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2016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年度选本。有短篇小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江洋才让
《十月》2024年第5期
老桑扎西摸到黄马西拉马鬃上的一排马鬃辫,感觉自己的手指头好像被通了电一样。叭嚓,手指尖一麻,整个身子不由得抖颤了一下。有人问,编一些马鬃辫在那儿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你从马贩子那儿买来一匹屎色的黄马,方能彰显那排马鬃辫在那儿晃动的像鼻涕?况且,你的黄马左前腿支撑地面都有点困难,可你这头犟牛怎么想着要买这样的货色?这件事一扯起来就有些远了。远到回答关于马鬃辫这个问题都显得多余,当然,问题的核心就是马鬃辫,其他的只是提问者敲边鼓而已。老桑扎西拎得清。黄马西拉当时不叫西拉,他知道叫什么没几个人感兴趣。这件事扯起来真的就要追溯到那个遥远下午的牲畜市场:黄马就站在牲畜市场的最里边,瘸了的左前腿杵在一泡稀牛屎当中,瘦骨嶙峋的模样让谁看了都不屑再多看一眼。老桑扎西看着阿爸雄赳赳地走在前头。他便有意让自己的步幅降下来,这样阿爸就显得更加的精神百倍。
关于黄马马鬃上的马鬃辫,细细的七八根,在黄马浓密的马鬃上吊垂着,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老桑扎西看着阿爸背着手绕着黄马看来看去。当时的既视感:黄马疲惫,身子随风似乎有些摇摆,甚至有点站不稳的样子。阿爸有意靠着黄马,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一根桩子任由黄马来靠。黄马打着鼻息噗噜噜将湿气喷到阿爸的脸上,阿爸攥成拳头的大手,猛然打开,手指便撑开黄马的嘴看牙口。
老桑扎西着急地问,阿爸,黄马多大的马龄?
阿爸慢悠悠地回答,换算成人龄,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可看它的外形,观感却像我这个老头。
老桑扎西早就注意到黄马的主人在一旁静静地观察。阿爸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底。主人看上去是个邋遢的家伙,头发乱蓬蓬,像树杈上的鸟窝。眼角上挂着眼屎,声音却异常的清亮。
阿啧啧,老哥哥你和我的马真的好配,好配。
老桑扎西不知道黄马的主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看到阿爸有些吃惊地盯着黄马的主人,也不清楚下一刻,这个邋遢的家伙嘴里指不定又冒出什么。
黄马的主人继续说,我是说,我的黄马就是格萨尔王的坐骑江嘎佩布,而你就是现实版的坡格萨尔草原的老格萨尔王。
阿爸眼睛瞪圆,下巴上的胡子颤动。不要乱讲,格萨尔的坐骑不是黄色,况且我是个老头,你把老头比成格萨尔王不恰当。
黄马的主人提高声音,不管怎样,我的黄马和你确实很配很配。你看看,黄马的左前腿踏在稀牛屎里,而你的右脚也是一脚的牛屎。
牛屎的味道不过是草的味道,闻起来根本不臭。老桑扎西却像是被黄马的主人提醒了似的使劲吸吸鼻子,黄马身上的那股味儿立时冲鼻而来,让他觉得那是一股类比于死亡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是个啥嘛?老桑扎西觉得死亡的味道肯定就是黄马身上散发的这股子气味儿,说不上臭,可又觉得有些怪异,钻到鼻子里不那么舒服,味道一阵一阵地涌上来,闻久了觉得有些晕乎,也许这就让他感到了极度的厌烦,所以说死亡的味道大致如此。可话说回来,谁又真的知道死亡的味道如何,呸,老桑扎西赶紧收住思绪,他知道这样的话是不好乱讲的。瞧瞧,阿爸可不觉得黄马的味道冲,人和人的想法有时真是天差地别。阿爸饶有兴趣地像检查一辆拖拉机一样仔细地检查。刚才说了,他先是看了黄马的牙口,现在蜷起自己的食指,在黄马皮毛斑驳的地方,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好像要检查黄马西拉的骨头是不是过硬。阿爸这样一敲,老桑扎西就听到咚咚咚,邦邦邦,好像敲击在金属物质上的那种声音。阿爸一转身,就朝着黄马的主人走过去。老桑扎西怎么看黄马怎么不顺眼,他厌烦这匹马竟然到了不想多看它一眼的地步。眼睛可以移向别处,看看那边油光发亮的大红马,也可以看看那边有如夜般漆黑的大黑马,甚至可以看看那边的骡子,可就是不愿瞅着站在牛屎中猥琐的黄马,老桑扎西眼睛不愿看,可耳朵却不能关闭,不管朝向哪个方向,他都听到黄马的主人开了个价,有整有零,主人和自己的马竟然是一个尿性。
