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心智障碍群体（包括孤独症、唐氏综合征、智力障碍、脑瘫等）被划分入培智教育，在特殊教育学校读书。
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心智障碍学生从学校毕业，他们的就业难题也愈发凸显。
以下是五位心智障碍学生的就业故事，他们有的工作多年，有的刚刚获得工作，有的还在努力寻找；但无一例外，都在努力克服困难，为自己赢得有尊严、有价值的人生。
001
“我有新名字了，杰克。”
咖啡师，令年轻人向往的职业，也包括心智障碍青年吴祺。3月26日，他收到新工牌，原先的“Wuqi”变成了“Jack”，证明他顺利度过首月培训，即将在星巴克杭州健康大厦店正式上岗。
2019年，吴祺从杭州湖墅学校职高部毕业，今年24岁。5年时间，在辗转公益书吧、工厂、洗车房等或短暂或失败的工作后，终于稳定就业。
在星巴克内部，称心智障碍员工为“阳光伙伴”。吴祺很可能是第一位在吧台给顾客做咖啡的“阳光伙伴”，此前他们多负责清洁等外场的工作。
3月1日开始，吴祺在星巴克杭州野风现代中心店接受培训，为期一个月。这是一家臻选门店，楼上是写字楼。早上9点至10点半是生意最忙的时候，睡眼惺忪的白领们需要来一杯咖啡提提神。
这时候的吧台是“战场”，讲速度。吴祺一时插不上手，但他没有闲着，把杯盖杯子等物料备足、给机器加冰加奶、提前在外卖纸袋里放好杯托……为工作伙伴节省了不少时间。
“滴滴滴”，腰间的Timer（定时器）响了，提示要做“循环任务”。吴祺走入后区，拿起塑料筐和抹布，巡视整个门店。这期间，他需要清洁桌面，收拾垃圾，把客人坐乱的桌椅归位，摆放整齐。
“循环任务”每隔30分钟重复一次。10点半之后，客人少了，吴祺开始在吧台服务。他已经学会做美式和拿铁，每天大约要做十几杯。
拉花是吴祺最喜欢的咖啡步骤，会拉“爱心”，尽管有些时候“爱心”拉得不那么标准，但是不影响这杯拿铁的香醇。
黄爽是吴祺的店长，也是他的带教伙伴，在星巴克工作十年，是一位温柔细心的川妹子。相处一个月，她这样评价吴祺“努力、工作扎实，但也有一些‘阳光伙伴’的通病”。
给吴祺交待任务，要非常明确，比如做一杯美式、清洁一下外场，开放性的指令，吴祺理解起来有些困难。还有记性不好，刚刚教会的工作，可能一个转身就忘记了，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训练。
“但他态度是好的，不明白的事情，会主动问。”为了让吴祺有一个熟悉的工作环境，黄爽还有其他几位伙伴会一起去健康大厦的新店，继续支持他。
心智障碍群体就业方式分为竞争（一般）性就业、支持性就业和庇护性就业3种，区别体现在工作场所的主要人员构成和有无就业辅导员支持。吴祺属于支持性就业。
一年前，为了协助心智障碍者能够进入一般职场，杭州市拱墅区残联、星巴克社区友好基金、杭州市拱墅区益仁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杭州市湖墅学校共同发起了《勇往职前·点亮星途——心智障碍者职前准备》计划。
拱墅区残联提供政策支持和资金保障，杭州市拱墅区益仁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建立一套完整的职前培训系统，星巴克提供岗位和实训场地，杭州市湖墅学校建立职高毕业生三级转衔安置模式，为障碍者提供个别化、可实施的教育支持计划方案。
“益仁服务中心”的就业辅导员马胤中老师介绍，一名新个案通常要支持3-6个月。在入职前需要有理论课堂、情景模拟、实地实践等练习，既包含具体的劳动技能，也有职场人际关系、劳动人格等内容。
比如“同事说我说话太大声”“同事指导我修改文件内容”，当遇到这些情况该怎么回答。看起来是小事，但很多心智障碍青年失去工作，往往是无法理解职场规则导致的。
支持对象还包括学生的同事，引导他们理解心智障碍群体的行为模式，营造友善的工作环境，让他们逐渐成为“自然支持者”。
