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吗？

文摘 2025-01-22 22:00 湖南

近些年来，有一句话颇为流行：“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猛一听这话，很是提气，特别振奋人心。

但我认为，这话仅仅在这种特定的现实背景和话语环境下才具有相对的真理性——

一个正义的和平国家，却被实力远胜于自己的强权国家武力威胁甚至侵略，前者除了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还必须发展自己的军事实力以抵御和对抗后者，否则就有亡国灭种的可能。这时候，“真理”的确“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因为只有拥有了“大炮”，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人民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在国民经济还比较困难的情况下，勒紧裤腰带造出了原子弹。

在这句话中，“大炮”只是一个比喻，因此这句话不限于强国对弱国的军事侵略，也包括经济科技大国对其他国家的经济和科技的霸凌。最近几年，中国在这些方面不断被打压和制裁。因此，我们发愤图强，提升各方面的实力。如果我们的综合实力名列世界第一，谁敢欺负我们？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真理”的确“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所以说，如果这话用于激励人心，凝聚民族力量，是没有问题的。

但如果离开了这个特定的针对性，而将其视为国际关系的准则，则大谬矣！

这句话中的所谓“真理”，并非指的是哲学与逻辑学中的核心概念——人们对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正确认识，而是指“公理”以及双方较量后的最后胜利。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置换词语说：“公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谁的拳头大，谁就说了算，而且没商量），或“胜利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谁拥有最先进的武器，谁必然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真的是一切靠“大炮的射程”说话吗？或者说，靠“大炮的射程”决定胜利吗？

我知道，拥护这句话的人可以在古今中外找到太多的实例，来反问我：“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认为，武器并不代表正义，武器也只是决定胜利的重要因素，而不是唯一的因素。所以，“真理”不只在（注意，不是“不在”而是“不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因为公理是客观的，就摆在那里，不会因为谁的“大炮”多，谁的“大炮”射程远，公理就在谁的手上。

在大炮之上，还有人类的正义。

我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这话是1946年8月，毛泽东在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话时说的。当时蒋介石在美国的支持下，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其装备远胜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但毛泽东却满怀信心地指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仅仅三年，人民解放军用“小米加步枪”打垮了国民党军队的“飞机加大炮”，建立了新中国。在这里，“真理”并没有在蒋介石的“大炮射程”之内，而在中国人民一边。

最近，我重读《毛泽东文集（八卷本），读到1950年10月5日下午，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继续讨论朝鲜战局和中国出兵援朝问题的一段话，很有感慨。

当时不少人不赞同出兵朝鲜。这些人的顾虑也可以理解，毕竟当时我国经济的恢复刚刚开始，财政状况甚为困难。中美两国的国力相差悬殊。美国还拥有原子弹等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具有最强的军工生产能力。如果出兵参战，能不能打赢？

但毛泽东说：“它有它的原子弹，我有我的手榴弹，我相信我的手榴弹会战胜它的原子弹，它无非是个纸老虎。”

因为在毛泽东看来，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是人而不是物。抗美援朝最终把美国逼到谈判桌上，证明了毛泽东这个观点。在这里，人的因素既包括反侵略的正义性，也包括和敌人作战时的勇气、谋略和智慧。如果“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就无法解释上甘岭战役的胜利。

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孟子就说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毛泽东也经常引用这句话，来说明道义的重要性远胜过“大炮”，他尤其重视人的因素。

抗日战争期间，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阐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失道寡助；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得道多助。他指出：“日本虽能得到国际法西斯国家的援助，但同时，却又不能不遇到一个超过其国际援助力量的国际反对力量。这后一种力量将逐渐地增长，终究不但将前者的援助力量抵消，并将施其压力于日本自身。这是失道寡助的规律，是从日本战争的本性产生出来的。”他认为中国则相反，“由于中国战争的进步性、正义性而产生出来的国际广大援助，同日本的失道寡助又恰恰相反。总起来说，中国的短处是战争力量之弱，而其长处则在其战争本质的进步性和正义性，在其是一个大国家，在其国际形势之多助。这些都是中国的特点”。

是呀，在当时不少人眼中，以中日两国的实力论，这是一场军事力量完全不对等的战争。如果按照“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的“逻辑”，中国根本不应该奋起反抗，而应该拱手将国土奉给日本。但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坚信正义的中国人民必将战胜邪恶的日本侵略者，而且千千万万的热血中国人，比如杨靖宇、赵一曼、张自忠、戴安澜、高志航等，也偏要殊死抗争，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最后，中国人民经过十四年浴血奋战，在国际正义力量的支持下，赢得了这场战争。

真理，并没有在日本侵略者大炮的射程之内，而在中国人民的正义事业之中。

1970年5月上旬，美国出兵侵入柬埔寨，扩大印度支那战争。5月20日，毛泽东发表《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声明中说：“无数事实证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弱国能够打败强国，小国能够打败大国。小国人民只要敢于起来斗争，敢于拿起武器，掌握自己国家的命运，就一定能够战胜大国的侵略。这是一条历史的规律。”

得道多助，所以以弱胜强。这显然是“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无法解释的。

所谓“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这句话是德意志帝国首任宰相俾斯麦说的，他被称作“铁血宰相”。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失败是坚忍的最后考验，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对于不屈不挠的人来说，没有失败这回事。”注意，这里的“不屈不挠的人”，指的是前面所说的拥有“大炮射程”的人，因此，他的意思很明确，政治诉求只能在武力所及的地方得到体现。

我当然知道，现实国际政治中，太多的时候是“实力决定一切”，而不是正义决定一切。

的确如此，虽然人类已经进入21世纪了，联合国宪章明确规定，各会员国在国际关系上，不得使用或用武力威胁侵犯任何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但霸权主义依然存在，某些大国倚仗自己的“大炮”到处霸凌其他国家，或军事入侵，或经济制裁，或科技封锁……但这并不意味着，“丛林法则”理所当然。如果今天依然信奉“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那么，一切侵略都是“正义”的，哪个国家实力雄厚，哪个国家就是“地球警察”、“世界领袖”，其他国家只能也必须臣服于其“大炮的射程之内”。如此一来，人类岂不依然还是原始森林的动物？

中国一位著名学者还为俾斯麦这句话加了一个补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和“真理只在射程之内”一样，这话也只在特定场合才有合理性，比如当中国日渐强大起来后，赢得的国际尊重自然越来越多。但如果绝对地认同这句话，同样是荒唐的。理由前面已说，我不再重复。

2022年2月28日，在葡萄牙超级联赛中，乌克兰球员戴队长袖标（国旗）入场，全场起立鼓掌致敬，画面令人动容。这种尊严，显然不是靠“剑锋”赢得的。

现在，某些大国经常倚仗着自己“大炮”与“剑锋”到处称霸，受到国际正义舆论的一致谴责，包括在联合国遭到绝大多数弱小国家的谴责，他们不但在“真理”上被人不齿，而且在道义上也颜面尽失。

这样的国家，即使“大炮”威风凛凛，“剑锋”寒光闪闪，又有何“尊严”可言？

2025年1月9日于成都至广州的航班上

（校对：胡欣怡、吴霞、赵雪飞、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