五千八百四十七,多一分不占,少一分不卖。黄马的主人不接受杀价,眼睛瞪着天,一副不愁卖不出马的样子。
黄马的主人还说,我也不往上涨价,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就明白我不是那种风头草随便改变主意的人。说着,黄马的主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纸板,纸板上的藏文确实写着:儿马一匹,瘸腿会不会好,你自己考量,五千八百四十七元整。一口价,喜欢了结缘,不喜欢了滚蛋。
老桑扎西和他阿爸不由一愣。老桑扎西想来想去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定出这样的价格,阿爸却寻思着看来只能以此价买下马匹。
老桑扎西眼看着阿爸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最终,用塑料袋里的钱买下这匹黄马之后,还剩下七百四十九,当然,塑料袋里还有一个存折,折子里有多少钱,老桑扎西不得而知。还是那尿性——阿爸牵着黄马的牛毛绳,黄马刚开始慢悠悠跟随,可才走出遍地牲畜粪便的市场,黄马就不配合了。黄马昂着头,眼睛里流露的不屑定格着老桑扎西的惊诧,也定格了阿爸眸子里飘散出来的恼怒。阿爸气不打一处来,老桑扎西最怕坡格萨尔草原的牧民看到这一幕,你不知道草原上的牧人有多爱聊天传闲话,夜里点上一堆牛粪火就可以把任何事添油加醋地传得四邻八荒人尽皆知。
老桑扎西有些急,他抽出自己的皮腰带想上前抽打黄马。皮带在他手里甩动的像一条口吐芯子的蛇。老桑扎西也不是真的要上前抽黄马,耳朵里突然就有人出主意,且莫动手,给这匹马喂个苹果,我看到它的主人遇上它不听话就拿苹果喂它,吃了苹果,它自然会老实一点儿。我这儿有苹果,十元四个,拿着,给钱。办法果然有用,阿爸用刀子削下一片苹果塞到黄马的嘴里,黄马不住地咀嚼。步子开始移动,虽然走得有些慢,但毕竟是往前移动。老桑扎西看着黄马迈动步伐的样子,就越发不敢相信阿爸的预判,黄马的左前腿真的能治好吗?看它这迈步的样子,十有八九钱是打了水漂。
五千八百四十七,不不,再加上那买苹果的十元,五千八百五十七才对。
可这笔钱要说花在刀刃上那可真是提都不要提。老桑扎西和阿爸牵着黄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们在坡格萨尔草原上留下的身影盖住旱獭洞,也盖住鼠兔的洞子。那时的坡格萨尔草原恰好是山花烂漫、蜜蜂飞舞的时节,雀鸟们的啁啾投在草地上激起虫子们蠢蠢欲动的情绪,蚂蚁在草丛中窜来窜去,触角挥舞着好像是把一匹瘸马来到坡格萨尔草原的信息传递。黄马停下来,用一泡尿液就淹掉了蚂蚁的巢穴,蚂蚁们平白无故遭此大灾,但肯定不明白祸从何来。老桑扎西想到这儿,觉得黄马西拉,当然,当时不叫黄马西拉,它一定不会明白,自己已经被主人卖掉了。现在等于阔别故土,走在去往他乡的路上。当然,它更不清楚,这个他乡和它的故乡山水相连,其实也可以算作一个地方,只不过是不同叫法的一个大草原而已。老桑扎西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风轻轻吹拂着马尾,马尾柔顺地飘扬,可黄马却停下来,昂着头,让牵着拴在马笼头上绳索的阿爸险些摔倒。
老桑扎西叫了起来,嘿,你这个孽畜,看我不抽你。他抽出自己的皮腰带,挥了挥,皮腰带在空中被甩出呼呼的声响。
阿爸叫起来,不要打它,也不要骂它,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
阿爸说,将心比心,当年把你送到乡里的寄宿制小学,你也不是拉着我的袍袖死活不肯进学校的门,它也一样。
老桑扎西说,那现在怎么办?