吴祺乘坐地铁上下班，要换乘，3号线换5号线，途中经过十几站。人生就像一趟地铁，从这个站上车，到那个站下车，每一站有每一站的风景，每一次换线去往不一样的目的地。
2024年春节，吴祺爸爸面临家庭的一个大抉择——要不要让儿子去星巴克上班。
正式签订劳动合同上班，意味着放弃好不容易申请到的低保。工作有工资拿，钱也比低保多，但是低保是国家发的，不会断供。“要考虑长远，五年后十年后呢？那时候我60岁了，没法像现在这样支持他了。”
辗转反侧了好几夜，他决定让儿子去工作：“工作让生活充实，有奔头。”
就这样，吴祺的人生地铁从“拿低保的3号线”，换乘到“自食其力的5号线”，家是“起点站”，星巴克是“终点站”。
吴祺很喜欢，也很重视这份工作。他在手机上设了5个闹铃，5:30、5:47、6:10、7:00、10:12。前面4个工作日用，生怕上班迟到。最后1个休息日用，他要睡懒觉。”
2019年，吴祺从杭州市湖墅学校职高毕业，先后去过好几个地方上班。他在公益性质的书吧工作过几个月，后来这家店不开了；去过洗车房打工，工友不友善；去过工厂，适应不了工作环境。
吴祺爸爸感叹：“我们的孩子去工作，需要家、校、企业相互配合。配合得好了，小孩的路就像爬楼梯，每一步都往上走。配合得不好，就变成了滑滑梯，一下子跌到底。”
每天下班，吴祺都会带一杯咖啡回家给父母喝，这杯咖啡是员工福利。
两位家长至今清楚记得，小学一年级，吴祺去学校面试的场景。
当年的面试老师是湖墅学校的郤玲亚校长，她问吴祺两个问题：“1加1等于几，2+3等于几？” 吴祺答出来了，但是花了一点时间。郤校长对吴祺爸爸说：“能力还算可以，不要放弃，说不定以后还能上班呢。”
002
张家豪是一位孤独症人士，毕业于杭州市杨绫子学校职高部，今年20岁。
2022年3月9日，张家豪踏上工作岗位，已经稳定就业2年。他在山姆会员店的面包房工作，岗位是仓库理货员。就业这件事，对于他，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学校都意义重大。
山姆超市的烘焙类产品有很多是现烤的。每天供应商会运来半成品，然后在面包房进行最后的烤制，以保证快速大量地向消费者提供高品质的商品。
中间有一项工作，把半成品和原料从运输的大纸箱取出并分类放置，以提高烤房的工作效率。每一样商品都有不同的分类方法和整理要求：
有些商品的包装袋不要撕，因为上面有生产日期。有些蛋糕有巧克力碎配料包，要集中放在一个箱子里。包装不规则的货品，需要一边叠放一边在外边围上塑料膜，防止堆太高倒下来。纸箱要叠平整齐堆放，小包装的塑料袋要统一归到大垃圾袋中，叉车的货板要放到指定区域……
这个步骤，就是张家豪的工作，他能够记住所有的工作细则。
顾客不能走进仓库理货员的工作场地，但是通过购买的每一件甜品，无形中与这位特殊员工建立了联系。
自从上班，家豪便成为朋友圈运动步数的常胜冠军，平均日常一天要走两万多步，遇到国庆、春节等生意特别好的日子，甚至要超过五万步。家豪爸爸一直搞不明白：“室内上班，怎么要走那么多路？”
面包房的仓库是一个不大的区域，能走出每天两三万步，侧面也体现出这份工作不那么轻松。开始的时候，家豪退缩过“爸爸，太累了，能不能换个工作”。可是自从下决心让儿子就业，这位父亲就没有考虑过逃避困难。
9点上班，17点45分下班，中午有午餐休息时间，每天工作时长8小时，周一周二双休。劳动让家豪的双手皮肤粗糙、长满老茧，完全看不出这是一双20岁青年的手。
熬过第一个月，家豪逐渐开始适应工作，而且越干越出色，每天有条不紊地将一个货板上的大盒子拆开，又把小盒子码放在另一块货板上。
小江哥哥是家豪的带训同事，夸他“聪明，学得快”，梅姐日常给家豪布置工作任务，评语是“认真，仔细，能吃苦”。同事们都很喜欢他，叫他“豪哥”“二宝”，大家好像多了一位家庭成员。
去年8月、今年1月，家豪都被评为优秀员工。部门蔡主管说：“3月份很可能还是优秀员工，没有偏袒或同情，是实打实评出来的。”
