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湖北省作协签约专业作家。著有非虚构《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我亦是行人》,长篇小说《膏矿叙事》。
周芳
《十月》2024年第5期
由膏矿车站通向狭长的街道是条上坡路。坡的最高处,可以看到一座房子。高高地立着,东面墙上满是爬山虎,绿生生的。风起时,簌簌地响。
我们青石帮把这房子叫碉堡。碉堡里住着帮中军师贺建斌。邮政所非得建得这么高这么绿,像一只绿鹤立在众鸡之上不可?我每次到这里来找贺建斌,都觉得它是如此突兀。细想想,也是。它就该这么独领风骚。矿内矿外信息交换,全仰仗它。大伙抬头望一眼绿墙,心里有了依靠。
建斌侄,老子可以三个月不见矿长,可不能三天不能见你。刘富有说着给贺建斌递烟。刘富有属于我们膏矿的富人之一。“好再来”餐馆让他挣了不少银子。目前又多了一棵摇钱树。他叔伯二爷49年去了台湾。多少年都无有音讯,现在联系上了。二爷思乡思故土,殷殷切切给刘富有寄来汇款单。侄,再来单子你只给我啊,我签收,其他人不给。刘富有掏出打火机要替贺建斌点烟。贺建斌连忙挡住了,叔莫客气,我上次送单子,刚好碰到婶子在家。刘富有说侄,以后不麻烦你送,我隔几天来你所里看一下。贺建斌说,好,我不让婶子晓得。刘富有呵呵地笑,来叔馆里喝酒啊,叔请客。
刘富有离了碉堡门,回过头来招手,建斌侄,一定来喝酒。贺建斌说辣椒炒肉,肉多辣椒少。刘富有说满盘子的肉,一丝辣椒都不放。贺建斌心里冷笑,呵,那好比吃你身上的肉,你舍得?刘富有是个奸商,他的“好再来”,辣椒炒肉只见辣椒,排骨炖藕汤只见藕。要不是他馆里常年有年轻姑娘端菜端饭搞服务,我们青石帮才不会三天两头聚在他馆里喝酒。
送走刘富有,贺建斌去开邮箱,分拣,盖邮戳。不到半小时就搞完了。厚厚薄薄的信一共十多封。有几封信贺建斌在手里掂一掂,就能猜到内容,比如说采掘工刘先道,寄给他生活在贵州的哥刘先理的信。很薄,摸上去最多两张信纸。他从那个地址收到的回信也薄。兄弟俩彼此报告家情,老人咋的,孩子咋的。又比如他堂兄贺小果寄出的信,收件地址为某某杂志社的,是他的诗歌。收件地址为某省某县,甚至某村湾的,是他交的笔友。再比如手上这封,收件人欧阳明强。一个星期一封。还厚,起码有七八张信纸。寄信地址后面,落款“芳缄”,字迹纤细清秀,像朵小小的栀子花安静地开在角落里。和“芳缄”呼应的是“明强缄”,草莽般署在寄信人最末一栏。
清宁石膏矿五分矿和武汉同济医院上空,“芳缄”“明强缄”如两只青鸟,展开双翅飞来飞去,有着无限的情义。谁会将一封绝交信、仇恨信写得绵绵不断呢?贺建斌有过这样的青鸟。
今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几个人小组把桌椅搬到教室外面做作业。也有其他班的同学在外面背书。月亮非常非常明亮,根本就不用点煤油灯。书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月亮挂在树上,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球。说起来也奇怪,我们在月亮底下学习,人好像变聪明了。有道几何题我用两个公式就推演出来了。背书的同学也说她十分钟就把《荷塘月色》给背下来了。许仙,你们也在月光下做作业吗?我们山区的月亮肯定比你们那里要明亮。对了,我们云南有很多写月亮的民歌。最有名的是《小河淌水》,我把歌词抄给你: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在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许仙,你们湖北有民歌吗?下次来信,请你告诉我。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开心天天神仙。等待你来信!
