好在题为《作为方法的亚洲》(1960)的著名讲演中,梳理了后进国家近代化的形态。他认为,日本的近代化虽是一个类型,但并非东洋诸国近代化唯一绝对的道路。他举例中国的近代化是又一个典型。竹内借杜威1919年经日本去中国旅行,遇到中国五四运动时的感受,这样说道:

通过这些(参加五四运动)青年的精神风貌,杜威洞察了中国文明表面上混乱的背后所流动着的本质。并预见到今后中国将在世界上具有发言力。而表面上先进的日本却是脆弱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崩溃。他当时说,中国的近代化是内发的,就是说,是作为自身的要求而迸发出来的东西,因此非常强固。 


竹内好把位于日本的近代化之另一对极上的中国的近代化视为内发的、基于自身要求而产生的近代化,这正是在中国的自我或主体形成之上实行的近代化。他使自己同化于这个中国的近代化,并构筑起对日本近代化实行彻底批判的视角。如果仅从这个视角来观察,那么只会将日本的近代化视为完全是外发的,是在对欧洲文明的一昧模仿接受当中丧失了自我的近代化。这种批判日本近代缺乏内在性的叙述,不用说,与夏目漱石以来的近代知识分子对日本近代化所表现出来的危惧感在谱系上是相联系的。但是,使竹内得以与先前的批判者们区别开来的,在于他那置于不断败北而持续抵抗的东洋这一深层上的视角。由此观察到的近代日本,被赋予了二重的否定。过度的西洋化,拟似西洋又并非西洋。更为致命的是日本又非东洋的。

东洋这个观念也和其他观念一样,在日本近代化的某个时期曾经显示过进步的方向(如《东洋自由新闻》时期),可后来却一直堕落下去。而在处于堕落方向的精神主观上,当然注意不到这种堕落。但在欧洲的东洋观念(是运动着的)投射过来时,其差异会反映到意识层面来的,却不能达到将这个差异置于对方的进步观念上从而认识到自己的堕落这一自我认识的层面。原因在于,这里没有抵抗,即没有想保存自己的欲望(自己本身不存在)。没有抵抗说明日本并非东洋的,同时没有保存自己的欲望(自己之不存在)又说明日本并非欧洲的。就是说,日本什么也不是。(《何谓近代》)


这“日本什么也不是”,大概是对作为“某种”东西的日本之反讽式批判吧。但是,批判归结到这样的反讽式批判,只有反讽才能得以表达的时候,这作为“某种”东西而存在于眼前的日本,在他意识的某处是怎样一个存在呢?难道在他的绝望之中只是作为悔之莫及的一种期待而存在着的吗?

所谓的“某种”东西,便是“近代国家之日本”。“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通过将日本作为其指导者而塞进反欧洲近代之地缘政治认识图式的亚洲中,免除了近代国家之日本的罪责。对于他们来说,日本已然作为新的后现代世界秩序的构筑者而承担着自己的使命。竹内好则与此相反,他剥夺了日本作为反欧洲近代的亚洲之资格。正如竹内上面所言,日本并非亚洲,在于它失去了抵抗的自我。没有自我的日本不是亚洲,更非欧洲。故而,竹内断言道,日本“什么也不是”。然而,在这种反讽式的全面否定,即断言为“什么也不是”这一话语中所消失掉的,不正是这个“什么”东西,以及一种反问这个“某种”东西的日本之视角吗?不用说,在那些世界史哲学家们那里没有“近代就是我们自身”这样一种反问自己的“近代”视角,而在这位抑郁屈折的文学家之反讽式的否定意识中,也不存在这种视角。在哲学家那里,日本已然位于后现代的位置上了。而在这位文学家绝望的意识里,日本“什么也不是”。