根据工作场所主要人员构成和有无就业辅导员支持，心智障碍群体就业方式分为竞争（一般）性就业、支持性就业和庇护性就业3种。
其中，竞争（一般）性就业是就业水平最高的一档，定义是有独立工作的能力，且在一般竞争职场中与他人一起参与工作，同工同酬，无需或者不需要大量的就业支持。
张家豪是孤独症人士竞争（一般）性就业非常成功的案例，他适应了开放式的工作环境，能够与同事融洽相处，能够完成工作任务，并解决期间遇到的问题。
山姆作为一家非常成功的大型仓储型超市，接纳此类员工，在践行企业文化和社会责任的同时，也需要兼顾企业的正常运转。
上班早期，家豪会在午间休息过长时间，主管直言不讳地与家长沟通“要改善的”。相同的劳动要求，是一视同仁，是尊重家豪的劳动能力。相对的，企业也会给家豪和其他人一样的薪资待遇。
山姆给家豪交五险一金，一年十三薪。休假方面，也和其他同事一样，不多也不少。今年春节期间，很多外地同事回乡过年，他作为本地员工，扛起了加班主力。两年工作下来，家豪已经有了六万元积蓄。
这是家豪爸爸第一次陪伴儿子上班，紧张、欣慰、遗憾、心疼……这些复杂心情同时呈现在脸上。站得笔笔直的身体，攥得紧紧的拳头，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做错事的小学生。
“一岁半之前，和其他孩子一样活泼，已经开始学说话，会叫爸爸了。”
每次回忆那场变故，家豪爸爸总有挥之不去的内疚。他的职业是司机，工作总在外面跑，一次原本寻常的出差，归家后却骤然发现：儿子变得不说话，眼神也不再与人对视，显而易见的不对劲了。
为了让儿子再开口说话，爸爸投入几乎全部精力。可是太难照顾了，家豪每天只睡4小时，只有陪着他整宿整宿地熬。到了六岁，他还是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医院鉴定“精神残疾二级”，老师曾小心翼翼地表示“情况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改善”。
陪伴和鼓励，成为这位普通父亲迎击命运的武器，他放下面子，与儿子一同面对障碍，面对社会。听说运动有帮助，家附近的山，两父子都爬遍了，方圆几公里的邻居也都认识了，因为孩子老是跑丢。
一年一年过去，家豪的情况越来越好。他学会认字，学会乘公交，学会买东西，学会做饭，学会洗衣服，学会用手机，学会工作。
拆纸箱搬重物，每天要走两万步，你愿意让孩子去做这份工作吗？张家豪爸爸的答案一定是：愿意，非常愿意，有工作才是有尊严，有意义的人生。
003
一团毛线能做什么？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孤独症学生杨小晖能用它绣一片杯垫，只需一个小时，如果再给他点时间，能绣一幅装饰画。
面对镜头，他说：“我想工作。”为什么想工作呢？“赚钱，养活自己。”
他现在读职高三年级，即将毕业。
传统印象里，绣花是个细致活，心智障碍学生做得来吗？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的老教师胡文卿在20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探索了。
当年，学校为了训练学生学会排队走路，经常带他们去人民电影院看电影。学校旁边有一条长道弄，路边放着居民煤球炉，学生走过有时会踢翻它，还会撞倒停在弄堂里的自行车。居民本来就不高兴，又看到学生外形特别，就指指点点说“木呆学校的学生，老师也呆的”。
这些话语真是不中听，但是学生能力确实弱，胡老师无法反驳，但不服气。时任校长董毓诸安慰她不要急，可以从劳动教育方面动脑筋，让学生更能干。
