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家离俺家不远,不过七八里地的样子,那时候俺妈蹬三轮过去,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到,我躺在车上,或闭目养神,或百无聊赖地看着路旁的庄稼、房屋以及墙上刷的宣扬计划生育以及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标语。
大概一半路程左右,有条105国道,南北走向,车不少,尤其是拉沙子的货车,不时就摁着喇叭驶过一辆,我都不敢睁眼,货车带起的风大,而且风里还有沙子,容易迷眼。所以国道上那段路,我几乎都是闭着眼捂着耳朵的。
看见加油站了,我就知道该下国道了,然后拐弯向东,再走三四里地,就到俺姥娘村头了。不过,下国道时,俺妈通常会将三轮车停下,旁边有个小卖店(那时候还不兴叫超市),买只白条鸡,称点鸡蛋糕,如果店门口放着甘蔗,有时也拿两根甘蔗。
农村人挣钱不容易,花钱就格外挑拣,明明没啥挑的,俺妈非要挑上半天。我呢,一般是不下车子的,就躺在车子上等,躺麻腿了,有时候也下来跺跺脚,在小卖店旁边转转,不敢走远,一是车多,二是怕家里的三轮车不见了。
那天,俺妈又将半截身子探进人家冰箱里翻箱倒柜地挑白条鸡,我跳下车子,溜到了小卖部边上的一个巷子口,那里有个修车铺子,不对,应该叫修车摊子,大夏天的,连个凉棚都不搭,够不上铺子。
摊主是个谢顶的中年男子,面前倒放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他正在补胎,旁边蹲着一个一脸愁容的女人,想必自行车是她的,路上扎了胎,不得不花钱找人补。
摊主手脚很麻利,翻开内胎,打足气,浸入脸盆找漏点,锉刀打磨,抹胶水,盖补丁,按压,嘴巴吹气,再打足气,再浸在脸盆里,不漏气了,将内胎放进去,齐活!行云流水,几分钟工夫,两块钱到手。
女人本来想还价,见摊主腿脚不好——我也刚注意到,他的右腿竟是一截干木头做的,扔下两块钱,拍拍坐垫子,走了,走了没多远,嘴里骂了句:“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撒了玻璃碴子,不得好死!”
摊主的嘴角抽抽,没说话。起风了,面前钱盒子里的钱飞出来两张,他艰难地起身,摁住那两张钱,捡起来放进钱盒子里,怕再刮走,往里丢进去两颗螺丝帽。
我扭头看了一眼小卖店里的俺妈,正拿着两根甘蔗比较长短,我知道还要会工夫,就在修车摊子前又站了会儿。
摊主也不理我,继续低头剪着一条肉色的内胎,好像是正在为下一个补胎的客人做准备工作。我正琢磨着,路边的玻璃碴子不会是他撒的吧,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亮闪闪的小女孩,头发眉毛都是白色,像只奇怪的白猫。
摊主看到小女孩,脸一阴:“妈了个X,出来干啥,滚回家去!”小女孩眼泪一汪,扭头走了。
不一会,巷子里走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脸上藏着笑,像是刚偷吃了一碗肥肉,他走路带响,腰间挂着一串钥匙,见了摊主也不打招呼,大摇大摆地穿过国道,然后上了一辆货车,浓烟滚地而起,开走了。
货车看着没影了,巷子口又走出一个面目憔悴的妇女,像是害了病,走道醉酒似的摇摇摆摆,中间还扶了一会墙。
刚坐地,摊主就囔着鼻子骂了句:“咋磨叽这么久?”
妇女眼红红的,抠着手指头里的脏泥,看了眼我,又急忙低下头去,“我也没法儿。”
这时俺妈终于买定离手了,她高兴地喊我过去,我拔腿就走。路边看见了几片明晃晃的玻璃碴子,犹豫了一下,将它们踢进了草丛里。背后传来两句男人的骂声。
后来,只要俺妈在小卖店里买东西,我就会到那个修车摊子附近转转,好像每次都能看到有人在修车。那个挨骂的妇女,有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有时不在,她不在和突然出现时,都有一个规律,这是我总结出来的,那就是都跟男人有关。有男人来了,她会跟着消失在巷子里;有男人走了,她会从巷子里冒出来。这是家里的亲戚?如果是,咋从没见过彼此打招呼?这也太生分了吧。我一头雾水。
有次,俺爸跟着我们一起去姥娘家,他也受不了俺妈买东西的那个挑三拣四,便跟着我一起去看那个修车摊子。
那天,恰好有个男人从巷子里出来,好像是刚上过厕所,边走路边紧腰带。那个男人跟我们擦肩而过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径直而去。他也是开货车的,一阵黑烟滚滚,走了。
摊主打量了俺爸好几眼,俺爸被瞧得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连夸了好几遍“你手艺真好”。
摊主一揭腿上的脏布:“有个X用,挣的不够老子医腿的!”
这时,那个憔悴的女人又摇摇晃晃地出来了。见了俺爸,她眼睛向摊主瞪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又来一个?”
摊主凝眉回瞪了女人一眼,“过路的,看个热闹。”女人长舒了一口气,靠着墙头,滑坐在地上。
俺爸不知咋了,拉着我的手就走。我想挣开再多呆会,俺爸就是不撒手。
我觉得他很莫名其妙。路上跟俺妈告了状。俺妈不理我,我又将这状告到了俺姥娘那里。当时俺舅在边上,他在国道上的加油站里上班,那天正好休息在家。
俺舅揪住我的耳朵尖,半开玩笑地说:“就该扯你走,那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
“咋不是?那里还有个满身白的小姑娘呢。”我据理力争。
“你现在看不到了吧?”俺舅反问我。
我眨巴眨巴了眼,确实好几次没见着她了。“她咋啦?”我问。
“没凑够药费,伤了。”俺舅撒开了手,我的耳朵尖像是有蚂蚁在咬。
我知道,老家人说“伤”就是“没了”的意思。我呆住了。想了想又问,“边上有个女的,是她妈妈吧,咋每回都看着可累,也有病了?”
俺舅一时不知道咋答了,后来骂我说,“别瞎打听,这不是小孩该问的。”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了。
但每次去姥娘家,只要俺妈在小卖店停了车子,我都要去修车摊子那里看看。直到有次,突然发现巷子口没有人了,只有一个黑色的轮胎挂在墙上,套着一个用红油漆写着的“修”字。这个字写了好久了,油漆剥落,字迹漫漶。
人去哪儿了?大好的天气,怎么不出摊?我看了眼路边,干净如洗,也没了玻璃碴子,隐约觉得出了什么变故。
那天在姥娘家,看到俺舅心情不错,就问了这个事儿。俺舅瞪大了牛眼,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假腿’被杀了,媳妇也跑了。”
我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信,可看了看俺舅的表情,不像在逗我。“咋回事啊?谁杀的?”
“还能有谁,他媳妇杀的。逼急了,就拼了命了。”
“为啥事被逼急了?”我问。
话一出口,头顶就挨了一巴掌。俺爸打的。这段谈话,就此终结。
多年以后,我才恍然明白过来修车摊主的死亡之谜。
作者简介
莫夫夫,90后,山东单县人,高校宿管员,偶有文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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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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