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宣邦丨“近代”主义的错误与陷阱——丸山真男的“近代”

文摘   2024-10-08 07:02   北京  

编者按

丸山真男被视为一个近代主义者,他的有关近代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规定了战后日本的思想走向。子安宣邦则将丸山与他同时期的霍克海姆、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相比较,发现丸山的近代主义话语和他自己反复批判的战时“近代的超克”论有暗合的一面,然而丸山并没有像《启蒙辩证法》那样从根源上来反思“超克论”所讲的那个“近代”,而是将“近代”的怀疑置换成了近代性思维在日本是否成熟的问题加以讨论。子安意欲强调的是:“近代主义”本来就不具有质疑和指控自身思维的视野。
子安从江户儒学批判者转向近代日本思想批判者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不断地与丸山进行对话并对其发起挑战的过程。不论是丸山,还是子安,他们都在对规定和束缚着我们的“近代”知识进行反思,反思的路径固然不同,但是他们的当下的问题意识、历史批判的思想性和方法论意识,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只有通过批判性重构,才能找到我们正确发展的道路。


一、投向“近代”的两种视线




作为对自然的命令者,创世神与建构秩序的精神是一样的。人化为神的人神同型说,建立在统帅现存在的主权、支配者的视线以及命令权之上。……启蒙之对待事物的态度,与独裁者对待人的态度没有区别。独裁者了解人类,只限于他要操弄人类的时候。——《启蒙辩证法》

已经十分清楚了,彼岸之神的作用,也就是此处徂徕学中圣人的作用。要赋予内在于秩序并以其为前提的人类以针对秩序的主体性,我们就必须首先排除所有非人格的意识的优越地位,而以下面这样的人格为思维的出发点,即摆脱一切价值判断束缚的自由人格,也即除了其现实存在本身为终极的根据外不允许有对价值之任何追溯的人格。将这种所谓原初的人格绝对化,乃是在人为之秩序思想的确立上不可避免的路径。——《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

《启蒙辩证法》
[德]马克斯·霍斯海默/西奥多·阿多诺 著,渠敬东/曹卫东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修订译本)》
[日]丸山真男 著, 王中江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我们就从上引这两段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文字开始讨论吧。不用说,前者是从纳粹德国统治下逃亡到美国的霍克海姆和阿多诺所著《启蒙辩证法》中告发近代启蒙概念的文字。后者则是预感到不久即将应征奔赴战场的年轻政治学学者丸山真男,其借日本近世思想来谈论走向近代之逻辑理路的文章。同样是以极权主义统治下试图发动总体战争的国家为背景而省察“近代”的这两篇文章,却显示出某种重大的差异。相比于从规定着“近代”的启蒙理性本身而非眼前不断被强化的国家主义神话来寻求近代理性走向神话之原因的阿多诺等,丸山则试图以“近代”国家权力之主体性的理念来对抗威力不断增强的天皇制国家的神话。与从启蒙理性本身寻找一步步退化到野蛮境地的近代理性立场之原因的阿多诺等不同,丸山试图以对“近代”的坚守来对抗野蛮的法西斯行径。从这种对比中,我们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丸山等人所展开的近代主义话语的特性吗?这个“近代”主义,乃是把对“近代”的坚守视为反抗法西斯主义的一套话语。在《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序言中,丸山是这样解释其对“近代”的坚守的。


西奥多·阿多诺(1903~1969)

德国著名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社会批判理论的理论奠基者。

只要是能够回忆起当时思想状况的人们都会承认,在近代的“超克”与“否定”高唱入云的情况下,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是,试图去关注明治维新的近代一面乃至德川社会中近代要素的成熟,这不仅对我本人,包括大多数对法西斯化历史学有强烈抵抗感的人们来说,乃是力争维护的立脚点。

