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 暮色明亮

文化   2024-10-18 16:30   北京  





瑛,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散文、小说散见于《十月》《天涯》《散文》《星火》等刊,作品入选《民生散文选》《散文精选集》《散文海外版精选集》等选集。入围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江西年度优秀散文奖。出版散文集《幸福温度》《与时光相认》《暮色明亮》。


暮色明亮


蔡瑛


《十月》2024年第5期





1


闹钟再次响起时,我睡得正酣,像一条鱼畅游在水里。仿佛水闸轰然巨响,水突然被抽掉,啪的一声,鱼摔落湖底。我无比懊恼,摸到手机将闹钟按掉,试图再寻找那片水域,却再也进不去了。不知从哪天起,每天早晨短暂的回笼觉,成了我每日赖以活命的水源。但水源紧缺,脑子依然一片混沌。

起身,去阳台待上一会儿。这十个平方米的空间,是我私有的旷野,在每个晨昏接纳与安顿我沉重的肉身。为了让阳台更接近旷野气质,我热情又盲目地养了一些植物,山茶,茉莉,蓝雪,月季,木槿。我越来越愿意跟它们待在一起,关注它们的每一枝新芽每一朵蓓蕾,流连于它们的颜色与气味,并因此获得某种寄托与安宁。除了植物,这个开放式阳台最治愈的是风景。正是春分时节,从八楼的阳台望去,这个赣鄱小城春意流淌,汁水充沛。小区里涌动着各种绿,层层叠叠。萦萦绕绕。绿的尽头,是一片湖,蓝色丝绸一般。再远处的乡野,色彩更是丰富,油菜花、杜鹃及桃花们,开得寂静而热烈。

可这样的清晨与春色又一次被我辜负了。我的身体仍被困在漫长幽暗的夜里,深深的疲倦感裹挟着我。我站在阳台上,不断地深呼吸,恨不得将身体打开一个大大的口子,像翻一件衣服一样将它从里往外翻个面,将那些暗处的霉菌或毒素全部抖搂出来,在太阳下里暴晒。我伸展了一下发沉的身子,奶黄色的阳光像电棍一样击中了我,眼前猛地一黑,脚步也跟着踉跄了一下。最近我常有这种感觉,头晕目眩,重心不稳,需要几次深呼吸才能慢慢调过来。好在这是清晨,我情绪平和,目光呈平视或仰视状态,感受到的全是自然的美意。但到了傍晚,我的目光容易受到光线与情绪的指引,更趋于俯视,我常常盯着一楼的某块草地或某辆汽车,眼神涣散,脑中自行脑补着一具身体向下坠落后与它们发生紧密接触的各种形态。我不知道我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画面,也许来自网络或生活中一些负面事件的捆绑或暗示?我断定我没有抑郁,脑补画面与实际行动绝不可能产生任何联系,但我还是心有余悸,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给阳台的栏杆加高加固。

这是周末,儿子上课去了,我决定让自己喘口气,出去走走。出门,下电梯。出电梯前,我突然不确定自己刚刚有没有关家门。我按住电梯回想了一下,没有任何记忆。进电梯之前的过程全部断片。我只得复按了八楼,果然,门大开着。我暗自吁口气。这不是第一次了。

沿着东湖的跑道,漫无目的地走。连续下了几天雨,东湖胖了些,像女人明丽丰润的脸。春风里带着腥甜,是草木与湖水的味道。湖边行人寥寥,花草却是繁盛,很喜庆的样子。而我,蓬头垢面,一身灰暗,像个乱入者。我发现,我搬来这东湖边近一年,却从没有这样认真地走近过她。我只是每天下班开车经过它,像一个旁观者。隔着车窗,常看到不少人,有一家三口,有年轻情侣,也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大家在湖边赏花遛狗,放风筝,拍视频,跳广场舞。那种闲适、喜乐,与身后波光闪闪的湖水,互相衬托,实在是一派人间好景。我与他们隔着窗玻璃,像两个世界。

橡胶跑道与鹅卵石小道在脚下交织,仿佛不同的人生,等待着我做出选择。但真正属于我的选择越来越少了。在这个人到中年的一个平常的春天,我有点茫然,也有些伤感,我不知道我要走向哪里。我第一次看清了我面前的路,那是一段人生的下坡路。生活已然对我长出了獠牙,露出张牙舞爪的面目。是的,没人知道,每天,我的心里都会无端长出一只手,撕扯着我,抓挠着我,让我无法平静。