白素珍,10月18号晚上十点。
《课堂内外》的征友信息上,贺建斌看到了白素珍。“白素珍,云南省鲁甸县一中高二(三)班,爱梦想,爱自由,爱唱歌。”贺建斌看到了,就按上面的地址邮编去了一封信,落款“许仙”。白素珍很快就回信,“许仙同学你好,白素珍是我的本名,是我父母取的。我是认真交笔友的。请问许仙是你的本名吗?”贺建斌回信,“白素珍同学你好,我爷爷姓许,我爸爸姓许,我爷爷希望我一生过得像神仙,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所以我的名字叫许仙。”
白素珍信来,许仙信去。
许仙信去,白素珍信来。
在那封讨论月亮的回信中,贺建斌抄写了我们湖北最有名的黄梅戏《天仙配》歌词: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信的末尾,他写道:
歌词中的董永是我们清宁人,他父亲董武死了没有钱下葬。他把自己卖给一个富人家做奴工,换钱来葬他父亲。玉皇大帝的第七个女儿,也就是七仙女被他的孝心感动了,变成民间女子在一棵槐荫树下等他,与他结为夫妻。素珍,你要是到清宁来,我带你去看那株槐荫树,树上面系了很多条红绸带。
第九封回信称呼省去了“同学”二字,第十一封省去了“白”。
事情出现陡转是在收到白素珍第十七封信。信纸上隐隐的有泪渍,晕开了,泛着微黄。白素珍的期中考试总分245分,全年级倒数第十五名。白素珍的父亲拎起她的书包,塞进灶火里烧了个精光。老子供你读书,读成这个样子。不读了!早一点找户人家嫁出去,完成老子一个任务。父亲怒吼道。名次倒数在贺建斌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他上起学来,就没顺数过。可白素珍倒数了,哭得这么伤心,还面临着随时嫁人的危险。
贺建斌买了一份两块钱的蒸肉,另外一份一块五的烧鱼块。贺建斌把两盘菜搁在学习委员面前,吃,吃了教我学数学学化学。学习委员夹起一块肉丢在嘴里,咋的,要进步了?贺建斌说我进步个猴子。学习委员说你不要进步,找我干吗。贺建斌端起蒸肉,你说不说?不说,我把它倒进猪盆子里。得了学习法宝,贺建斌洋洋洒洒写下五页纸。信寄出去后,他等了两个星期,又等了两个星期。一个月过,他没有收到回信。贺建斌仔细回忆信中内容。内容完美无瑕,有情感上的慰藉,更有实打实的方法支持。白素珍为什么不回信呢。贺建斌再一细想,原来错在信封上。他在匆忙中,把“鲁甸”的“甸”写成了“句”。一个莫名其妙的地址。贺建斌没等到回信,也没等到退回来的信,那些学习法宝不知道落到了谁手上。他又写信,比遗失的那一封要多一页信纸。因为要解释他太担心她了,一着急,写错了地址。信寄到鲁甸,接着,贺建斌收回退信,“查无此人”。
贺建斌的许仙转世,就此终结。
自己没了青鸟,看见别家的青鸟,贺建斌也高兴。特别是像这样的“芳缄”“明强缄”。贺建斌刚上班那会,每次分拣出去往同济医院的信封,都会把信封捋平放正,轻轻地盖上邮戳,生怕盖歪了。
今天不行,今天的邮戳又重又歪,像个黑面魔鬼。贺建斌拿起信封,看也不看,就那么一下随手,黑漆漆戳在那里。