于是胡老师就开发了绒绣课，手把手教学生绣花，一干就是11年，成绩斐然。学生的绒绣作品被送到了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地展览。其中，绒绣《双虎图》挂壁画被美国前总统布什的夫人巴巴拉收藏，她写信给学校称赞“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2020年，学校恢复了一度中断的绒绣课。但是现在的学生能力比以前更弱，照搬照用是不行的。比如，原先用很细的空心针，穿针要含在嘴里把线吸进去。现在这一步，学生就做不了，还有安全隐患。
根据实际情况，现在负责绒绣课的陈雪老师把课程难度分级。
粗针粗线的毛线绣，容易学，工时短，适合大部分学生，而且毛线颜色艳丽。摸起来毛茸茸的，学生们都很喜欢。细针细线的刺绣、绒绣，适合能力强的学生，针也换成了普通的绣花针。
作品形式也更多样，除了传统的装饰画，还开发了杯垫、手袋、化妆镜、钥匙链等更实用的产品。学生的作品很受欢迎，经常有企业定购。
3月23日，每日商报和杭州市余杭区海燕公益服务中心、阿里巴巴七彩心路公益幸福团、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一起举办“点亮银河”孤独症学生公益活动。老师带着小晖和另一位学生潘承颖来到阿里巴巴，教这里的年轻人绣毛线。
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台下坐着30几位阿里志愿者，两位同学开始有些紧张。举起话筒，小晖说“（请）喜欢我”，小潘说“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找我”，赢得热烈掌声。
对这些程序员来说，穿针引线可比写代码难多了，他们牢牢盯着小晖的双手，向他学习绣毛线的技术。
“来自星星的孩子”是社会赋予孤独症等心智障碍青少年群体的标签，出发点是善意的，但有疏离感。如果把整个社会比作“银河”，他们是“星星”，那么我们也是“星星”。你、我、他们，当每个人都在“变成更好的自己”，那么这个社会“银河”就被点亮，就会温暖。
△洗车课
绒绣课是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职高年级的一节“职业劳动课”。学生通过绣花，可以提高专注力，锻炼手指精细动作，学会完成工作任务，学会解决问题。这些，都是就业需要的能力。
除了绒绣课，学校还设有竹编、烘焙、咖啡、洗车、客房服务，一共六门职业劳动课。
学生到了职高阶段，老师会根据学生的能力和兴趣，分成“手工”和“西点”两大专业。手工专业上竹编、绒绣，西点专业上烘焙、咖啡。洗车和客房服务是必修课，两个专业都上。
△教室里贴有小晖和同学们上职业课的照片，每个都笑眯眯的，很喜欢自己工作的样子。
小晖的长处是情绪稳定，识字，动手能力强，能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短板是交流能力弱。
他是典型的孤独症，行为刻板，做事一板一眼，是完美主义者。他被分到手工专业，能力长处和行为特点，转化为精益求精的匠心，还很大程度避开了能力短板。
杭州市健康实验学校是浙江省成立最早的培智教育学校，从学前到职高，十三年一贯制。职业劳动课，延续自小学、初中阶段的生活劳动课，是技能的迁移和提升。洗车、客房服务对应家务课，竹编、绒绣对应手工美术课，烘焙、咖啡对应家庭烹饪课。
在小晖卧室的墙上，画满了各种涂鸦，仔细看一看，好像是一幅地图。杭州地铁2号线、墩祥街、池华街、欣然街、灯彩街、西园七路……都是杭州的地名或交通线路。
小晖的记性好，小学5年级开始，家长就培养他一个人上下学。
开始，爸爸会陪着小晖一起乘车，车站在哪里、坐几路车、哪一站上哪一站下、中间在哪里换公交、坐过头了怎么和司机问路……每一步都要教清楚。
慢慢熟悉了，爸爸会骑一辆电动车，跟在小晖后面，看看他走在马路上会不会规避危险、有没有坐错车、到站后知道不知道下车、会不会问人。
全部没问题了，小晖就真正独自上学了。
“打扫卫生、超市理货、做点小手工都可以，有工作才是生活。"
再过三个月，小晖就要毕业了，家长和他都希望能有一个发挥长处，适合他特点的工作。
004