阿爸想了想说,我在前头拉,你在后头推。
果然,黄马走了起来,马尾轻拂,肛门里排出的气体熏得老桑扎西连声叫唤,臭臭臭。本来指望着天黑之前能到营地,可现在看来一点也指望不上。老桑扎西想到摸马的屁股是养马人的大忌,就让自己的手向下些,这个动作其实看上去像是在帮着挪动马后腿,千万不要让坡格萨尔草原的牧民看到这一幕,这会变成死了都会附在尸体上的笑话。老桑扎西想到这儿,就直起身看看四周,四周没有人,还好,就这么停停走走,就来到一处山崖下,太阳眼看着要落山了。阿爸说,今晚,我俩就在这歇息吧,明天,也许黄马的气顺了,会配合些,这样,我俩大概在明天的中午时分就到家了。
阿爸说着将牵马的绳子拴到一块大石头上。而后,摸着黄马的脖子,鼻子,额头,还有马鬃上那几根细小的发辫,好像在讨好黄马一样。老桑扎西却瞪着黄马,黄马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瞪着老桑扎西。老桑扎西瞪着黄马眼睛一刻也不眨。黄马瞪着老桑扎西只一会儿就扭过头,转过身用马屁股对着它。老桑扎西气坏了,就转到马头前,瞪黄马。黄马翻了翻嘴皮,龇龇牙,像是在笑话他。老桑扎西喊起来,阿爸,看来你买了一匹杠精马,此马有多杠,今天就是个例子,我们俩被那个邋遢的马贩子给骗了。说着,老桑扎西跺跺脚,天似乎就黑了下来。山崖本来就在背风处,所以老桑扎西不怎么能够感到点起的那堆牛粪火的火光在跳跃。烟味弥漫起来,却像在发一个告示,告示不容置疑地宣扬着:点这堆火的牧人,不但能生起一堆火还能将进犯他领地的凶猛兽类架到火上烤,这就是一个关于火的古老契约,谁拥有火谁就掌握了主动权。老桑扎西分析阿爸之所以选择在山崖下露宿,完全合乎保住脸皮的逻辑。试想如果找一个牧人家借宿,看到黄马的尿性,岂不是成了坡格萨尔草原的笑柄。老桑扎西突然在黑夜里哈哈哈笑了起来。阿爸刚开始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像是被他感染似的也笑了起来。老桑扎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阿爸转过身憋住不笑,可没过多久憋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一夜,确实是老桑扎西笑得最响的一夜。夜挂在头顶好像一块遮羞布一样。谁都可能办傻事,包括那些我们认为的不会办傻事的人,所以,不必笑破肚皮,好好睡一觉,吃一个苹果,保管睡得很香很香。无论是谁,都会有深陷在生活泥淖的麻烦。老桑扎西搞不清这是谁说的,他靠在牛粪火堆旁,迷迷糊糊地就看到黄马凑近了看自己。看着看着,黄马就在他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从自己头发上滴下的露珠。天一亮,竟然像是变了一个样子。老桑扎西完全没有料到,黄马乖巧地依在阿爸身边,阿爸整理着它有些凌乱的马鬃辫。西拉,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家的马了,至死不变。老桑扎西不明白阿爸为什么会给黄马起一个叫西拉的名字,他更不明白黄马西拉为何性情大变,阿爸轻轻地抖一下牵马绳,西拉就跟上去,尽管看上去有点瘸,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老桑扎西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到了营地,他更想不通了。