开战之际竹内好发自内心的感动,其深刻程度可以比之于他先前对于时局的绝望,而其由来则在于他寄托于战争的幻想之巨大。寄托于战争的幻想来自他置于抵抗而败北的亚洲之深层基础上的视角。以资本主义经济和生活方式为基础的文明社会欧洲先进于亚洲,而亚洲一面抵抗一面败退。竹内假想,应该颠倒这个历史图式,从败北而抵抗的亚洲深层建立起使“东洋的近代”成为可能的“自我”或者“主体”。并且,将他自己的视角同化于这个“主体”。只要从这样的视角出发,他那寄托于“大东亚战争”的幻想虽因战败而有所萎缩,却不曾崩溃消失。在“近代的超克”论中,竹内的立场便揭示了这一点 。然而,我在此并非要辩论竹内寄托于“大东亚战争”的幻想之是非曲直。我要追究的是他的话语凝重屈折地指向“近代”的那种视角。即,他那同化于使“东洋的近代”成为可能的“自我”或者“主体”的视角。这个“自我”或“主体”有着与那个应有的“东洋的近代”同等的重要性。在竹内文学化的语言中,“东洋的近代”是绝不会自我分节(细分)化的。结果,与“东洋的近代”具有同等价值的“自我”或“主体”,只是和针对日本的反讽式全面否定的话语一起被叙述而已。当“近代”被集中约化为应有的“主体”问题上而被抽象化之际,“近代”等等已不可能存在于日本,日本成了“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主观性的、具有穿过自己心底那样沉重的语言,同时也就成了失去观察“某种”东西的视角之抽象话语。

七、近代性思惟的未成熟




战败的次年,丸山真男在题为《近代性思惟》一篇短文中,针对“世界史的立场”学者们、“近代的超克”之文学家评论家们的话语,阐述了自己身处战后状况下所抱有的感慨。

我越来越希望能认真考察有关日本近代思维的成熟过程问题,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学问上所关心的最为切实的对象。因此,虽然有客观形势上的变化,但我的问题意识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然而,近代精神这个概念本身变得相当显眼,在我所尊敬的学者、文学家、评论家口中,仿佛此乃现代各种罪恶之终极根源、或认为“近代”已是完成其使命的过去时代之遗物一般、只有努力超克之才是问题所在那样的言辞,成了这个国家或者只有在这个国家里近年来的时代风气。如果将此与接受了达雷斯·麦克阿瑟将军有关近代文明ABC辅导的当代日本加以比较的话,我不能不产生一种交织着悲惨与滑稽的感慨涌上心头的感觉。


痛感日本近代性思惟的未成熟,仿佛在夸耀自己早就开始了对其成熟过程加以研究的那个视角的正确似的,丸山与把日本作为对于民主主义还是未成熟的孩子一样对待的联合国军总司令一道,来数落议论过“近代的超克”的那些人的“悲惨与滑稽”。当然,丸山那种并非正面批判,只是蔑视一般的嘲笑口吻,在此可以不论。而这一段话难道不是可以看出所谓“近代主义”式话语的特征吗?接着上文丸山继续说道,“在我国,近代性思惟哪里是该‘超克’的,实在还没有获得呢,这一事实不久便在一些人的眼里得到了证实。因此,针对我们的近代精神史研究,有必要对这个基本命题加以不客气的说明”。如果丸山对所说的这种必要在战后状态下有所减少而加以溯源的话,那么,“近代主义”的观点是怎样的视角将会明朗起来的。丸山在追问“近代”时几乎总是将其还原为对“近代性思惟”的追问。在他那里,探究“近代”就是探究“近代性思惟”的是否成熟。