2023年6月，刘欣芸从杭州市杨绫子学校职高部毕业。这一届毕业的学生有28人，有人成功就业，比如在面馆做服务员，但是她没有马上找到工作。
她是一位唐氏综合征患者，今年19岁。
在等待工作的日子里，刘欣芸会在周末参加每日商报举办的孤独症绘画公益课堂。她喜欢用粉色和蓝色，因为曾经有过一次拍摄影视的经历，总会在画作上署名“演员刘欣芸”。
公益课堂的学生都来自培智学校，有一些已经就业。当同伴间的聊天话题变成“我在哪里上班”时，刘欣芸会酸溜溜地说：“真好，我也想上班。”
2024年春天，杨绫子学校的叶老师带来好消息：杭州萧山国际机场雷迪森酒店提供试训机会，一个月时间，如果能通过，就能就业。
3月21日，刘欣芸在爸爸和老师的陪伴下，第一次来到杭州萧山国际机场雷迪森酒店。酒店位于机场内，有三百余间客房。
酒店人力负责人早早在大堂等候，很重视这次员工面试。雷迪森酒店几年前就与杨绫子学校签订了就业支持协议，但迟迟没有等到合适的毕业生，他们迫切想促成这件好事。
“孩子平时生活能够自理吗，会不会闹情绪，工作有点辛苦吃得消吗？”“可以的，她平时在家也是自己做这些事情，很乖的。”这是酒店第一次接纳心智障碍员工，人力负责人小心翼翼地询问关于刘欣芸的信息。交谈过程中，爸爸脸色严肃，有点紧张，倒是刘欣芸沉浸在喜悦中，一脸轻松。
酒店预先准备了两个岗位，一个是餐厅服务员，一个在洗衣房做后勤，都需要住宿舍。一番沟通后，家长、老师、酒店都更倾向后者：社交少，不用面对客人，容错率高，不但适合心智障碍孩子的能力特点，也更方便酒店管理。
4月8日，刘欣芸试训的第一天。藕色上衣、黑色裤子、黑色布鞋、统一要求的盘发、胸前的“培训生”工牌，工作制服让她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洗衣房位于酒店负一层，是旅客看不见，却十分重要的一个部门。布草是酒店专业用语，泛指客房内一切跟“布”有关的东西，包括毛巾、床单、被套、浴袍等。洗衣房的主要职能就是清洗布草，此外还包括旅客的客衣，以及整个酒店工作服的清洗工作。
王长爱阿姨是洗衣房的领班，也是酒店指定给刘欣芸的带训师父。看见这位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长爱阿姨爱怜地说：“不要怕，我们都很欢迎你。”
上午10点，第一批客人退房了，一辆装着脏布草的小车被推了进来。长爱阿姨开始教刘欣芸洗衣房的第一件工作，分类脏布草。
一个客房的脏布草都裹在一起，最外面是被套和床单，里面是大小毛巾和浴袍，要将每样布草分类堆放，被套还要翻过来，方便清洗和熨烫。
突然面对这么多白色的布，刘欣芸有点发懵，虽然长爱阿姨一遍遍讲得很仔细，她还是没法清楚分类。
中午11点，午餐时间。员工食堂也在负一层，距离洗衣房很近，门上贴有一对红色双鱼窗花，非常好认。
工作餐是免费的，菜品很丰富，每天的菜单都不一样。这天中午有五香鹌鹑蛋、清炒小白菜、油豆腐烧肉、红烧鸡腿、冬瓜汤，主食有米饭、馒头、小米粥，还有苹果和饮料。
员工自己打饭菜，没有限制。刘欣芸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盘。她对工作餐十分满意，说味道比学校和家里都好。当天晚上有西兰花，这是她最喜欢吃的菜，一连吃了两碗米饭，喝了三杯饮料，比在家的饭量多了几乎一倍。
明显吃得太多了，爸爸知道后提醒：“中午可以多吃点，晚饭少吃点，再喜欢的菜也不要拼命吃。饮料少喝，水果多吃。”“唐宝宝”的体质本就容易发胖，他担心女儿不知道控制饮食，吃出病来。
午休过后，刘欣芸熟悉洗衣房的环境和工作。在尝试了折床单、叠浴袍等工作后，发现折毛巾是最适合她的工作。床单的尺寸品类太多，尺寸太大，刘欣芸个子小、手臂短折不过来，还容易分类出错。
客房毛巾有三种，小方巾、脸巾和浴巾，长爱阿姨一样样示范给刘欣芸看。
首先把毛巾平摊在操作台上，标签要朝上，正反面检查一下有没有污渍和破损，没洗干净的放入复洗框，破掉的要报废。小方巾不用折，脸巾三折后再对折，浴巾三折后三折。每10条一堆，用绳子扎起来，放在规定的置物架上，方便计数和取用。