阿妈竟然没有责怪阿爸买了一匹瘸腿黄马回来。虽然忘了买篷布和治疗头疼脑热的常用药物,看到黄马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欢喜看上去不是装的。
阿妈忙不迭地从牛皮口袋里倒出青稞到一个盆子里,然后像是对待自己儿子一样伸到黄马西拉的鼻子下,黄马西拉配合地吃了起来,翻翻嘴皮的表情,让老桑扎西觉得厌烦的情绪不由从胳肢窝里升起来。
你看嘛,它竟然玩起了花样。昨天和今天判若两马。当然,这是对于阿爸和阿妈,可对自己,西拉还是那副样子,翻翻嘴皮,转过身去,用马屁股对着他。
老桑扎西上前就取走了黄马西拉面前的料食盆。就听得阿妈叫唤起来,儿子,你拿走西拉的料食盆干吗,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它吃青稞饲料不够香,想往里加些酥油,我咋就没有想到,看看,我这脑子,一天到晚也不知在想些啥!
老桑扎西完全震惊了。酥油多贵!你竟然拿来喂马,阿爸,你看看,阿妈是不是疯了?哦对了,你是不是也疯了,你们两个难怪能结成夫妻,生下我这样的儿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有,这黄马西拉对我的态度可不同,你们真是不知道它的坏!
老桑扎西心里这样想,便看到阿妈开始抚摸起黄马西拉的马鬃辫。关于黄马西拉的马鬃辫,阿爸阿妈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老桑扎西每次在脑子里重复这些话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大声笑,然后使劲地憋住让自己不笑。可越这样越想笑。
阿妈说,西拉马鬃上的辫子看来是它的主人给编的。
阿爸说,看你这废话说的,难不成是西拉自己编的。用它的嘴,翻着嘴皮就编出细细的几根。
阿妈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爱抬杠,我明明说西拉的马鬃辫可能是它的主人编的,可你却要把这理解成我有暗示它自己编马鬃辫之意。
阿爸说,不是它自己编的,也不一定是它主人给编的,也许是它主人的老婆,看那人那邋遢的样子,很可能是个光棍,兴许,真是西拉它自己编的。
阿妈说,你看看你这个人,说了半天,你自己认为是西拉自己编的马鬃辫,怪不得它时不时就喜欢翻翻嘴皮,原来,是因为一个习惯动作。
阿爸那天牵着一只黑头绵羊就出门了。牵一只羊就意味着有什么事求人家,送一只羊给人家那是人之常情。果然,到了下午。阿爸回来了,羊没有跟着回来,而是来了一个骑马的老者。老桑扎西想这两个人还真能走到一起。一个步行,一个骑马。步行的走得红光满面,而骑马的却面如死灰。阿爸先是招呼老者进到自家的土房房里喝茶吃手抓。老桑扎西发现自己的判断总是远离事情的实质。阿爸坐在土房房东边靠窗的卡垫上。那个老者,老桑扎西当然认得他,之前骑在马上的时候因为罩住一个软塌塌变形的大礼帽,还带着一副石头镜,没认出来,可摘下了帽子眼镜便一眼认出是坡格萨尔草原的藏医阿加。
阿爸没话找话,今天的天气不错呀,要是这个月天气天天都这样,那美得很。
阿加说,天气确实不错,草长好了,牲畜的膘情就不错,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人,好天气是最重要的。
老桑扎西寻思着阿爸之所以给藏医阿加送一只羊是因为妹妹的事。妹妹在县上的寄宿制中学上初三,而藏医呢据说他的一个亲戚是那个中学的教务处主任,这样,有一个人关照妹妹,正是阿爸阿妈的希望。
