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志·十二背后 | 蒋春光:地心之美

文化   文化   2024-09-18 18:43   北京  




春光,中国作协会员,重庆日报主任编辑。四川省巴金文学院优秀小说奖获得者。出版有小说集《香渡》。


地心之美


蒋春光


《十月》2024年第5期






当人类年复一年,无数次在地球表面进行着以规整为特征的、适合人类生存与审美的改造时,在一些人类尚未到达的地方,比如幽深的地下,大自然的神奇之手,却以巨大的耐心,缓慢而持久地营建自己的花样迷宫。

贵州绥阳县十二背后六百平方公里的秀丽山水之下,隐藏着亿万年来地壳运动惊心动魄的遗迹。暗流的任性冲刷和精心侵蚀,以及板块漂移造成的美丽塌陷,镂空了十二背后的地心,成就了一个幽闭的奇幻世界。它们伪装成一些植物的底座,或者一些河流的出口,与田野和村庄坦然相对,像掩藏珍宝一样掩藏着自己的秘密,只是希望与人类各不相扰。

但好奇的人类无所不至。十二背后的地下秘密,尽管被毛茸茸的植物覆盖与遮蔽着,但塌陷形成的天坑却是显而易见的。地缝也朝天张着细长的豁口。洞穴,那些隐藏秘密最多的空间,其洞口也被砍柴的村民或顽童发现了。

秘密失守,一切大白于天下。

在人们发出的惊喜过望的尖叫声中,两个各不相干的世界相遇了。

如果这些天坑、地缝和洞穴有感知,在与人类相遇的那一刻,我想它们一定是惊慌甚至恐惧的。如果里面有精灵,也应该有四散逃逸的一瞬间。

毕竟是数亿年精心营造的神秘世界啊。

于人类而言,发现这个地下的神秘世界,其实也是心情复杂,远不是惊喜两个字所能概括的。想一想自己在地表的所作所为,那些无休无止的建设、改造和摧毁,就没有一样东西能永久保存;整齐划一的风格,也相当刻板、笨拙和无趣。相较之下,这些新发现的地下迷宫,看似随意,倒像是大自然这个天才艺术家的旷世杰作。

人们终于知道,地面有多少次的推倒重来,地心就有多少次的鬼斧神工。时间久远,两者渐成天壤,形态之别,不可以道里计。这难免又会让人感到沮丧。

人类要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进入这个新奇的神秘世界。或者说,如何与这个神秘世界文明相处。人类的野蛮时代已经远去,人们对大自然的态度也由单纯的占有,变成了与之和谐共生。既然神秘世界被发现了,没有不进入的道理。但没有道德感和敬畏心的进入,对这块隐忍孤绝的处女地,则无异于一场血腥的强暴。

好在人类已经足够智慧和理性。进入在充分的准备和严格的限制下进行。避免入侵。避免鲁莽。避免伤害。一切都约束在与之对话和交流的良性状态中。希望那些逃逸的精灵能体会到人类的小心翼翼,回到它们过去的居所;而那些一直处于黑暗之中的奇幻杰作,则会在人类提供的有限光亮之中,渐次展露出其夺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让我们把时间推向七亿年前。然后加速,再加速,以一天为单位,重回现在,我们会在十二背后地心的静谧世界里发现什么?

你会发现轰轰烈烈的地质演变。

暗流的冲刷变成了迅疾如电的斧劈;隐秘的侵蚀变成了碎屑纷飞的雕刻;猝然而至的塌陷一起接一起,响声震耳欲聋;一个洞出现了,瞬间又一个洞出现了,它们蠕动着,像蛛网一样蔓延,遍布地心,恣意向前,向里,向上和向下。石晶早上吐絮,上午开花,中午结晶,下午坠落成粉。石钟乳如奶牛喷奶,泻向地面,然后断裂,再泻下,再断裂;河流忽然生成,在地心咆哮奔跑,直到跑出洞口,融入地面的水系。植物落地即生根,几秒钟就长成参天大树,覆盖了所有的裸露之地,不到一分钟之后又死去,而新生的植物又快速长出来,周而复始,一茬又一茬。

这一切一定会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当然这并不会发生。大自然不喜欢这种暴烈到疯狂的速度。那也许是人类所追求的,但绝不是大自然的风格。大自然以缓慢为荣——极度到静止的缓慢。因为它有足够长的时间,长到可以干成普天之下任何一件事。所以,这种极度的缓慢,在长长的时间里,造就了地球上的一切:海洋与高山,动物与植物;也包括十二背后的天坑、地缝和洞穴,以及它们所拥有的全部奇观。所以我们还是得把七亿年的进程分摊给七亿年。效果就是,上述所有的事物都沉静下来了。一切都稳稳立在原处,纹丝不动了(只有暗河长流不息,可是这种动,在根本上与不动完全一样)。除开偶尔发生的剧烈运动,其余时间,我们根本看不见任何变化,好像眼前的景象一直就是这样,直到世界末日。但事实是,变化仍然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日复一日,神奇的迷宫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生成,并因其变幻无穷而被人类誉为鬼斧神工。