堂兄贺小果平日不说不笑,从不轻易与矿上人交言,可他有笔友啊。今天就来了二男一女。男的红西服,长辫子,女的骷髅状耳吊坠。他们仅凭几封书信就天南海北聚到五矿来,推杯换盏,一杯一杯又一杯,要多洒脱就有多洒脱。贺小果在他们面前,又是笑,又是喝酒,简直变了一个人。
贺建斌觉出了孤独。
他把无数的远方送到矿区的角角落落,把矿区的角角落落送到无数的远方。没有一个属于贺建斌的邮戳。
格老子,你不晓得,做衣服的没有衣服穿,杀猪的没有猪肉吃,你个送信的,收不到自己的信,这不是天经地义?贺建斌偶尔露出“无信者”的失落,帮中老大邱红兵拉下脸来怼他。
装运工邱林子补一刀:成天人模狗样的穿个绿皮,送个信,都没意思,那你下去和我们一起运石膏。
贺建斌说哪个愿意穿绿皮。“哧……”邱林子鼻子发出长长的冷叹。贺建斌就不说了。披了一身男人皮,却不能靠胳膊大腿吃饭,贺建斌自觉低人一等。
贺建斌高考前两个月,他爸去找副矿长陶三平。三平呀,你当副矿长的这几年,我和你姐没提什么要求吧。你外甥建斌今年高考,我们不想他下井。陶三平说建斌要考大学的。他爸说,谢你的吉言啰,我贺家的祖坟还没有冒青烟。
贺建斌七月份高考落榜,八月份穿上邮递员的墨绿色制服。贺家专门到“好再来”里摆了一桌,舅舅陶三平坐上席。建斌,给你舅把酒斟满。这次要不是你舅,你能有这体面?你晓不晓得,在旧社会,土匪都不打劫送信的。
现在想来,土匪不打劫又有狗屁用,反正他自己没有信要遭劫。他要是有信,遇到的也是一个王格格,或者白素珍。想到白素珍,贺建斌心里小小地动了那么一下,他以为他忘了白素珍。贺建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口,月亮挂在天上,亮汪汪的。他探头看墙上的爬山虎。一墙的叶子泛着绿绿的光。
这时,一个人穿过巷子,向街道那边走去。她长发披散,宽大的白色风衣敞开着。余丽芳这么晚还在外面?
余莉芳到职工医院报到的第一天,曾引起不小的骚乱。那天,她头抬得高高的,目光直视前方,两只胳膊大义凛然地摆着。长至腰间的头发披散,好似一匹黑得发亮的绸缎。绸缎掩盖下的那张脸却不能看。全是麻子。麻点大大小小,颜色深深浅浅。(听我妈说,矿上司磅员梅艳方的妈看到这张麻脸后,高兴了一两天。有了这张麻脸的衬托,她女儿梅艳方再不会是矿上第一丑女了。)
哎呀,可惜了,可惜了。第一红娘花想姣心里暗暗叹道。矿上但凡家里有未娶未嫁的矿工儿子矿工女儿,到一定时候,家长就会上花想姣家的门,点心拎过去,亲亲热热和她说话,拜托她操心。矿区的男青年多,女青年少。每个未婚姑娘都是一个宝贝。
余莉芳应该宝贝,可她这样一张脸……孙玉兰犯愁。
啧啧啧,我的个妈天,她那个样子了,还走起路来两只胳膊一甩一摆的,架子好大。花想姣边说边摇头,我看啦,这个姑娘的心难得操。
你这个花喜鹊,一张嘴巴把死驴说成活马,还怕这?大伙说。
花想姣接口就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红娘难为无好姑娘之媒,这个姑娘,难!
贺建斌的妈在家里和他爸扯闲话,扯些女人们嚼舌头的话。他爸说你们这些女的,一个个太平洋的警察。贺建斌的妈说没有太平洋的警察,你们男人一个个等着打光棍。贺建斌笑他妈自作多情,却不去说破。
余莉芳12号报到,16号来了“明强缄”。17号,“芳缄”去武汉。25号,“明强缄”来五矿。青鸟展翅翩翩飞,不是恋爱,是打仗?