对于“世界史的立场”之哲学家们来说,所谓“近代”乃是作为欧洲世界史而被实现了的世界秩序。通过欧洲“近代”原理之普遍主义的主张,“近代”这一世界史阶段得以存在。而主张“超克”的也正是这样的“近代”世界秩序,以及支撑这一秩序的文明原理。即使在对日本绝望的竹内好那里,“近代”亦是同样作为欧洲世界史的实现而存在的。不过,竹内一面追寻“东洋的近代”,一面在不断抵抗着的“自我”中去发现其近代之真正的主体性形成者。不知是否有意,丸山真男把他们主张“超克”的“近代”置换成了“近代性思惟”。将他们的主张通过有意置换为“近代性思惟的超克”这一奇妙的语词,然后才谈到其“悲惨与滑稽”的。而我们在这种有意的置换中,可以看到丸山对近代日本的反省式认识的结构,或者对“近代”问题的构成方式。在丸山那种反省式认识中,近代日本成了“近代性思惟”未成熟的社会国家,因而是以扭曲的形态,在没有内发性力量情况下勉强被动发展过来的国家。可是,这样的国家却被人们视为可以与西欧发达诸国为伍的大国。这个矛盾作为国家规模的败局而昭显出来的便是其1945年的战败。丸山借漱石《从此以后》中的主人公之口,一边引用“这完全是与和牛竞争的青蛙一样的,你,肚子可要崩裂的”一句来嘲弄日本难以胜任一等国,一边强调漱石对事实的正确认识和先见之明。


《後來的事》

『それから』

[日] 夏目漱石 著,章蓓蕾 譯,麥田出版,2016


这是在明治四十二年,可以说几乎完整无误地预示了此后日本的发展道路。要与一等国为伍而十分的焦虑。例如,在唯有在军备方面获得了与其他方面非常不均衡的发展。由此形成了门面不小而没有纵深的日本。人们满脸的神经衰弱表情而疲惫不堪,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的生活,这种我们眼前所经验到的现象,已然在明治四十二年经漱石之口而一语道破了。


从如此这般谈论近代日本的丸山真男反省式认识来讲,也就当然会有下面这样的观点了:从其精神基础上使近代社会得以确立的近代性思惟,这种思惟在日本国家还未成熟,(请注意在丸山那里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成)即在近代的合理性构成之上建立起国家社会这一点,也因此是非合理性的日本国家、社会的建立所带来的非合理的政治性归结。而日本所策划的战争及其战败,乃是因为在近代性思惟上不成熟,并且在近代社会的合理性构成上不完善的日本国家所必然导致的政治结果。丸上就是在这样的反省式认识上,来把握近代日本,特别是昭和时代的日本的。曾经给战后言论界以巨大冲击的丸山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所提示的,就是这样一种理论。


八、日本社会的结构性病理




丸山真男彻底暴露走向战争的日本国家其政治意志决定过程及权力结构和权力行使上非合理性病理的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 ,发表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刚刚创刊的杂志《世界》5月号上。正如他自己后来解说的那样,这篇论文产生了“连自己也惊呆了的巨大反响”。其反响,来自这篇揭示出作为超国家主义出现的天皇制国家病理的论文所采取的独特视角。在对天皇制国家及其社会体制的意识形态批判猛烈爆发出来的战后时代里,这篇论文所取的视角――揭穿与导致鲁莽的战争和悲惨结果的日本国家意志相伴随的非合理性,以及日本权力结构和权力行使上的病理之社会心理学视角,以其耳目一新的震撼而迎来了读者的热烈反响。他从政治思想史的语境出发对日本社会的结构性病理进行了批判性分析。该论文产生了超出作者预想的反响其理由也正在于此。可是,当时的读者在欢迎这篇论文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将自己对近代日本国家的视角也不自觉地同化到丸山的视角上去了。大胆一点来说,这篇论文规定了对战后日本社会进行自我言说的话语原型。而在当时高兴地接受了此论文的读者,乃至后来的读者们都没有认识到这个事实。

『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 他八篇』

[日] 丸山眞男,岩波文庫,2015


今天,我们有必要认清丸山这篇把日本天皇制国家权力结构病理作为日本社会的结构性病理来加以揭穿的论文,其才气焕发的逻辑展开。正是这一逻辑展开,不仅在学术性话语上,而且在评论性解说性话语方面,把人们的视线以及分析日本社会的视角规定到对其结构性病理的分析上去了。


整个国家秩序以绝对价值体的天皇为中心连锁性地构筑起来,自下而上的统治其根据以和天皇的距离为比例,在价值逐渐稀薄化的地方反而难以产生独裁观念。因为,原本的独裁观念以自由的主体意识为前提,可是在这里自上而下却不存在这样的个人。