对于“近代”的坚守,也便是反抗法西斯的“力争维护的立脚点”。可是我注意到,丸山真男在此称坚守“近代”的立场为针对“法西斯化历史学”的抵抗。他视主张“近代”的超克之历史哲学话语为法西斯主义的鲜明表现。在丸山的此种态度中,有一个围绕“近代”的抗争性话语的图式,即在提倡批判和超克“近代”的言行中发现法西斯主义,同时展开与之对抗的拥护“近代”的话语。就是说,要超克和要拥护的是同一个“近代”。主张超克的“近代”本身并没有得到追究,在丸山等所怀抱的对于法西斯主义强烈的危机意识,即所谓抵抗的话语中,受到拥护的“近代”其概念得以创造出来。这样,以抵抗法西斯主义的强烈意识来拥护某一个“近代”理念,由此暴露和批判近代性未成熟的国家社会之结构性病理的有关“近代”之新的话语得以确立。这种战争期间于反法西斯主义的抵抗意识中确立起来的“近代”主义话语,后来成了日本战后世界极具影响力的言说。然而,这个“近代”主义话语从其当初的成立过程中就受到了限制,于后来的发展中则不能不遇到错误和陷阱。


二、对“近代性思维”的追问




战败那年的12月,丸山真男写作了题为《近代性的思维》的短文。该文第二年发表于“文化会议”团体的机关杂志上。在这篇文章中,丸山写下了自己所抱有的对战争中主张“近代的超克”一帮学者、文学家的感慨。


我越来越希望能认真考察有关日本近代思维的成熟过程问题,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学问上所关心的最为切实的对象。因此,虽然有客观形势上的变化,但我的问题意识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然而,近代精神这个概念本身变得相当显眼,在我所尊敬的学者、文学家、评论家口中,仿佛此乃现代各种罪恶之终极根源、或认为“近代”已是完成其使命的过去时代之遗物一般、只有努力超克之才是问题所在那样的言辞,成了这个国家或者只有在这个国家里近年来的时代风气。如果将此与接受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有关近代文明ABC辅导的当代日本加以比较的话,我不能不产生一种交织着悲惨与滑稽的感慨涌上心头的感觉。


遭到轰炸的隅田川一带成为废墟。战后的日本就是在这样的废墟上重建的,美国陆军著名军事将领麦克阿瑟,在美国占领日本期间,全面推行民主改革,对战后日本产生重大影响。


好像是在夸示自己痛感到日本近代思维的不成熟而早就开始着手其成熟过程之探索的视角有先见之明一般,丸山真男同时痛斥了把日本当作不懂民主之儿童看待的联合国盟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和谈论“近代的超克”者的“悲惨与滑稽”。我们且不说丸山那种无批判无攻击的对待讲近代的超克之人们的口吻,这种言论口吻不是已经昭示了其“近代”主义话语的某种特性早已确立起来了吗?接着上面的引文之后,丸山继续说道:“不久之后,人们便看到了这样的事实:在我国近代思维不仅没有被‘超克’,甚至还没有获得呢。因此,像我们做近代精神史研究的人曾经苦口婆心地阐述这一基本命题的必要性”,在战后的状况下却减少了。我们追溯一下丸山上述的讲话,就会明白其构成“近代”主义话语的视角了。即,视此为“近代的超克”主张之敌对性话语,而加以拥护和积极的倡导。这一“近代”主张,同时也是对日本之“近代”不成熟的指责。此刻,丸山把对“近代”的反省基本上还原为对“近代性思维”的追问了。在他那里,追问“近代”成了追问“近代性思维”成熟与否的问题。我将其近代主义的“近代”打上引号,是因为这个“近代”在他们的话语构成上乃是一个特殊的概念。


战争期间作为历史哲学话语而展开丸山真男等所敌对的“近代的超克”论的,是在西田几多郎影响下形成的京都学派学者,如高坂正显、高山岩男等。与杂志《文学界》刊载的河上彻太郎主持的座谈会“近代的超克”一起,常常被冠以“臭名昭著”修饰词的另一个座谈会“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就是这些京都学派主办并在杂志《中央公论》上刊出的。这个由主张“世界史的立场”学者们提起的“近代”,乃是指因欧洲世界史扩张而实现的近代世界秩序。所谓“近代史”乃欧洲的世界史,而要对此加以重组的“现代史”立场,则是京都学派所主张的。不用说,这种带有后现代性历史认识的对于近代世界秩序的重组要求,也便是近代日本国家于世界史上实现自我的逻辑。不过,我在这里特意提到主张“世界史之立场”的那些学者的话语,是要表明作为抵抗“近代的超克”论话语的“近代”主义,在“近代”理解上是怎样与前者有着明显的错位。如上所述,高山岩男等所要超克的“近代”,乃是作为欧洲世界史而实现了的近代世界秩序,也是支撑这个世界秩序的文明论原理。可是,不知道丸山真男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京都学派要超克的“近代”置换成了“近代性思维”,并强调其“悲惨与滑稽”。然而,在这种置换即将反省近代还原为反省近代性思维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窥见到丸山构成“近代”问题的方式、以及有关近代日本反思性认识的结构。



