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董乃斌先生文学史学研究管窥

学术   2024-11-08 16:30   中国  

本文转载自“名作欣赏杂志社”公众号,原载《名作欣赏》2022年3月刊。旨在阅读分享,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小编删除。






20 世纪60 年代初,董乃斌先生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被选调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后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留在文学所古代组,由钱锺书先生指导学业。文学所在60 年代初以编撰中国文学史而享誉学界,曾组织编撰过各种文学史或文学史性质的论著。董先生甫一入职,就参与古代组《文学史话》项目。文学所的业务环境,使得文学史始终是董先生关注的中心和焦点。在一次访谈中,董乃斌先生称自己学术研究的核心就是文学史学,良非虚言。

从董先生半个多世纪的学术历程来看,他的文学史研究,大致可分为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文学史作家、作品研究,由之而到断代文体专史、文学专史的撰述;第二阶段是文学史的学术史及文学史撰述方法、理论研究;第三阶段是文学叙事传统研究。

作家作品研究,是董先生文学史学的基础。董先生初以研治唐代诗文、小说名世,尤精于中晚唐,在李商隐、杜牧、许浑等中晚唐诗人以及唐代传奇小说等领域卓有建树。董先生的唐代文学研究,既能继承传统经史考据之学,又能与时俱进,吸收新的文艺思想和研究方法。如其对李商隐生平家世的考辨,对晚唐诗人许浑生平的考索,就显示出深厚的文献功底与精审的考证水平。然而,董先生显然不满足于只是简单继承传统治学方法,他有浓厚的理论兴趣,也有高超的理论水平,更有当代学人的使命自觉,因此,新的方法、视野,新的思考和治学路径,潜根伏脉,早隐含在他的唐代诗人、小说的研究之中。

董先生的《李商隐的心灵世界》,在以大量的文献考据厘清商隐生平交游之后,聚焦于李商隐的心灵世界,除了文本笺释、审美感悟等传统的诗文释证,还吸收心理学、符号学、语言学、民俗学等学科的思想和成果,应用范式论、系统论等思维方法,破译李商隐的心灵密码,这本书将传统与现代治学方法相结合,融汇旧学与新知,给李商隐研究带来质的突破。董先生还将李商隐和现代诗人相联系,从诗歌意象、审美特征、诗人个性气质等方面,考察诸多现代诗大家如戴望舒、废名、何其芳等与李商隐的紧密关联,这种打通古今的眼光和气魄,为李商隐研究开辟了新的气象,也为其他类似古典诗人的研究,探索出新的路径。

《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独立》是董先生研究小说这一叙事文体的力作。该书从人类叙事需要、叙事能力的形成和发展入手,将小说与人类文明、文化的发展紧密结合,从根源上探究小说这一文体的产生和发展。其眼光之敏锐深刻,思路之开阔深远,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董乃斌先生治学门径广大,他和程蔷先生合作的《唐帝国的精神文明》,对唐代的政治、经济、宗教、民俗等做了广泛的探索,为唐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信实而又极其丰富、广大的文化背景。董先生还将文学创作、传记写作与学术研究相结合,如其李商隐研究,既有学术专著,又有传记和小说。这有助于进入李商隐的精神和心灵世界,将其当成促膝共话的身边人。文学研究的特殊性在于其研究对象是文学,是感性而灵动的生命和灵魂,董先生通过文学写作,获得对诗人的共情和同情,他的李商隐研究,就有一种特有的体贴和温情,令人动容。

如果说唐代诗文是作家作品的个案研究,而和其他专家合作的《唐代文学史》《中华文学通史·唐代卷》等断代文学史,则是对一个时代文学总貌的通盘把握。先生曾撰文论述“文学史无限论”,认为古代文学研究,作家、作品、文体、文献等,都具有文学史的属性,都是文学史著述的某种类型或形式。不过,文学史尽管“无限”,却并非所有著述都称得上“史”。必得有史家的襟怀和视野,有对纷繁的文学现象的透彻把握和精确提炼,并能在撰述中体现出高超的史观、史识。董先生的著述和学问,具有文学史家的气质,首先在于他有一代学者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不甘亦步亦趋,而是要做出有个性有特色的一代人的学问;其次是敏锐的眼光,精辟而独到的见识,是他的理论自觉。有了理论的观照,纷繁的史料才会呈现出规律,才能被测出深度和广度。

在唐代诗文研究和断代文学史撰述之后,董先生的文学史学进入第二阶段,即文学史的学术史和文学史理论研究。他先后主持“中国文学史学史”“中国文学史学原理研究”等国家社科项目,主编出版《中国文学史学史》(三卷本)和《文学史学原理研究》,第一次系统清理了中国文学史的学术史脉络,论述了文学史的规律、范式、形态等问题,论证了史料、史观、史纂之间的关系,总结并规范了文学史著述的诸要素,为文学史学这一学科的建设和拓展,打下扎实的基础。

