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我曾有过这样一个学生，他在襁褓时就失去了妈妈。
从小，他和“没出息”的爸爸相依为命。他爸爸是一个走街串巷的江湖术士，经常外出不顾家。六岁起，他就已学会了独立生活。后来上学了，师生都不喜欢脏兮兮又异常捣蛋的他。班内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不管是不是他干的，都先要由他问起。小小年纪哪能承受得了如此不公？这使得他原本孤僻的性格更加孤僻。与此同时，他交往了社会上一群不成气的小混混们，还学会了抽烟、喝酒，甚至在村子干一些里偷鸡摸狗的勾当，他成了一个实足的不良儿童、问题学生。
四年级时，有一次，他竟拿起板凳在教室里学起了“跳大神”。老师知道后，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不久几天后，他结伴逃学，一口气跑到了甘肃酒泉一带，替一农户放马。时日不长，他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造成下颏骨折断裂。那家农户怕惹上是非，扔给二十元钱后就赶走了他们。两人在走投无路时，同伴拨通了邻村的电话，当他们心急如焚的父母赶到时，他们已被饥饿和病痛折磨得不成样了。
这个不幸的孩子叫亮亮。
接纳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因中心小学缺人，我被借调到了那所小学，并且接手了毕业班的语文教学及班主任工作。这个班正好是亮亮以前所在的班级。
经过在家几个月的治疗，亮亮伤愈，重新回到了学校。学校考虑到亮亮问题的棘手，就把他安排到了五年级（那时农村还是五年制），想尽快推出去算了。就这样，几乎没读过几天四年级的他最终没落班。
起初，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原因吧，我也特别反感亮亮，总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不招人待见。直到有一天，一句话、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和态度。
那天，我在课堂上“堂而皇之”，“大言不惭”道：“同学们，你们每一个人在我的眼里都是好样的，我喜欢你们！”
“哼，虚伪。”亮亮不屑的声音击穿了我话语后的暂时沉静。
他的异声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强烈不满：“你怎么这样跟老师说话？”“太没礼貌了”“老师，你得收拾他一下……”
我摆了摆手，不让其他同学再说下去。看着亮亮满脸不屑的样子，我丝毫不曾动怒，反而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记得有人曾说过：在老师的眼里不应该有差生。现在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机会放在我面前，我何不尝试一下。是啊，虽然我的教育不可能改变所有的人，但只要能让一个迷途的心灵重新踏上正途，那也算是一种成功啊。
“亮亮，你不相信吗？老师也喜欢你呀！”我动情地说。
亮亮的眼神中明显地透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他还是倔强地偏着头，好像在问：“真的会那样吗？鬼才相信呢？”
我知道今天不可能解决什么了，只好将此事淡化软处理了。
和亮亮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勇敢坦率、热情、还特讲义气的小男孩。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利用他的这些优点来作为接近他心灵的切入点。我很少给他讲什么大道理，因为我知道他更需要关爱和理解。在我看似无意却有意的努力下，亮亮慢慢敞开了他的心扉，毕竟还是孩子。
为了激发亮亮的自信心和学习兴趣，上课时，我总有意无意地叫他发言。起初，他不肯说话，我不以为意，总是加以适当的鼓励和劝慰。渐渐地，他敢说了，敢举手了，我对他所取得的每一丝进步都欣喜不已。同时我还惊奇地发现，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常与众不同，我觉得这孩子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材，以前确实有些耽误了。我对他的转变有了很大的信心。
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全班同学接纳这个往日被视为异类的同学。机会终于来了。一天下午，科任老师因有事请假，让我替他一下。课上，同学们都说无作业可做，希望我能和他们谈谈心。于是我随即提议：“不如这样吧，这节课我们不妨比一比，看看谁是咱们班最棒的同学？办法是每个同学都说说自己会做些什么……”
同学们的热情一下子高涨了起来，个个摩拳擦掌，好似胜券在握。
“我会做饭”“我会洗衣服”“我会打篮球”……众说纷纭，谁也不肯服谁。轮到亮亮了，我用期待和鼓励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脸微红了，说：“我会做饭做馍，会缝衣服、洗衣服，会种庄稼，晚上我还敢一个人睡觉……”
“哇噻”同学们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现在知道了吧，谁是我们班最棒的？”
“亮亮！”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们为最棒的亮亮再鼓一次掌，好吗？”
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教室，整个校园。倔强的亮亮始终低着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动，会不会流泪……但这已足够，不是吗？
完后，我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过多的道理我无须再讲，但请你们记住：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和价值。当我们的同伴正饱受不幸的时候，我们要给予他的应是同情和关爱，而不是排斥和歧视，更不是落井下石。”
看着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们，我无言地叹息了一声。
事后，许多同学都主动接近了亮亮，时日不长，就打成了一片。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惩罚
确切地说，亮亮这几年所沾染的不良习惯还不时暴露出来。比如他的粗心、粗暴、冒失等，也有同学不时打他的小报告，我都一一说服化解了
有一次周末卫生大扫除，接近尾声时，班上两名女生敲开了我的宿舍门，其中一个还嘤嘤哭泣。我问怎么回事？旁边的女生接口说：“亮亮他耍流氓，还摸xxx的前胸…”我一听，为之气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会做出这等事来？我安慰了那同学几句，并说这事我一定会严肃处理的。
放学后，我单独留下了亮亮。盛怒之中的我，拿起半截水管“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
“老师，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亮亮蜷缩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反复这样说。
“你可知道你的这是什么行为吗？是耍流氓。我真为你痛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老师，我错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看他有真心悔改的意思，我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说：“知道错了就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回去好好想想，到底错在哪里？”（我常以“大丈夫”称他，希望他能做一个真正的“大丈夫”。）
“嗯”亮亮抽噎着点了点头。
“亮亮，老师知道你心里苦，没有人喜欢过你，可是，还有老师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哇……”亮亮大哭了起来。
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毕竟还小，许多是非还不明晓。他犯了错，我却以粗暴的方式予以解决，孰对孰错？幸好，他再没犯过类似的错误。
期望
一学期过去了，“皮格马利翁效应”最终在亮亮身上有了起色。同学们评价说：“亮亮再也不欺负同学了，学习上也肯用功了。”
此时此刻的亮亮，稚嫩的脸上充满了五月的阳光。他不再是一个自暴自弃、任性胡为的小淘气了。虽然他上课时总和一些同学与我唱“对台戏”，但我喜欢课堂上这些另类的声音。
有一天，亮亮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段时间我一直努力恢复着我在村子里的名誉。”
“哦，那效果如何呢？”我感兴趣地问。
“村里人现在也不怎么讨厌我了。”亮亮吐了吐舌头，自豪地说。
“老师说你行你就行，不错吧！”我赞许地说。“来，我们做个约定，以后你若活不出个人样，你可别称你是我的学生！” 亮亮重重地点点头。从他坚毅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希望。
本文曾发表于广东《师道》杂志
后记：亮亮最终上了中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没有了再“教训”他的权利，因为他有了新的环境，新的老师。后来我听原班上的同学说：“亮亮在学校打架了，还用砖头拍了人......”我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再后来，可惜就没有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