而且,这种没有自由主体意识的各个人在其自我良心上没有对行动的制约,只能被更上级者(从而接近终极价值者)所规定,因此发生了取代独裁观念而通过压抑的转让保持其精神上之均衡的现象。这是一个来自上面的压迫感以恣意向下面发泄的方式依次转让从而维持其整体均衡的体系。可以说,这正是近代日本从封建社会继承下来的最大“遗产”之一。(《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


对挑起战争的日本近代国家权力结构由上至下自觉行使权力的主体性意识的欠缺,丸山真男将此作为天皇制国家特有的病理做了如上分析。他后来将这个结构性病理称之为“不负责任的体系”(《日本的思想》)。不久,这个词成了天皇制国家的同义语得到了广泛的使用。进而,他又强调日本权力结构中掌权者的主体性意识的欠乏产生出了“通过压抑的转嫁保持精神均衡”这一日本独特的社会心理。作为“压抑的转嫁”居上位者按顺序向下位者依仗权威恣意地行使暴力,由此“精神均衡得以保持”的日本式集团病理,在此被揭露出来了。


我这样追究《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为的是要观察丸山对日本近代国家的反省式批判是怎样从挖掘日本社会结构性病理的视角出发的。或者说,是为了观察对日本近代的反思性叙述,在丸山那里是怎样作为对日本社会的病理之追踪来叙述的。竹内好以“什么也不是”的讽喻彻底否定掉了的日本近代,在丸山揭示其结构性病理的视角中,其不完善、非合理性遭到了攻击。


然而当丸山如此揭示日本近代社会的病理时,他同时也构筑起了理念型的“近代”。比如,上引文章里,是通过与“自由的主体意识为前提”的政治权力之理念型比较,来指出日本权力结构中掌权者主体性意识的欠缺的。这里丸山真男说到“本来的独裁观念以自由的主体意识为前提”,不过,人们一般是忌讳把本来的独裁观念之前提――主体意识称为“近代”的理念型的。然而,丸山毫无顾忌地讲“本来的独裁观念”,还援引了纽伦堡裁判中“戈林的大笑”的例子。这一切即使是作为对日本的未成熟非合理的权力结构和“懦弱”掌权者的尖锐讽刺,在此亦不期然地暴露了丸山理论的缺欠,不期然地落入了逻辑的陷井。就算丸山用“本来的独裁观念”想说的是近代国家为其前提的绝对主权者的概念。因为他是以这个主权概念为理念型概念,从其视角所观察到的大概只有在主权概念上不完善、未成熟的日本近代权力结构的病理。与理念型的“近代”同时被构筑起来的,是另一方面关于“日本近代”病理的话语叙事。于是,只有日本近代国家的病理在丸山的视角中反映出来,相反,作为纳粹独裁而出现的近代国家德意志却从他的视角漏掉了,纳粹独裁只是在作为对不值得称其为独裁之名的日本权力结构和懦弱掌权者的讽刺性话语中,才得以登场。


赫尔曼·威廉·戈林 Hermann Wilhelm Göring(1893~1946)

纳粹德国党政军领袖,担任过德国空军总司令,“盖世太保”首长,曾被希特勒指定为接班人。


美国的德国现代政治史研究者,在其著作《保守革命与现代主义》中是以下面一句话起笔,分析纳粹统治下近代国家德意志的现代主义独特性的。而且,哈佛在该书日文版序言的开头也使用了这句话,这对日本的现代主义批判性分析来说是一个有益的暗示。我在追溯从战时到战后日本知识分子的近代认识问题,及其对“日本近代”认识视角的缺欠而结束这篇文论时,愿意把哈佛的提示出以往近代认识之缺欠和分析现代主义新视角的这句话,抄录于此。


一般普遍的近代性是不存在的。有多样的民族国家,每个民族国家是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转变为近代性社会的。