是从哪一天起呢,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灼里,心里像装了一台加速指令器。心跳加快,脚步匆促,做什么事总是急吼吼的。就连刷个牙,也着急,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我的大脑老停不下来,没日没夜地转,像一台上了发条的庞杂机器。我还出现了心悸,一听到什么声响,心就咯噔一下,迅速提起,坠落,慌得人不行。我又开始失眠,已经连续一个月没睡好觉。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系列反应,背部像装了一块铁板,肩胛骨里像插了一把刀片。我感觉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相互掣肘,像一组失衡的积木,随时面临着全盘崩塌。


2


我觉得这一切,跟儿子脱不了干系。从十五年前开始,我便全情投入到母亲这个角色,但我发现,这渐渐成为我一厢情愿的独角戏。我们之间的相处与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仿佛是要与我的着急形成坚定对抗,儿子变得特别磨蹭,他经常成游离状态,磨磨唧唧,拖拖拉拉,像一只精神萎靡的树懒。

昨晚,为了儿子的作息问题,我又一次发了火。儿子初三,马上面临中考。初三以来,他每天早上6点起,晚上12点睡,将近18个小时被绑死在桌椅与书本前。我看着他那张开始长青春痘与胡须的脸,慢慢变得毫无表情与生气,便觉得一切都黯淡了。疫情这几年,丈夫先后关了三家店铺,待在县城似乎没有出路了,年初他狠下心决定重新创业,跟朋友去了外省捣鼓电商。丈夫走后,我才意识到,在儿子要面临中考且进入青春期的重要阶段,我成了一家之主,与他相依为命。我一想到这个,就感觉身体紧绷起来,仿佛面临大考的是我。

我必须复述一下昨晚的情景,这其实是我们现阶段的常态。这是月考的前一晚,没有作业,他草草吃过饭,便钻进了房间,说要看一会儿动漫。我觉得放松一下也好,便嘱咐他看着点时间,早些休息。儿子的头埋在平板里,嘴里“嗯”一声算是答应了。我转头去忙自己的事,收拾完厨房,拖了地,便觉全身酸软,哈欠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来。我最近每晚不到九点就犯困,确切地说,是整天都犯困,仿佛瞌睡长在了身上。洗漱完,我抱了本书,上了床。没翻两页,眼皮直打架。看了下时间,十点半,便对着儿子房间喊,儿子,该洗漱睡觉了。儿子回了我一句,马上。我知道他的这句“马上”,就像机器设定的一种回复模式,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但我还是闭了嘴,强打精神,接着翻书。十分钟过去了,我开始着急。十一点,儿子还没出房门。我再也按捺不住,敲门进去,怎么还没好?儿子在桌上东翻西找,淡淡地说,有张试卷找不到。我说,明天都考试了,现在找什么试卷?什么试卷那么要紧?儿子说,是要复习的试卷,说了你也不知道。我的语气开始急促,能不能不找了?都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考试呢。儿子说,可那张试卷很重要。你别总催我,我整理好了自己会去。我用意念封住了嘴,退出房门,看了下客厅的钟,十一点十分。我的心开始扑扑乱跳,那只手又在胸口横冲直撞死命地挠我。

客厅漆黑一片,我穿着白色的睡袍,一个人来回走着,像个幽灵。我一次又一次地看钟,恨不得用眼睛将里面的指针定住。十一点三十分,儿子终于出了房门,慢吞吞地走进卫生间。我虚弱地靠在餐桌前,看着儿子站在洗手台前拉锯一般抽着牙刷,几乎一秒才抽动一次,像按了慢镜头。我深吸一口气,强按住心里的那只手,低头给自己念经。我突然被一阵声音惊到了,是一种器具划过玻璃的声音,刺啦一下,再刺啦一下,像哪里划开了一道口子,要流出汩汩的血来。我抬起头,看见儿子将牙刷咬在嘴里,正在用我的眉钳一下一下地划着卫生间的长虹玻璃门。我感觉体内的血液奔涌出来,直冲我的大脑。我再也控制不住,咆哮起来,你在干什么!你有完没完!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是一种比金属摩擦更具有刺破感的声音。你干吗又发那么大的火!儿子嘲我嚷,我做错什么了?我死死忍着一巴掌朝他挥过去的冲动,对着他喊,你到底还要磨多久?你干脆不要睡了!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一边吼叫,一边冲向自己的房间,用尽所有力气,将房门狠狠
关上。