高山岩男(1905~1993)
日本哲学家,京都学派四天王之一,他把日俄战争当做世界史的转折点,日本命运的新起点。


《中央公論》

《中央公论》是一份在明治时代创刊,经过大正、昭和、平成发行至今的一份月刊(综合杂志)。现在由中央公论新社发行。 


在丸山真男的反思性认识中,近代日本乃是“近代性思维”不成熟的、因而也是近代社会性不完全的国家。即,走了形的不具备充分的内发性力量的国家。尽管如此,人们却以为日本是足以与欧美各国为伍的大国。这样的认识落差,由作为象征国家破产的战败而暴露出来。这种对日本近代化缺乏内发性的批判,是与夏目漱石以来的近代知识分子对日本近代深表忧虑的话语谱系连在一起的。丸山亦引用过漱石小说《从此以后》中代助表明日本难以自视为一等国的话“这和与牛竞争的蛙没有两样,你切腹算了”,而强调其认识的正确和预言的准确无误。


《从此以后》
[日]夏目漱石 著,竺家荣 译,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这是在明治四十二年,可以说几乎完整无误地预示了此后日本的发展道路。要与一等国为伍而十分的焦虑。例如,只在军备方面获得了与其他方面非常不均衡的发展。由此形成了门面不小而没有纵深的日本。人们满脸的神经衰弱表情而疲惫不堪,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的生活,这种我们眼前所经验到的现象,已然在明治四十二年经漱石之口而一语道破了。——《明治国家的思想》


从看到与牛蛙竞争悲惨结局的丸山其反省性认识来看,结论当然会是这样的:由产生近代社会精神基础的近代性思维之不成熟而来的日本国家社会的确立,——我们要注意丸山下面这种置换的说法——国家社会的建立以近代性合理的结构为基础,而在这一点上未成熟的也即非合理的日本国家社会的确立,其所导致的是非合理的政治性结局。于是,日本所发动的战争及其战败,正是近代性思维也即在近代社会之合理构成上不完全的日本国家其非合理性质必然的政治结果。在丸山的反思性认识上,近代日本特别是昭和日本就是被这样理解的。而给战后日本言论界以巨大冲击的丸山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则提示这样一种依据“近代”主义来反省和批判近代日本的话语。


三、日本社会的结构性病理




彻底暴露导致并遂行战争的日本国家政治意志决定过程以及权力构造和行使过程中的非合理性与病理的丸山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刊载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创刊不久的杂志《世界》5月号上。正如后来将其收录《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一书所做“追记”中丸山自己表述的那样,这篇论文“发表之后立刻在还是半页的《朝日新闻》上出现了评论文章,以此为契机引起了连自己也感到震惊的巨大反响”。这是由于揭露作为超国家主义社会体制而出现的天皇制国家之病理的该论文所采取的特殊视角。在对天皇制国家及其社会制度进行意识形态批判如决堤一般涌现出来的战后时期里,该论文所取视角,即暴露其遂行无谋之战争而导致悲惨结局的日本国家意志决定与执行中的非合理性和日本权力构造中的病理这样一种视角,以新鲜独特的震撼获得了读者的接受。而且,这里采用了剖析日本社会构造性病理的社会心理学这一崭新分析方法。论文获得了远远超出作者自己预想的巨大反响,其原因也正在这里。然而,当时兴奋地接受了丸山论文的读者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观察日本近代国家的视角也受到了丸山视角的规定,即从近代社会合理性构成上来观察不完全的日本社会及其构造性病理的视角。更直接了当地讲,兴奋地接受了这篇论文的当时乃至后来的读者并没有意识到,该文规定了观察战后日本社会和文化的自我言说式话语的基本形态。