余莉芳转过巷子看不见了,贺建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格格,白素珍,余莉芳转马灯一样在眼前晃。白素珍也应该有齐腰长发,脸嘛,像王格格那样,一笑起来,风情无限。
雨可能是贺建斌睡着后开始下的。站在他面前的余莉芳浑身湿透了,黑瀑布的头发湿答答贴在背上,白风衣裹紧身子,像是从河里爬上来的落水鬼。刚开始他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砰砰几声,好像有人在敲门。他翻了个身,接着睡。啪啪,啪啪。猛烈地拍门,同时响起女人的尖叫“开门,开门”。尖叫声刺破贺建斌的睡意,他拿起枕头旁边的Call机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二十八分。这么晚,谁呀。贺建斌又恼又惊。
我来拿信。余莉芳仰面说道,她脸色煞白,右眼角窝的那堆麻点分外凛冽,直刺贺建斌的眼。
现在几点钟,拿什么信?贺建斌有些恼火。这个女人神经病,半夜三更的要信。就算是有信寄给她,也是明天的事。
我的信,我的信还在不在,我不寄了,不寄了。余莉芳声音着了火,急切,慌乱。她说着就往里面走。边走边捋额前的头发,手一甩,几点雨水溅到贺建斌脸上。贺建斌只得拉开抽屉,从分拣好的那一摞信中找出“明强缄”。余莉芳一把抢在手上,扭身就走,三步两步冲下台阶。贺建斌发愣,大半夜的,活见鬼了。他刚要关门,又是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余莉芳跑到门口,对……对不起,谢……谢谢!信还紧紧地攥在她手上,往下滴着水。不等贺建斌说话,余莉芳向他鞠了一躬,转身走进雨中。
收回的“芳缄”里,字字句句说的是有情,又觉得不可以这么有情,所以收回?字字句句说的是无情,又觉得不应该这么无情,所以收回?“芳缄”里到底藏着无情还是有情。贺建斌手里盖着邮戳,心里想着余莉芳收回的那封信。
无情,一定是无情。无情本来是块大石头,推过去,压在“明强”心上。她下不了狠手,思来想去,搬回来,压在自己心上。她走在雨中,步子迟缓,犹疑,像一个送葬的人。他应该叫住她,递给她一把雨伞。贺建斌想。雨夜造访后,贺建斌留意到那只来自武汉的青鸟翅膀被折断了,近一个月没能衔来“明强缄”。
花想姣的嗅觉果然灵敏。她再看余莉芳的脸,眼光停留了一两秒钟。先前,她看余莉芳的脸,飞快地看,就那么瞟一眼,瞟了后,立马看别处。盯着一个姑娘家的麻脸看,太不地道。花想姣不会做出这等事情。其实,她看或是不看,余莉芳的视线根本不与她交接。她的视线笔直笔直,眼窝窝发出,一往直前。花想姣说,这姑娘和男朋友闹掰了。大伙问哪来的消息。花想姣说,老李头说的,她男朋友好些天没有寄信来。老李头是职工医院的门房老头,贺建斌送过去的信,经他的手,转给各收信人。
这天晚上,我们聚到“好再来”喝酒。刘富有请客。上午他刚到碉堡取了张汇款单。一高兴,立马连拉带拽地要请贺建斌喝酒。贺建斌也不客气,叫齐人马去吃他的大户。他本来就有钱,又出了一个台湾二叔,不吃他吃谁。辣椒炒肉吃了三盘。排骨藕汤上了两大钵。全是扎扎实实大块大块的肉和排骨。我们一个个敞开肚皮又吃又喝,喝得东倒西歪。邱红兵出餐馆门,歪歪斜斜走醉步。贺建斌没拉住,老大滚下台阶,一头栽到石板上,脑袋顿时开了花。我们的酒吓醒了,赶紧扶着老大去职工医院。
小护士一看到邱红兵满脸的血,就往医生办公室跑,边跑边喊余医生余医生。余莉芳出来了,脸绷得紧紧的。这个小护士,大惊小怪的,就诊人不被自己的血吓倒,反要被她吓倒。余莉芳训过她几次,总这样咋咋呼呼。小护士奓着双手在那里发慌,余莉芳喝道准备东西,小护士连忙打开一个医用缝合包。里面有医用镊、医用剪、纱布块、医用缝合针等。余莉芳用双氧水先给老大水清洗伤口,碘酒消毒。老大龇着牙,嘴里发出嘶嘶声。贺建斌说陈栋梁,快点弄点辣椒来。我说好,涂在老大屁股上。老大笑出声来,骂道,格老子,老子快疼死了。贺建斌说猫舔猫屁股,不疼。