我知道,又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夜。我睁眼躺在床上,感觉心在绞痛,睡意再也找不回了。几乎每一天,我都成功以发火作为一天的收尾。然后,瘫在床上,在无边的懊悔中与漫长的黑夜做斗争。第二天,仿佛排戏一般,再重演一遍,像被困在了一个魔咒里。我在床上耗了近两个小时,感觉自己像一条沙漠里的鱼。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阳台,坐在一片空旷的死寂里。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淡去,我决定解救自己,在床头柜里取了一粒安定。

早上六点,闹钟准时唱起了歌。我挣扎着起来,拖着沉重的肉身,喊儿子起床。半天没动静,我推门进去,儿子正慢吞吞地穿裤子,见我进来,半睁的眼睛立马喷射出怒火,你干吗?出去!我慌忙关上门。儿子长大了。我有些心酸。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小肉团呢,才多大呀,就这么急赤白脸地将我往外推。至于吗!

儿子洗漱时,我凑近去,想跟儿子说几句软话。毕竟,昨晚是我发了火。我试试探探地问,睡得还好吗?儿子边刷牙边嗯了一声。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对着镜子拨起了白发,自言自语着,最近睡眠不好,感觉老了不少,新长了好多白头发。儿子瞟我一眼,你长白头发算什么,我们班同学都有长白头发的。我一下子被堵住了。我稳了稳情绪,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儿子,咱们能不能和谐一点,妈妈,最近有点着急,脾气也有点……

又不是我的问题!儿子再次拿话堵我。


3


是的,我知道,是我的问题。

《论语》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那么,夹在中间的45岁该怎么定义呢?毫无预设,毫无准备,我迎来了我的45岁。当事业晋升、学习深造,都在这个年龄上设了限之后,我才猛然意识到,45岁这个年龄,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分水岭。

事业晋升与学习深造当然要紧,但当活着这件事都开始变得艰难时,它们便也没那么要紧了。

对于45岁的警觉,似乎是从儿子的一次质问开始的。他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妈妈,你怎么就那么容易着急,那么容易发火,你知道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一样了吗?难道不是被他逐渐外露的个性与叛逆给逼的?我努力回忆与反思,我身为人母的那份耐心与风度,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稀薄,简直是一击即溃。我的身体里像是被埋下了一根雷管,只要遇着一点火星,它们就要冲破我的身体轰然炸响。只是对儿子吗?对爱人更是如此,不耐烦的神情,干燥尖刻的言语,像霉菌一般,自动从身体里滋生出来,肆意蔓延。那份女性的柔软与温润,像胶原蛋白一样流失着,我根本抓不住它们。仿佛一条河流慢慢变干变瘦,一些深处的沙砾赫然显现,藏也藏不住了。

情绪脾气的变化,精神状态的变化,身体的变化,统统指向我的45岁。好像一副充满玄机又描述精准的卦象,只等着我对号入座,一一认领。我逃无可逃,只得惶惶地跟着它,走进了一片暮色。

我记得那天,阴雨。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发呆。我的眼睛是灰调的滤镜,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毫无生机。我什么也不想做,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心脏像是被雨水浸满,淤泥一般,堵塞着我的胸口。我打开百度,第一次,输下一个灵魂问句:45岁对女人意味着什么?

手机像打开了一个密室,我被引入到一条暗道里,一些面目灰暗的事物潮水般向我涌来。无论是医学认定,还是现实案例,都是有据可依的,消极的,不可逆的。在一些短视频里,各类医学专家权威发声,女人到了45岁后,由于卵巢功能的减退,身体状态会出现一系列变化,开始向生命的衰老期及高危期迈进。他们一个个相貌敦厚,言语舒缓,长着上帝般仁爱的模样,却散布着千篇一律的咒语。仿佛45岁,就是女性生命里的一个坎。

在我以往的人生经验里,岁月一直是个温柔的词汇。单一的经历,平顺的生活,加上天生的文艺与感性,让我的心理年龄一直有美颜滤镜加持。虽有体制工作的羁绊,以及身为长姐的框束,平常主打一个端正自持的知性人设,但在某些情境与场合,便会暴露我本质的天真与率性。哪怕人到中年,哪怕陷入生活的樊笼,我依然是那个拥有纤敏的神经末梢,努力与地面及世故保持一定距离,容易热泪盈眶,容易头脑发热,容易相信与热爱的人。会和路边的一只流浪猫一见如故,会穿着高跟鞋跳起来摘一片树叶,会和月亮清谈,用文字做梦。骨子里的热望从未冷却,心里的爱依然饱满,岁月并没有掠夺或腐蚀我内心那些丰盈或昂扬的部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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