独立而富有个性的理论系统,是衡量文学史家的重要指标。董先生文学史学研究的第三个阶段:文学叙事传统研究,实际上就是一个文学史家理论体系的建构过程。

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首先是董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发现的真实存在的文学传统。董先生的唐代文学研究,既涉及抒情性较强的诗歌,又涉及传奇小说等叙事性文体。诗歌的抒情,离不开叙事;而传奇等叙事文体,也不排斥,甚至非常重视诗笔和抒情。叙事、抒情两大传统,在各类文体中互融互渗,博弈共进,贯穿了中国文学史的始终,乃至成为文学史演进的基本动因。不过,促使董先生将这一发现拓展深化,并以之来重新构筑对中国文学史的认识,其直接诱因是旅美学者陈世骧先生“中国文学主要是一个抒情传统”的说法。

陈世骧用“抒情传统”来概括中国文学传统,自有其合理性。中国文学以诗歌最为发达,而诗歌被认为是最富抒情性的文体;古典诗学批评在形式与语言上的诗意化特征,以及感悟、性灵、情韵、意境等诗学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与陈的“抒情传统”说有呼应。然而,陈的“抒情传统说”,有其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渗透着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与其说是对中国文学史的总结,不如说是其文学理想的描述。推向极致,就有以偏概全之弊,与抒情并列的叙事,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可一点也不“次要”啊。以诗歌而论,叙事诗蔚为大观;即以抒情诗论,其间的叙事因素亦不容忽视。因此,陈世骧的说法,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史论说,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不宜作为讨论中国文学史的当然结论。传统诗歌批评本有偏于“务虚”之弊,“抒情传统”独尊,迎合并助长了古典诗学批评过于感性、随意的一面,使得中国诗学的面目比较固化,阻碍了我们从更多的面向、更深的层次去认识中国诗歌,不利于中国诗学批评及诗歌创作的转型和拓展。

在此背景下,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尤为凸显。董乃斌先生率领其学术团队,首先完成国家社科项目“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后在中华书局以同名著作出版。该书对中国文学中各类文体中的叙事传统,做了系统的梳理,以充分的文学史事实证明了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的存在。该书还进一步描绘了叙事传统在各类文体中的演变情况,总结其表现和特征,并予以理论的提炼。在对中国文学叙事传统做了宏观上的梳理和观照之后,董先生及其学术团队,投入到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的工作中,这是文学叙事传统研究的细化和深化。诗歌多被看成是抒情性文体,抒情传统论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中国诗歌的高度繁荣。因此,诗歌的叙事传统如能得到可靠而清晰、深刻的描述,则中国文学叙事传统,也就有了更为牢靠和坚实的基础。

中国诗歌叙事传统源远流长,不仅在于历代都有数量丰富、质量上乘的叙事诗,还在于叙事是诗歌中普遍存在的要素。诗歌的叙事要素既包括笔法、章法、修辞,还包括诗学观念上的写实性、现实性及“诗史”精神等。传统诗论中,“言有序”“言有物”“诗史”“六义”“美刺”等,也都在不同的层面包含着叙事的因素和精神。叙事传统是诗歌史客观存在的历史传统,诗歌叙事传统研究,既要考察叙事诗的叙事,也要考察非叙事诗、抒情诗的叙事问题,而在目前则要重点考察抒情诗的叙事问题。因为论述抒情诗的叙事,分析、揭示抒叙两种手法在抒情诗里的复杂关系,最能说明诗歌中抒叙两大传统同源共生、互惠博弈的现象,体现中国诗歌乃至整个文学史在抒叙双轨上并肩同进的特色。这也是对“中国文学就是一个抒情传统”这种说法最直接而切实的纠正。

董乃斌先生组织、擘画中国文学叙事传统和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等国家级课题,亲力亲为投身到课题的具体研究之中。此间,他写过多篇重要论文,既有对文学史两大传统的宏观梳理,有对叙事传统构成诸要素的专题辨析,又有对《诗经》《古诗十九首》、唐诗乃至民间竹枝词等具案的深入研究,还将视角延伸到古典文论,系统考察了《文心雕龙》《诗品》《史通》《艺概》《文史通义》等文史理论著作中的叙事批评,对中国古典文学叙事传统及关键问题,做了全方位的爬梳和清理。