妹妹学习很好。不像老桑扎西,老桑扎西在乡上上了四年的寄宿制小学就退学了。他还记得,每逢开学前自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着阿爸不要让他去学校,自己愿意当一个牧民。当一个牧民有什么不好的,和牛羊为伍,吃酸奶喝牛奶吃手抓大肥肉蘸上辣酱那才是上等人过的好日子,他的话把阿爸阿妈逗笑了,把妹妹也逗笑了。可妹妹,却愿意上那个学,而且妹妹学起文化比起老桑扎西那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桑扎西记得有一次,乡里的一个老师夸阿爸的决策英明,有眼光,是个智慧的人。阿爸嘴一咧,笑笑,看起来很开心。
现在,就是因为妹妹,阿爸阿妈想方设法找人多关照妹妹,因为,阿爸阿妈想让妹妹知道家里也是有认识的人,只要你自己好好学习,其他的自有阿爸阿妈在不必担心。老桑扎西有时候为了阿爸阿妈的苦心感动得流眼泪。眼泪滴在自己的鞋子上吧嗒吧嗒作响。
可阿爸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阿爸对藏医说,走,看看我的黄马西拉,它就拴在南边的草山吃草。
老桑扎西那叫一个尴尬。刚才,他还差点为了阿爸阿妈为妹妹的苦心流了泪,他强忍住,现在,他转过身去不愿看到黄马西拉那个鬼样子。黄马西拉身上的味道这时又弥漫了起来,老桑扎西觉得这个味道也许是自己对于黄马西拉的厌恶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也许,黄马身上真有这样的味道,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这味道根本就不存在。他听着阿爸和藏医阿加一个鼓一个锣般的在耳朵里对起话来。阿加鼓:瞧瞧,这匹黄马瘦成啥样子了!阿爸锣:刚来的时候更瘦,现在算是增重了十来斤。阿加鼓:好好养,要不了多长时间一定毛色发亮。阿爸锣:那你有没有什么秘方,让我家的黄马神骏出众?阿加鼓:你真是太贪心了,不想想自己家马的马腿还瘸着,却想些不着边际的事。阿爸锣:哎呀,我也只是顺着你的话,话赶话说到了这儿,只要黄马西拉的腿能好,那才是最好的结果。阿加鼓:别说话,让我仔细看看,让你儿子别挡住光,嗯,来来来,我看看,哎呀,我觉得黄马的腿瘸得不严重,治好它有希望......它的腿我看过了,心里有谱,回去后,我熬好药膏下次带过来,五天,不,四天之后吧!老桑扎西耳听着阿爸阿妈语调里平添了几分惊喜,一个希望算是在今天种下了,会不会发芽结果那得看结局向哪个方向发展。老桑扎西不太相信事情会发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但阿爸和阿妈却相信藏医阿加会带来好运。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个人如摔倒了,腿都会瘸几天,何况一匹跑起来速度比人快得多的马匹,所以,摔一跤肯定会瘸很多天。阿爸和阿妈纯粹是在给自家的马找一个会好的由头。而老桑扎西隐隐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轻巧地得以解决。果然不出所料,三天之后,他看到阿爸和阿妈坐在土房房里唉声叹气。阿爸像是无风吹拂的经幡布没有精神。而阿妈像是被雨淋湿的袍子变得沉重。
阿爸异常沮丧地告诉老桑扎西,藏医阿加去世了,谁都想不到,他的离去就像草尖上的露珠。
阿妈告诉老桑扎西,现在看来,我们家的黄马才有的那一点点的希望消失得那么快,快得也像是草尖上的露珠。