《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

[日]丸山真男 著,陈力卫 译,商务印书馆,2018


丸山真男把日本天皇制国家权力结构病理作为日本社会构造性病理来剖析的这个精彩巧妙的逻辑展开,才是我们现在需要看清楚的地方。正是这个逻辑展开,把人们观察日本社会的视角(不仅学术的,还包括一般解释性的话语)规定到对构造性病理的分析视野上去了。

整个国家秩序以绝对价值体的天皇为中心连锁性地构筑起来,自下而上的统治其根据以和天皇的距离为比例,在价值逐渐稀薄化的地方反而难以产生独裁观念。因为,本来的独裁观念以自由的主体意识为前提,可是在这里自上而下却不存在这样的个人。而且,这种没有自由主体意识的各个人在其自我良心上没有对行动的制约,只能被更上级者(从而接近终极价值者)所规定,因此发生了取代独裁观念而通过压抑的转嫁保持其精神上均衡的现象。这是一个来自上面的压迫感以恣意向下面发泄的方式依次转嫁从而维持其整体均衡的体系。可以说,这正是近代日本从封建社会继承下来的最大“遗产”之一。——《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

遂行战争的日本近代国家,其权力构造上自上而下的行使权力之主体意识的缺乏,或者权力主体的缺席,丸山分析道,这是天皇制国家特有的病理。这个天皇制国家的病理,后来又被丸山称之为“不负责任的体系”(《日本的思想》)。从已经把观察天皇制国家构造性病理这一视角通俗化了的这部著作(《日本的思想》)的性格来说也属当然,“不负责任的体系”一词作为指涉日本社会构造性病理的词语得到了广泛的普及和使用。回到上引的《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一文,丸山进而强调说,日本权力构造中权力者主体意识的缺席,孕育了“通过压抑的转嫁保持精神均衡”的日本独特的社会心理。作为“压抑的转嫁”从上位者到下位者,依次展开其权威之恣意的暴力行使,由此“精神均衡”得以保持的日本式集团病理,在此得到了剖析。


《日本的思想(岩波全本)》

[日]丸山真男 著,唐利国/区建英/刘岳兵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如此来看《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这篇论文,以下的问题不是已然明白了吗?即,丸山真男对日本近代的反思性认识是如何被归结为对日本社会的构造性病理的剖析的,或者其对日本近代的反思性叙述是怎样变成了对日本社会之构造性病理的追踪性叙述的。这样,以反思来追究的日本近代,在丸山那里成了于剖析构造性病理的视角之下,对其不完全非合理性形态的抨击。


四、“近代“的理念型




剖析日本近代社会的视角,同时以理念型构成其“近代”。例如在刚才引用的《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一文那里,对日本权力构造中的权力者主体意识之缺乏的批判,亦是通过与“以自由的主体意识为前提”的政治权利之理念型的比较来进行的。尤其是这里丸山真男所谓“本来的独裁观念以自由的主体意识为前提”,将本来的独裁观念为前提的主体意识称之为“近代”的理念型,是需要谨慎的。然而,丸山无所顾忌地谈论“本来的独裁观念”,甚至不惜援引纽伦堡审判中的“格林的哄笑”为例。即使这矛头所指在于沉痛地讽刺日本未成熟非合理的权力构造和“软弱悲哀”的权力者,然而在此却无意中暴露了丸山的逻辑缺陷,不期然地呈现了其逻辑的陷阱。



纽伦堡审判现场
1945年11月21日至1946年10月1日间,由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对欧洲轴心国的军事、政治和经济领袖进行的数十次军事审判。