董乃斌先生对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的研究,尤其是近年来围绕诗歌叙事传统所发表的系列论文、专著,逐渐形成较为成型的文学史学理论体系。这一体系,包括诗歌叙事传统的演变史,诗歌史演变的动因、模式、形态,诗学观,诗歌写作学、批评学、接受学,等等,既有宏观层面的叙事传统诗史,也有具体的诗歌叙事批评,还有概念的归纳和理论的总结,是一个具有实践性的理论体系。

诗歌史方面,着眼于叙事的表现形态及其演变轨迹,董先生的诗歌叙事传统研究课题将诗史分为五大阶段考察:第一段先秦两汉时期,是叙事元素孕育与诗歌叙事传统之发生;第二段从汉魏至中唐时期,是叙事能量蕴蓄与诗歌叙事传统之生长;第三段从中晚唐至宋金时期,是叙事功能增强与诗歌叙事传统之完型;第四段为元明清时期,是叙事场域拓展与诗歌叙事传统之繁衍;第五段是近现代诗歌叙事,在语言、文体的文白演变中,叙事观念因革,诗歌叙事传统的新变和发展。对每一个阶段的研究,均包含如下内容,一是客观的史的描述;二是表象下的背景、因缘、源流等方面的逻辑推论;三是艺术分析,包括叙事传统内含的思想观念、其他文体对诗歌叙事的渗透、叙事型诗歌的叙事性问题、非叙事型诗歌的叙事因素及其所体现的叙事精神,等等。在叙事传统的描述和分析中,抒情传统始终是既定的、同等重要的存在,其中贯彻着这样的学术理念:叙事与抒情互惠博弈,是文学史演进的基本动因,也是诗歌叙事传统的演进姿态。

在上述五大阶段诗歌史的分述与梳理之中,叙事、抒情的博弈、互动,作为诗歌史演变的动力,得到揭示,诗歌史的脉络、贯穿线等,也有清晰的呈现。而在对诗歌的文本分析和艺术批评中,涉及诗学观、创作方法,在艺术批评中也包含着文学史、批评史的研究范式等问题。这些问题以“传统”“事”“叙事”“叙述”“诗史”“叙事修辞”“叙事伦理”等核心概念来展开、发散,涵盖了从诗歌史、诗歌美学、叙事理论、诗歌批评等各个层次,从理论到实践,从宏观到微观,从线到面,自然形成内在结构完整、体系严密的诗学理论或诗学批评体系。

董乃斌先生的思考,围绕着诗歌叙事与诗歌史的关系,着眼于对诗歌史的再阐释,有其现实的关怀和指向。这关怀一是以叙事传统研究之实,矫正诗歌批评中玄虚、神秘的风气,以期对诗歌写作有切实的指导。二是在应用叙事学的一些研究方法、理论,深化本土诗歌研究,打破传统研究的瓶颈,拓展新的学术空间。同时,也是以本土的文学写作经验,弥补建立在西方文学经验上的叙事学的欠缺,建构基于本土文学实践的中国诗歌叙事学,为国际学术贡献中国经验与中国话语。

董乃斌先生好学深思,在学术研究中,既有坚定的信念,又能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因此,其在诗歌叙事传统研究中所建构的文学史学体系,既有严密的逻辑学理,又具有实践性的品格,既有穷根究底的透彻,又有转益多方的通达,突出彰显了先生鲜明的学术个性。诗歌叙事传统的提出及相关文学史学的体系建构,对重新认识、理解中国诗史,具有重要的意义。其一,通过叙事传统的发掘,矫正抒情传统独大的偏颇。叙事传统的提出,不是要否定抒情传统,而是主张以两大传统作为文学史的贯穿线,考察二者的博弈互动与文学史演进的关系;其二,叙事传统,包含了中国文学极其重要的观念和精神。诸如文学的经世致用、诗歌的“诗史”精神,等等,认识中国文学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其三,发掘古典文学中的叙事理论及批评,并借助叙事学的理论与方法,考察古典文学中的叙事因素,尤其是将诗歌中的事与叙事,作为重点来关注。这有助于从根本上解剖诗歌写作的奥秘,将对文学性的研究落到实处。其四,修正、弥补传统诗学中过于主观和随性的感悟式批评的弊端,借鉴包括叙事学在内的人类文艺理论成果,探绎并解析感悟式批评玄虚神秘的美学密码,使之脱虚向实,揭开神秘的面纱;其五,叙事传统对诗文写作在方法和技艺上的解密,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可资借鉴、模拟的范式,嫁接古今文学,使古典文学焕发生机。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学问。董乃斌先生的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也许还有诸多不周之处,其有效性与可靠性,也需要在文学史撰述和批评中做进一步的验证。然而,董先生及其团队,不甘学术研究只是量的积累,而是抱有一代学者强烈的使命感,勇于突破既往古典文学的研究瓶颈,其推进学术的现代化、国际化的探索精神,无疑是值得钦佩和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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