老桑扎西一声不吭地看着黄马西拉啃着地皮上的草,心里不知怎么萌生出几许的怜悯来。瞧瞧,黄马西拉好像也感应到了阿加去世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本来就是一副落寞的样子,现在看上去就更加凄惨了。老桑扎西也不知道自己的性格随了谁,要说随了阿爸,他完全没有阿爸那种观察力,要说随了阿妈,他觉得也不是,阿妈天生的心肠软,可自己到了黄马西拉惨到不能再惨的分上才想起自己做的是不是有些过。
老桑扎西开始凑近黄马西拉。黄马西拉看到他厌恶地翻翻嘴唇,而后,喉咙里闷出咴咴咴咴的声响,身子转过去,屁股又对准了老桑扎西。
看来,事情有点难办。可要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无迹可寻。阿爸不就做到了嘛。阿妈也同样。现实告诉老桑扎西只要找准方法,什么问题都有解决之道。想到这儿,他的手里不由多了一个料食盆,老桑扎西嘴里也模仿着黄马西拉咴咴咴咴的声响,虽不能说完全一样,但大致相同。黄马西拉变得不那么抗拒了。
老桑扎西发现自己顺势摸到了马鬃辫上。他还发现自己的嘴里喃喃着,西拉西拉,要好起来,只有好起来才不会被坡格萨尔草原上的那些家伙看不起。
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就来到了河边。河是一条很小的河,深度刚好淹掉黄马的马蹄。
现在,你知道我要做啥吗?西拉,你给我记着,我觉得第一要做的就是消灭你身上的味道。
老桑扎西变戏法一般从袍子里掏出一块肥皂,一个毛巾,而后,用手里的料食盆舀起水,泼到西拉的身上。
水光在西拉的身上浮泛。肥皂打出的白色泡沫让它改变了颜色。原来,做一匹白马王子真的很棒,只可惜基因却选择了一身的屎色。老桑扎西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一定会加重与黄马西拉的隔阂。于是,他开始变着法子地夸赞起黄马来,脑子里想着不但要夸而且要夸到点子上,他不相信黄马连一个优点也没有。
看看,谁说没优点,你现在即将要告别瘦骨嶙峋的状态了。而且,用清水泼在你身上,肥皂泡被冲淡,金黄的皮毛泛着光,好像一条大鱼一样。听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匹香气四溢的宝马了,草原上的牧人看到你,眼珠子都会从眼眶里跳出来。
老桑扎西哈哈哈笑起来。手已摸到了黄马西拉的马鬃辫上。他开始把那编得有些凌乱的马鬃辫弄散,然后自己又重新编了起来。
知道吗,这叫香香的黄马西拉编上了新的马鬃辫。以前的那几根并没有给你带来好运气,希望这几根能够让你走大运。从今天起,我祈祷一个好运永远追随着你。
老桑扎西一口气就编了十二根马鬃辫在那儿。每根马鬃辫都促使黄马西拉安静地等待,太阳一下子就从天幕的这一边滑到了那一边。好像在黄马西拉的眼眸中打出一个亮丽的弧线。他突然发现,黄马西拉在自己的牵引下,左前腿像是失去了支撑似的往下陷。
身子不由一歪,倾斜,整个身躯像是要躺倒般靠向风吹草动的羊茅草。
老桑扎西呀呀地惊叫起来。换上其他的马,遇上如此状况,只要下陷进洞的马腿使劲一踏就能跳弹出来。可黄马西拉,那条瘸腿深陷在旱獭洞,无法拔出来。
老桑扎西拽着牵马绳使劲地往前拉。他希望西拉另外的三条腿用力,将陷进旱獭洞的瘸腿带出来。
老桑扎西喊,加油,一二三。先不说黄马西拉如何,他自己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还好,黄马西拉最终挣脱了出来。身上开始冒起袅袅的蒸汽,好像一匹被云雾包裹了的黄马。接下来,走得就愈发地慢下来。慢到比平时还要慢。西拉走几步停下来,鼻孔里粗粗的热气喷到草地上,让野花的花瓣卷曲了起来。
(未完)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