即便丸山真男是要用“本来的独裁者”来说明作为近代国家确立前提的绝对主权者概念,但以这个主权者概念为理念型的丸山视角所看到的,也只是在主权概念上不完全、未成熟的日本近代权力构造病理。结果成了,一方面是理念型的“近代”构成,另一方面是围绕“日本近代”之病理的话语构成。日本近代国家只是作为社会性病理呈现于丸山的视角中,相反,作为纳粹独裁而出现的近代国家的意志却从他的视角遗漏掉了。丸山的话语仅仅成了一种对不配称其为独裁之名的日本不完全的权力构造和软弱权力者的讽刺而已。


如此,丸山真男的“近代”主义话语在构成理念型“近代”的同时,也成为一种分析暴露“日本近代”之病理的言说。然而如本章开头所述,在丸山早期的著述活动中战争期间写作的论文,即发表于战时《国家学会杂志》而后来收入战后刊行的《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1952)中的论文,是先于战后不久问世的《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这篇论文的。两者的关系,可以说在他的“近代”主义话语里正代表着两个侧面。就是说,《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正是借荻生徂徕的思想来构筑“近代”或“近代性思维”之理念型的一项工作



荻生徂徕(1666~1728)

日本德川时代中期的哲学家、儒学家。江户时代最有影响力的学者之一,古学派之一的萱园学派(又称古文辞学派)的创始人。


如前所述,丸山的“近代”主义确立于对抗超国家主义占统治地位的时代风潮之中。那时,其“近代”主义采取了与“近代的超克”论相抗争的立场,同时坚守“近代”并阐述了“近代”在日本的未成熟状态。战后不久写作的题为《近代性思维》这篇论文,前面已经提到,这里我们再次引用一下那段表明战前坚守“近代”的态度而在在战后依然延续下来的文字。“我越来越希望能认真考察有关日本近代思维的成熟过程问题,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学问上所关心的最为切实的对象。”丸山在此强调的战后要继续“考察有关日本近代思维的成熟过程问题”,也正是作为《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的第一、二章而于战时写作的。两章旨在考察从作为封建性思维=前近代思维的朱子学其内部的解体到荻生徂徕学中近代性思维萌芽的出现。我现在之所以要重估赋予战后思想史研究乃至历史学、社会科学研究以重要的方法论基础的这部著作,是为了阐明其形成的“近代”主义话语的特征。即,要阐明其以怎样的形式把“近代”以及“近代性思维”构筑成理念型的,同时试图参与到对日本近代的反思性认识中去。下面,我们稍微详细地看看《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是怎样阐明“近代性思维的成熟过程”的。

在第一章中,丸山真男试图把“近代”社会的确立作为“公私的对立”或者以这些领域的分裂为前提的思维的确立,来加以观察。在此,“公”是作为政治性=社会性=对外性的东西,“私”是作为个人的=内面的东西而构成的概念。丸山说:“从理念型上来说,我们一般不了解非近代的、更准确地说是前近代的思维所具有的意义。……从而私人领域的解放才是‘近代性的’重要标志”。(第一章第二节)近代与前近代社会,依据“公私”的对立或非对立,而在理念型上得以构成。因此,他试图在徂徕学中读取“公私的分裂”并确认其“近代性思维”的确立。


在第二章中,丸山真男则依据“自然的秩序”观和“制作的秩序”观这一不同的社会观,在理念型上来构成“前近代”和“近代”社会。在此,丸山依据滕尼斯“从共同社会走向利益社会”的社会结合类型及其历史推移图式,正如“从前作为命运来接受秩序的人,现在已经意识到这些秩序的产生和改革依赖于他的思维和意念。根据秩序而行动的人,现在成了向秩序迈进的人”。(第二章第四节)如此,丸山试图在制作的主体意识形成过程中,来观察近代性社会观成立的前提。正如本章开篇引用的“彼岸之神的作用,也就是此处徂徕学中圣人的作用”那样,丸山开始在徂徕的圣人观中发现近代性制作的主体意识之确立。然而,他此处所指陈的“神”乃是把作为近代国家成立的前提而设定的绝对主权者,比之为“全能的主权者、始于无而制定价值秩序”的神。我们注意到,主权者的理念是由比附为“始于无而制作”的神构成的。与制作的秩序观相关联,丸山所构筑起来的是比附为“神”的绝对主权者的理念。因此,与近代国家的绝对主权性相关联而提到“本来的独裁观念”,这在丸山那里并非偶然。