刘欣芸学得很快，也很认真。
她把毛巾拎起来，放在日光灯下反复翻看，如果毛巾洁白整齐，会愉快地说“质检通过”，如果没有洗干净，则会恨恨地把毛巾丢入复洗框，讲一句“重～新～洗～过～”。
一条脸巾折好后大概四五厘米厚，十条堆起来快半米了，系绳子的时候很容易倒掉。刘欣芸自己想了个办法，用头顶住，这样不会倒，还方便系绳子。
同事们看到她这副好玩的模样，都忍不住偷笑。
3点之后，刘欣芸明显开始累了，打起了哈欠，手也慢了下来。
这个时候是旅客退房的高峰期。大量布草被收回来，等待清洗的脏布草车像小火车的车厢一样，排起了长龙。四台巨大的商用洗衣机轰隆隆转个不停，洗衣房的工作节奏加快了，气氛也更紧张。
4点半，工作告一段落。长爱阿姨数了一下，这一天，刘欣芸折了约一百条毛巾。
“累不累？”“不累，就是脚有点疼。”洗衣房的工作都是站着的，从上午8点上班算起，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这是刘欣芸头一次连续站立工作那么长时间。
长爱阿姨帮刘欣芸理了理有点散乱的头发，提醒她要学会调节体力。
“折毛巾的时候要站着，这样肩膀放松，不容易累。整理台下面有一张小凳子，不折毛巾的时候可以坐一下，歇歇脚。阿姨们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会脚疼，坚持一下，习惯了就不会疼了。”
酒店的员工宿舍在三楼，从洗衣房可以坐电梯直达，配有洗衣房、阅览室、休闲室、浴室、卫生间等公共设施。酒店照顾刘欣芸，特意安排她单独住一个房间，位置靠近电梯。
回到宿舍，刘欣芸第一时间拨通奶奶的电话，报喜讯、展示自己的工作服。
“诶呀，像个大人样子了，怕不怕住宿舍？”“我不怕，上幼儿园就住过宿舍了。”“不要老是待在房间里，去外面走走，透透气，手机随身带。”“我不去，要走丢的。”
都是一些琐碎平常的话题，但能听出奶奶的欣慰：“你好了，奶奶就好了。”
刘欣芸沉浸在工作的兴奋中，掰着手指许愿。
“过年要发红包，奶奶2000，爷爷1000，爸爸1000……”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加码，2000变成20000，总之要比哥哥姐姐们给得多。奶奶哈哈大笑“你能赚那么多吗”，刘欣芸愣了愣，马上又坚定地回答“可以的”。
她也许算不清自己第一年上班具体能赚多少钱，但是等待“给长辈发红包，证明自己有用”的这一天，已经期盼了很久。
刘欣芸的爸爸是一位出租车司机，这几天他白天开车赚钱，晚上和女儿一起住，帮助她适应工作和宿舍生活。每晚必备的活动是“学会坐地铁回家”。
第一天，两人一起从机场到家来回坐了一遍。
第二天，她让刘欣芸领路，再坐了一遍。
第三天，刘欣芸独自去，要求在起点、终点、换乘站拍照片发回来。刘欣芸准确传回这些照片，安全回到宿舍，爸爸很高兴。“很好，记住了。”
宿舍生活，无疑增加了就业难度。杨绫子学校的叶老师表示：“这些学生，具体的技能好教，学得快一些慢一些而已，但是职场社交、职场规则，他们很难学会，察言观色不行。”
2019年，杨绫子学校有两位男生获得杭州余杭一家食品厂的工作，同样要住宿，单位也给予了非常多照顾，但还是没能坚持下来。一位同学工作了约两年，另一位则更短。
企业接纳一位心智障碍员工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学生、家长、企业还有学校相互配合，而且是长期的。杭州多家培智学校实践证明，家长是孩子“适应工作，稳定就业”的关键角色，而且具有双面性。
“工资要高，不能太累，怕孩子受欺负，担心能力不够”，存有这样的心态，家长会成为最大的障碍。“积极配合企业调整，不斤斤计较，不怕麻烦”，家长就是最大的助力。
祝愿刘欣芸能顺利通过试训期，正式踏上工作岗位。
005