『保守革命とモダニズム : ワイマール・第三帝国のテクノロジー・文化・政治』

[米] J.ハーフ 著,中村幹雄・谷口健治・姫岡とし子 訳,岩波モダンクラシックス,2010



注释


《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收《竹内好全集》第14卷,筑摩书房,1981年。根据全集中竹内好的《解说》,该文以无署名的形式发表于1942年1月刊行的《中国文学》第80号卷首,是他征得同人们的意见后于前一年12月16日执笔写就的。
② 上彻太郎、竹内好编:《近代的超克》(富山房百科文库,1979)收录了座谈会“近代的超克”发言和后来寄交的西谷启治等以及竹内好的《近代的超克》一文。座谈会的记录则发表于1942年《文学界》10月号。
③ 村光夫:《对于“近代”的疑虑》(收《近代的超克》),曾与座谈会的记录一起发表于《文学界》。
④ 下村寅太郎:《近代的超克之方向》(收《近代的超克》),下村此文是为《近代的超克》单行本出版而作。
⑤ 坂正显、西谷启治、高山岩男、铃木成高:《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中央公论社,1943年。该书中如本文所示,收录了三次座谈会的记录。即,第一次“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第二次“东亚共荣圈的伦理性与历史性”、第三次“总力战的哲学”。引用时在括号中注明发言者。
⑥ 高山岩男:《世界史的哲学》,岩波书店,1942年。
⑦ 欧洲世界史的形成来看世界史上“近代”的确立,这是高山岩男等人基本的历史认识。在《世界史的哲学》中这一点得到了反复的强调。如“世界之波澜壮阔的欧洲化,基于此欧洲世界史即世界史的观念得以确立,这实在是世界史上近代性的事件。”“这种趋势出现的时期,正是欧洲扩张所导致的近代使真正的近代得以充实,以至于世界有了一个同一的历史性时间……”。
⑧ 内好:《何谓近代――以日本与中国为例》,收《竹内好全集》第4卷,筑摩书房,1980年。根据该全集的竹内好《解说》,这篇文章最初以《中国的近代与日本的近代――以鲁迅为线索》为题,发表于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编“东洋文化讲座”第3卷《东洋的社会伦理性格》(白日书院,1948),后收竹内好文集《现代中国论》中,写作时间为1948年。本论文所引有关竹内好写作经过的文章,见《竹内好评论集》第3卷(筑摩书房)中作者的“题解”。
⑨ 《何谓近代》的副题“以鲁迅为线索”所示,竹内好对“东洋的近代”之考察源自他深刻意识到了“与鲁迅相遇”的意义。
⑩ 内好:《亚洲中的日本》,收《竹内好全集》第5卷,筑摩书房,1981年。最初见《近代化的发展》(讲座《日本的社会文化史》第5卷,讲谈社,1974)
《作为方法的亚洲》,收《竹内好全集》第5卷。该文是1960年1月25日在国际基督教大学“思想史方法论讲座”上所作讲演“作为对象的亚洲与作为方法的亚洲”的记录。最初收武田清子编《思想史的方法与对象――日本与西欧》,创文社,1961年。
⑫ 用说,竹内好“近代的超克”论中所说的,是指“大东亚战争既是殖民地侵略战争,同时也是针对帝国主义的战争”这一对战争二重性格的把握。另,他的论文《近代的超克》最初发表于“近代日本思想史讲座”第7卷《近代化与传统》(筑摩书房,1959)中。作为筑摩丛书中的一册,由松本健一编辑的《近代的超克》(竹内好,1983),是一本把“近代的超克”论视为竹内的思想主题,由这样的立场出发所编非常好的书。我亦通过此书使自己对竹内有了一种综合的把握。
⑬ 山真男:《近代性思惟》,收《战时与战后之间》,美铃書房,1976年。据作者所写“后记”云,该文发表于《文化会议》第1号(1946·1),“末尾落款为1945年12月30日,是从广岛市宇品的船舶司令部复员后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⑭ 山真男:《明治国家的思想》,收《战时与战后之间》,是最早发表于《日本社会的历史探究》(岩波书店,1949)的论文。
⑮ 山真男:《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见《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上,未来社,1956年。如本文所言,该文最初发表于杂志《世界》(1946年5月号)。“追记”中作者写道:“发表之后马上在单页的朝日新闻上出现了评论文章,以此为开端产生了连我自己也惊呆了的反响”。
⑯ 山在分析日本近代国家的权力结构时所展示出来的结构论视角,乃是贯穿其著作的基本视角。他对结构上规定着日本社会思惟方式的分析,在《日本的思想》(岩波新书)一书中有综合的概括,构成了其对日本社会分析的一般性结构论视角。进而,他对日本式思惟方式的关注,称为“历史意识的‘古层’”(《历史思想集》,日本的思想8,筑摩书房,1972),以至于发展到要挖掘出结构上规定着日本人历史意识的“底层”。
⑰ 认为,丸山真男关于“近代社会”逻辑性构成的理念型建构,是在后来结集为《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52)的战时所作论文(1940-1943年间发表于《国家学会杂志》)中完成的。这一点,我在《作为“事件”的徂徕学》(青土社,1990)中已有所提及,丸山在徂徕学中试图发现“近代性思惟”的理念型,后来成了他揭穿日本社会结构性病理时的视角。
⑱ 佛里·哈佛:《保守革命与现代主义――魏玛第三帝国的技术、文化、政治》,中村干雄等日译本,岩波书店,1991年。