斐迪南·滕尼斯(1855~1936)

社会学形成时期的著名社会学家, 他的社会学著作《共同体与社会》对社会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如果这样来看《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中“近代性思维”的理念型构成,就会明白这里的“近代”理念型正是《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中成为其剖析日本近代国家构造性病理的视角。在该文中,丸山真男强调在没有作为形式上的法机构,只存在作为价值实体(国体)的日本国家之下,绝不会保持其自由的内面性。进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作为近代国家成立之前提的绝对主权者这一理念,是怎样照出了作为欠缺体的日本近代国家权力构造的病理。


五、什么被发现了,什么未能被发现?




以上,我们观察了丸山真男的“近代”主义话语以怎样的特质确立起来的。对这一“近代”主义话语的特质及其确立过程的理解,与下面的问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即作为对近代日本之反思性认识的这一话语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视角,它以巨大的影响力又如何规定了人们的看法。进而言之,根据这一话语所提供的视角,近代日本的哪些方面被观察到了,哪些方面没有被观察到?身处世界史的巨大转折期的此刻现在,如果说我们有必要重估丸山的“近代”主义话语,那么其关键也就在这一点上。


丸山真男的“近代”主义话语具有作为与“近代的超克”论相抗争的话语而形成的侧面,而这个“近代的超克”论是他多所批判的。但是,丸山并没有去拥护或坚守那个超克所言的同一个“近代”。他一面把对“近代”的反思置换为“近代性思维”的成熟与否问题,一面构筑起“近代”主义的话语。超克所言及的“近代”,即作为“近代世界秩序”而存在的“近代,并没有得到追问。近代主义,原本并不具有反思和告发”近代“本身的视角。不过再一想,主张”近代的超克“之历史哲学学者们从其自身批判的视角所脱落的,不正是”日本的近代“吗?要求“世界新秩序”的日本逻辑,乃是于世界史中谋求近代国家日本之自我实现的逻辑,这正是后现代主义历史认识所遮蔽并以历史哲学的话语所掩盖的。另一方面,与这种历史哲学相抗争的“近代”主义,亦不具有告发和剖析这个遂行总体战争的日本国家之“近代”的视角。面对遂行战争的日本国家,“近代”主义只是将权力构造和权力行使的病理视为日本社会的构造性病理而在自己的言说上描绘出来,如此而已。这真是“近代”主义的错误和深陷其中的陷阱。

注释


霍克海姆、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德永恂日译本,岩波书店,1990年。据译者解说称:“本书作于1939年至1944年。准确地说,是根据两人1939年秋以后所记笔记,1942年经两人协商讨论,至1944年春最终脱稿。”
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52年。构成本书第一、二的两章的文字,曾以单篇论文的形式发表于1940年至1944年《国家学会杂志》。而第三章,作者在《后记》中回忆说,直到接到应征入伍的命令之日为止,还在赶写其草稿。
《近代性思维》,收入《战时与战后之间:1936-1957》,美铃书房,1976年。根据该书《后记》,此文发表于1946年1月名为“文化会议”团体的机关杂志上。作于前一年的12月,是丸山真男复员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丸山真男关注到“近代的超克”主张,但从他所提到的“法西斯主义历史学”来看,他的批判主要是针对京都学派历史哲学的。与《文学界》召开的“近代的超克”座谈会相对应,京都学派的学者们(高坂正显、西谷启治、高山岩男、铃木成高)举办了“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座谈会,其记录发表于《中央公论》。座谈会后来召开了第二次“大东亚共荣圈的伦理性与历史性”、第三次“总体战争的哲学”,而三次座谈会的内容汇集为一书,最后定名为《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出版(中央公论社,1943)。
在高山岩男《世界史的哲学》(岩波书店,1942)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更为体系化的观点。
丸山真男:《明治国家的思想》,收入《战时与战后之间》(岩波书店,1949)。最初发表在《日本社会的历史性考察》(岩波书店,1949)一书中。
丸山真男:《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收入《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上册),未来社,1956年。在该书的“追记”中,丸山回顾了这篇文章超出作者自己想象的巨大反响。
在分析日本国家权力构造时所显示出来的结构论视角,是丸山真男贯穿其著作的基本视角。在构造上规定了日本社会的思维方式,丸山有关于此的分析后来结集为《日本的思想》(岩波新书),构成其观察日本思维模式的一般性通俗视角。进而,他对于日本思维模式的关注在《历史意识的“古层”》(《历史思想集》解说,日本的思想6,筑摩书房,1972)中,则发展为从构造上剖析规定了日本人历史意识的“底层”,而非“古层”。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第一章、第二章,丸山真男借荻生徂徕所谈论的正是“近代”主义,有关这一点,我已在《作为“事件”的徂徕学》(青土社,1990)中做了详细论述。