人生短暂,充其量也就三万来天,远不如一株树的寿命长。人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过得饱满一点,必须与快速老去的身体争抢时间。要追求速度。做任何事,都要适度地快,甚至尽量地快。所以人类没有资格学习和模仿大自然的缓慢。我们不能和大自然比耐心,比复杂,比精巧,比数万年如一日。快速化、便捷化、简单化是人类的宿命。说到底,人类不也是大自然的产物吗?人类具有的所有智慧,不也是大自然给予的吗?所以,当我们以快速老去之身,站在十二背后某个洞穴内一块状如老僧的完全不知其年岁的天青石面前,感叹大自然的妙手天成之时,不要为同时产生的绝望感而恐惧。那种绝望感来自以下想象:虽然我们获得了地球上最为宝贵的生命,但多年以后,面前这个老僧仍像刚刚入定,而我们却已是不知身在何处的尘埃了。



不知什么时候,十二背后的地心开始下雪。

这场雪不似地表的雪那样声势浩大,漫天飞舞;地心的雪是从一层一层的石缝里渗出来的,所以下得细微,下得缓慢,下得持久。恰如一只不死老蚕在吐丝,一缕一缕,绵延不绝。

从石缝里渗出来的雪,又羞怯又柔弱,刚出来又想缩回去,欲断还续的样子。这是地雪的婴儿期,让人无限怜爱。

过了不知多久,渗出的雪丝慢慢靠近和堆积,形成了絮状的花朵。花朵让人联想到干净的小女生。所以此时的地雪,进入了她的少女期。少女期的地雪洁白如玉,一派天真,令人赏心悦目。

花朵越开越盛大,婉娈柔媚,开始妖娆和风流。这是地雪的青春期。青春期的地雪,是她一生最繁华的时段。会有许多梦想和艳遇,也会受一些莫名的伤。时间一久,难免又哀怨又厌倦,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坚硬,这就是石晶了。

石晶是地雪的成年。石晶一条一条密集簇拥,张扬恣肆地向四周怒放,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是它们阅尽地心春色之后的孤傲自持,让人难以接近。

最后,地雪的暮年到来了。因为再坚硬的石晶也有撑不住的时候。那时它们就会碎裂崩塌,身体散落一地,化成无数莹莹闪亮的小星星,留待未来的天空去收拾。

十二背后石膏晶花洞里的石膏单晶,就这样走完了一生。

亿万年来,地面阳光朗照的世界,万物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轮回交替不知多少次了,而在地心的黑暗之中,却一直执着地下一场雪,吹开一朵又一朵美丽的石晶花。

这是多么深广的谦虚和盛大的骄傲。

当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时而侧身,时而弯腰,甚至匍匐向前,在荒凉的洞穴中穿行数公里,跌跌撞撞来到石晶花盛开的地段时,已是人间的黄昏。借着头灯微弱的光亮,我们发现了这个生气勃勃的石晶花王国。这个王国,按人类的观念,本该在灯光之下迷离闪烁,颠倒众生的,只是人家不屑于。我们完全理解这种不屑于。于是我们短暂地观赏了石晶花瑰丽的一生之后,同意导游建议,一齐关掉头灯,不出声响,把石晶交还给黑暗与寂静,也把自己置于黑暗与寂静的统治之下。

那种地心的黑暗和寂静,近乎绝对。纵然石晶满壁,也不能带来一星光点;纵然雪丝成蕊,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四顾茫茫,虽然知道同行者散立在身边,我还是感到了恐惧。我怕一开灯,所有的同行者都消失了。那种独自待在地心的感受让人不寒而栗。

打开头灯以后,我对大家说了这个感受。大家默不作声。我知道,他们一定与我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他们现在正被恐惧所围困,还没挣脱出来呢。

然而这正是地心探秘的意义和趣味所在。

不只是观赏,更重要的是体验。这种来自地心的体验,不管带来的是什么情绪和感受,都是十分宝贵的。因为在平常的日子里,在地表世界中,我们不会有这种体验。

人生之丰富,难道不是来自体验之多样吗?

我们离开。黑暗中,地雪仍然悠长地下,石晶花不慌不忙地开,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样子。

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我们走,你们继续。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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