原文为《近代知识考古学》一书的第四章。
感谢出版社授权转载。
图片源于网络。


《近代知识考古学》

[日]子安宣邦 著,赵京华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目 录




中文版作者序言
第一章 一国民俗学的确立
第二章 近代知识与中国观——“支那学”的确立
第三章 “国语”死去,“日本语”就诞生了吗?
第四章 日本的近代与近代化论——战争与近代日本知识人
第五章 “近代”主义的错误与陷阱——丸山真男的“近代”
第六章 在隐蔽与告发之间——战争的记忆与战后意识
第七章 被书写者和无法书写者——历史表象与死者的记忆
第八章 “日本民族”概念的知识考古——“民族”“日本民族”概念的确立
第九章 “民族国家”的伦理学建构(一)——和辻哲郎:从eshics到伦理
第十章 “民族国家”的伦理学建构(二)——和辻哲郎:昭和日本的伦理学
第十一章 哲学的民族主义表征——“种的逻辑”与国家之本体论
注释
译者后记




作者简介




子安宣邦,于日本神奈川县川崎市,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东京大学人文科学研究科,大阪大学文学博士。曾担任过横滨国立大学教育部助理教授、大阪大学文学部教授。在德国杜宾根大学、美国芝加哥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校教授过日本思想史。亦担任过日本思想史学会会长(1990-1994)。现为日本大阪大学名誉教授。专门领域为日本思想史,对于文化理论、现代思想方面亦有发言。主要著作包括:《作为“事件”的徂徕学》、《国家与祭祀——国家神道的现在》、《“亚细亚”是如何被论述的——近代日本的东方主义》、《何谓“近代的超克”》、《昭和是什么?》等。


译者简介




赵京华,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87年毕业于吉林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97年日本国立一桥大学博士课程毕业,获社会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出版专著有《寻找精神家园――周作人文化思想与审美追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日本后现代与知识左翼》(北京三联书店,2007);译著有《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近代的超克》(与人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等。



延伸阅读

『近代の超克』




河上徹太郎、竹内好等

『<近代の超克>論:昭和思想史への一視角』




廣松渉


『戦中と戦後の間:1936ー1957』




丸山真男


《忠诚与反叛ーー日本转型期的精神史状况》




[日]丸山真男
路平 译


《近代的超克》




 [日] 竹内好



孙歌 编

李冬木/赵京华/孙歌 译


『竹内好という問い』




孙歌


『日本近代思想批判: 国知の成立』




 子安宣邦




『「維新」的近代の幻想: 日本近代150年の歴史を読み直す』





 子安宣邦


《近代日本的亚洲观》




 [日] 子安宣邦



赵京华 译


润哲丨编辑

不跪、夏生丨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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