原文为《近代知识考古学》一书的第五章。

感谢出版社授权转载。

图片源于网络。


《近代知识考古学》

[日]子安宣邦 著,赵京华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目 录




中文版作者序言
第一章 一国民俗学的确立
第二章 近代知识与中国观——“支那学”的确立
第三章 “国语”死去,“日本语”就诞生了吗?
第四章 日本的近代与近代化论——战争与近代日本知识人
第五章 “近代”主义的错误与陷阱——丸山真男的“近代”
第六章 在隐蔽与告发之间——战争的记忆与战后意识
第七章 被书写者和无法书写者——历史表象与死者的记忆
第八章 “日本民族”概念的知识考古——“民族”“日本民族”概念的确立
第九章 “民族国家”的伦理学建构(一)——和辻哲郎:从eshics到伦理
第十章 “民族国家”的伦理学建构(二)——和辻哲郎:昭和日本的伦理学
第十一章 哲学的民族主义表征——“种的逻辑”与国家之本体论
注释
译者后记




作者简介




子安宣邦(1933~ )于日本神奈川县川崎市,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东京大学人文科学研究科,大阪大学文学博士。曾担任过横滨国立大学教育部助理教授、大阪大学文学部教授。在德国杜宾根大学、美国芝加哥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校教授过日本思想史。亦担任过日本思想史学会会长(1990-1994)。现为日本大阪大学名誉教授。专门领域为日本思想史,对于文化理论、现代思想方面亦有发言。主要著作包括:《作为“事件”的徂徕学》、《国家与祭祀——国家神道的现在》、《“亚细亚”是如何被论述的——近代日本的东方主义》、《何谓“近代的超克”》、《昭和是什么?》等。


译者简介




赵京华(1957~ ),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87年毕业于吉林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97年日本国立一桥大学博士课程毕业,获社会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出版专著有《寻找精神家园――周作人文化思想与审美追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日本后现代与知识左翼》(北京三联书店,2007);译著有《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近代的超克》(与人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等。


延伸阅读

『忠诚与反叛:日本转型期的精神史状况』




 [日] 丸山真男



路平 译


『丸山真男 一位自由主义者的肖像』




 [日]苅部直
唐永亮 译


《丸山真男:在普遍与特殊之间的现代性》




 许纪霖/刘擎 编


《辩证法导论》




[德]阿多诺

[德]克里斯托夫·齐尔曼 编

谢永康/彭晓涛 译


『日本近代思想史』




 [日] 鹿野政直



周晓霞 译


《共同体与社会》




 [德] 斐迪南

·

滕尼斯



张巍卓 译



《日本近世儒学家荻生徂徕研究》





王青


『思想史家・丸山眞男論』




[日]大隅和雄/平石直昭


《何谓『现代的超克』》




 [日] 子安宣邦



董炳月 译


《近代的超克》




 [日] 竹内好



孙歌 编

李冬木/赵京华/孙歌 译


《近代日本的亚洲观》




 [日] 子安宣邦



赵京华 译


《作为思想史的战后日本》

『思想史としての戦後日本』




陈都伟



澄月丨编辑

 夏生、病病、夜明审校



东亚视角 全球视野
寻找东亚论述的“虫洞”与“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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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无名
推送东亚文史研究的成果与东亚知识人的走读经验,寻找东亚论述的“虫洞”和“黑洞”,提供洞见,保持谦卑,保持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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