1978年，电影《醉拳》横空出世，一经上映就在香港及亚洲影坛激起千层浪花。影片同名主题曲歌词这样写道：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我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
成龙凭借此片翻身，开启一代国际巨星的传奇人生。在此之前，他一度被称为“票房毒药”，更早一些，他是龙套和替身。这首《醉拳》，正是对他成功前的艰苦经历和不懈坚持的真实写照。
2018年，脑瘫男孩徐越从杭州市湖墅学校毕业，回到老家金华浦江。
脑瘫是心智障碍的一种，主要表现为运动障碍以及姿势异常，还可伴有智力低下、语言障碍等。在一些影视作品和小品里，常有模仿脑瘫患者的桥段“歪着头、扭着手，走起路来斜着肩膀，一步高，一步低”。这成为人们对脑瘫患者的刻板印象：滑稽、弱者。
徐越的微信名叫“越来越强”，他做过微商，养过鸡鸭，帮人采茶叶，在老家田地里种葡萄、种玉米、种番薯，还竞标承包了村里的棋牌室，努力经营自己的人生。
邻居们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一位弱者，更不会觉得他滑稽。
难入学
我出生时因医疗事故严重缺氧，曾被医生建议放弃抚养，家人没有放弃我。
好不容易熬到幼儿园毕业，妈妈又开始发愁了，该到 哪里去上小学呢？
妈妈既想让我读好一点的学校，又想让我读离家近一些的学校，可以随时来学校偷偷关注我的学习生活情况。但远近的学校都以“我们仅有的师资力量，无法保证孩子的安全”为由，委婉拒绝了我们。怎么办呢？看到妈妈焦急的样子，有一位好心的老师告诉妈妈，让我们去杭州市湖墅学校试一试。
妈妈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湖墅学校。接待妈妈的是一位温柔和善的女老师，蒋建女老师。蒋老师说她会把我们的情况向领导汇报，叫我们等通知。
当时只有八岁的我，如果湖墅学校不要我，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要回老家读书，要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如果我想在杭州，想在父母身边，我是不是这辈子就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正当我们全家都在担心和发愁时，蒋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们明天带好户口本、残疾证，来报名吧。”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就高兴坏了。那天晚上爸妈带我去外面吃了大餐。后来，蒋老师就成了我的数学启蒙老师。蒋老师的领导就是可亲可敬的郤玲亚校长，我们都亲切称她为郤老师。
学走路
9月1日，爸爸送我去上学了。我最先认识的是班主任何萍老师，副班主任是蒋老师。我慢慢地发现湖墅学校的老师都很好，都像我的亲人一样都对我，尤其是两位班主任老师。
一二年级时，我走路还是会磕磕碰碰的，爸爸就请了一位阿姨接送我。在学校里，每次出操，要么何老师拉着我的手，排队在队伍的第一个，要么蒋老师拉着我的手，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那时候我还不太会自己吃饭，自己吃的话，一碗饭有半碗饭是在地上的，桌面、地面也常常掉满了饭菜。可何老师与蒋老师从不责备我，而且还鼓励我自己吃饭。
那时候我连一支笔都拿不稳，每次老师给同学布置作业的时候都会补充一句“徐越你可以不作要求”。但我生性好强，天天回家练写字。一开始我连笔都拿不住，一拿笔写字，笔尖就会戳自己的手，会把手戳出一个洞。
我的进步逐渐显现：学会拿笔，学会写字，学会走路……五年级，我就开始尝试独立上下学，这是我们一家五年前想都不敢想的。