有天,贺建斌问我们,我不让猫吃鱼吃老鼠,我要猫吃辣椒,怎么办。邱林子说这还不简单,把辣椒塞进猫嘴里,它不吃就用筷子捅。暴徒,贺建斌说,暴力是最后的出路,不到非不得已不暴力。梅明亮说饿猫3天,不给它吃饭,然后把辣椒裹在鱼里。骗子,贺建斌说,欺骗手段愚弄人不是好同志。那你说咋弄?我们仰视贺建斌。贺建斌说,同志们,猫有屁股吧,把辣椒擦在它屁股上,它辣得跳起来,会不会舔屁股吃辣椒?凭着猫舔猫屁股这个段子,贺建斌在帮里站稳了军师智多星的地位。(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猫吃辣椒的妙法据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明的。贺建斌哪天看闲书,得了这妙法来考我们。)
青石帮说笑间,老大头上缝了七针。余莉芳穿针引线,手脚麻利,面上毫无表情。只不过她出办公室看到我们一群人时,向贺建斌多看了两眼,脸上似乎微微红了那么一下。
回去路上,邱林子嚷道,贺建斌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把人家余莉芳弄得心痒痒了?贺建斌说扯淡。邱林子说人家余医生眼睛没看我们,只看你。你肯定以权谋私,送信送出个旧爱已去,新欢又来。贺建斌不置可否笑了笑。他刚才说辣椒涂屁股笑话,其实是为了引起余莉芳的注意。她注意到他,又怎么样。贺建斌不太清楚,或许他对着她微笑微笑?含着无声的问候:余医生,你的“芳缄”呢?我保证帮你安全送到。日渐倦怠的送信生活中,只送刘先道刘先理兄弟间的家长里短,刘富有的台湾汇款,贺建斌觉得没意思。他的手无所事事,更增了几分孤独。
三天后又见到余莉芳,而且是在那个地方,贺建斌没有想到。
那是一个旧车站,六七十年代那时候发往清宁城的货车都从那里出发,后来沿宝峰河修了条新公路,车辆不走那边,车站就空了,败落了,积满了灰尘与蛛网。五矿四矿和附近一些村湾的小孩子把那里作为疯闹打斗的场所。再后来,1987年,有人吊死在那里,就再也没人敢去旧车站了,我们和其他帮派约打架,也不往那边去。阴气重,影响我们手脚发挥。贺建斌那天是从家住翟家湾的小姨家吃完晚饭回矿,他想抄条近路,抄近路得路过旧车站。他犹豫了一会,看看天上,天上有月亮。虽不是圆月朗照,却也不是乌云密布,随时要冲出一个鬼的样子。
真是有火星子,正一闪一闪的,在坍塌的墙那边闪。贺建斌扭过头去不看,但火星子闪闪的,勾他的魂,要他看。他就看,看到的是红火,不是蓝火,鬼才发出蓝火。那红色的星点忽明忽灭,明灭时间不等,长一点,短一点。幽微的火花。贺建斌又害怕又亢奋。他要去捉住火星子。前些日子,有传说旧车站闹鬼。也不是闹,是个安静的鬼。无声无息地在那里闪光。贺建斌提着步子悄咪咪地走,走到墙边,看到一个长发女人背靠墙站着,手里夹着一根烟。
余莉芳惊叫一声,烟头掉到了地上。
断绝“欧阳明强”的信,多么艰难,她需要烟,抽起来,假装什么也不想。
欧阳明强的来信,十句话有八句话离不开宋学明。宋学明和她在东湖边骑自行车。宋学明和她去爬磨山。宋学明评上年度先进工作者。宋学明在核心期刊《中华医学杂志》发表论文。
宋学明填满了欧阳明强。每一分,每一秒。余莉芳再怎么装瞎子,也不能看不到。好朋友恋爱了,她爱的人是宋学明。
宋学明。
这个名字只能是一个死结了,埋在余莉芳心里。她不能对好朋友说,我也梦想过和宋学明一起骑自行车一起爬磨山。关于宋学明的想象,余莉芳有过很多。旧车站坍塌的墙边,抽过的每一支烟,都在呼喊他的名字。
大雨夜敲开邮政所的门,索回最后一封信,远远地离开两个发小的爱情焰火。这是必须的也是唯一的路。即使路上长满荆棘,也是路。
(未完)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