2012年5月，我被评为拱墅区第二届的“奋飞奖”，每个学校只有两个名额，我是湖墅学校的其中一位。那年暑假我还作为代表，参加了杭州市青年少年残疾人田径、游泳、射击锦标赛，获得了一金一银的好成绩。2013年，我又被评为拱墅区优秀少先队员。2016年，我还获得了全国写作比赛一等奖。
卖玉米
△现在，徐越在微信朋友圈卖村里的农产品，他把广告和二维码贴在自己的代步电动三轮车上。
第一次做买卖，是在八岁那年。放暑假了，爸爸把我送到奶奶家，让他们照顾我。
到了奶奶家，我很孤独。我因脑瘫，路走不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家的同龄孩子在玩捉迷藏、老鹰捉小鸡，追逐打闹，很开心。
爷爷是务农好手，能种出各种各样的农产品，我使劲吃呀吃，还是吃不完。爷爷就对奶奶说：“玉米种太多了，我们去卖掉点。”我高兴地说：“好呀，好呀，我也要一起去卖玉米。”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亮，奶奶就去田里把玉米收回来了。我也五点半起床。我看见奶奶已经把玉米装在一个个大袋子里，然后又一袋袋装到三轮车上。
爷爷骑着电瓶车带了一大袋玉米，奶奶骑三轮车，装了两大袋玉米，还带着我。我们高高兴兴一起去镇上卖玉米。
到了镇上，我们拿出玉米，放在三轮车上。我开始喊了：“来看一看，又甜又糯的玉米，只要2元一斤，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的玉米，快来买吧！”
就这样一直卖到了中午，终于卖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揣着一大叠钱回家了。爷爷为了让我高兴，把钱放在我的外衣口袋里。我用手紧紧攥着，生怕爷爷奶奶用汗水换来的钱跑了。
开微店
△微商生意不好做，徐越通过竞标，承包了村里的棋牌室，一年收入一两万元。
初一那年，我开始做微商。做微商最头疼的事就是没有客源，因为没有客源就不会有成交，就没有钱赚。
我发现在身边有很多为增加粉丝而苦恼的微商,他们会花钱做渠道，找推广。而我的身份是学生，我的主要朋友圈是孩子和老师。老师的支持是我主要推广渠道，他们会把我的微店推送到朋友圈，让朋友们支持我。
我让爸爸到他朋友厂里去拿打底裤来给我卖。爸爸叫那个朋友先给我少发点，每个颜色发10条，一共发了40条。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后来朋友和老师帮我推荐，就这样慢慢地意多起来了。卖完了40条，我又让爸爸的那个朋友发了80条过来。
客户越来越多了。有几个买家是杭州当地的，我为了省运费，就放学后或者晚上自己坐公交车去送货。虽然量不大，但细水长流，这给我经营微店积累了经验。
直到寒假，80条打底裤卖得只剩三四条，我不卖了，给我妈妈、阿姨她们穿了。我拿着赚来的钱，分两半，一半放银行里，另一半拿着过寒假了。
给老师的信
一眨眼离开湖墅学校快6年了，毕业后再也没有学校和老师的帮助，只有现实的生活，我只能靠自己那点知识慢慢地摸索生活中的路。
我一开始在杭州做微商，后来微商越来越不好做了，我就回到了我的家乡金华浦江。
一开始回来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后来一想还是做农业，养点鸡鸭吧，顺便卖点土特产。看季节卖货，春天茶叶、土豆，夏天葡萄、桃子、李子，秋天番薯、玉米等。长年有货的就是农家干货了，笋干、干菜、桃胶等。刚开始挺好，后来很多农户养起了鸡鸭，生意慢慢少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村里有个公房出租，我就咬咬牙把我这些年赚的钱拿出来，租下来，开了棋牌室，现在还一直开着。期间也做过再生资源回收，走街串巷回收纸板、可乐瓶。后来行情不太好，就不干了。
感谢老师们教会我生活常识和技能，现在都在生活中运用。
文/摄 张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