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粗通文史的京剧观众,他们认可老戏属于“说戏”或“戏说”,专注于唱念做打是否道地、表演程式是否工整等。而对于新编历史剧,他们除了同样注重表演,对其反映历史的真实与否十分看重。上海京剧院的《武帝刘彻》正是要面对这样一批对文史、对京剧都比较懂行而又有较高要求的观众,必须考虑在两个小时内,如何能在历史和艺术的“两难”中叙述、演绎汉武帝的思想情感和丰功伟绩。
该剧取材于汉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那一年是汉武帝北伐匈奴的关键时段,却遇山东受灾,贫民流徙,导致国用严重不足。汉武帝此时出台了“算缗告缗令”,在明知此举乃是剥夺民间财产的情况下,确保首先取得北伐匈奴成功而为后世百姓谋太平。笔者看到,该剧主创十分智慧地站在了创作的“两难”立场,精心地选择、演绎了汉武帝在战争与民生“两难”政治处境中的纠结和决策,从而抓住了人物的核心和事件的“戏眼”。
不过难度也正在于此——对讨伐匈奴和赈济灾民的取舍和先后,是刘彻毕生之中最被史家褒贬的主要所在。其中批评他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不恤民生、疲敝百姓、“有亡秦之失”的历代不绝。不过笔者忽地想起《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中李靖说过“史官鲜克知兵”的话,如果史官也即文人“鲜克知兵”,那么他们是否能充分透视并理解这位大帝王、大英雄的内心世界呢?
为妥善处理这一“两难”问题,主创把历史上的“国用不足”改成“国库存粮不足”,使汉武帝在赈济灾民的“近爱”与北伐匈奴的“远爱”中作出抉择,从而使他与大臣的矛盾更激烈,使战争的形势更紧张,使各路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形象更为饱满。饰演汉武帝的傅希如扮相英武,做功劲爽,演唱刚柔并济,很好地处理了“二选一”时的纠结,他既要说服朝臣支持自己,又怕饿死灾民动摇国本。就在这艰难而无奈的时刻,傅希如用高亢嘹亮的演唱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心,令人对这位具有超出群臣的文韬武略、具有强大远见卓识的帝王充满了敬意。也许群臣并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和、什么时候需要战;也不知道对什么样的敌人只能战不能和,而汉武帝是最清醒的那个人。
剧中设置了汲黯、公孙弘、张骞对汉武帝“两难”的不同认知和行为,其中汲黯立场观点最为确定;公孙弘偏向汲黯,冒死私调国库存粮赈灾,但为刘彻留下了十日军粮;张骞最为复杂,他一开始主战,但在战败后一度转为反战,直到被刘彻一番开导后才醒悟。笔者认为这一虚构是比较合情合理的,更是有层次的。上述老生与净角、老生与老生之间的演唱张力十足,情感充沛,有时令人血脉偾张。有道是太刚易折,笔者略感不足的是,若在体现刘彻对百姓疾苦的了解和同情上,编排少许低回婉转、韵味幽怨的唱词唱腔,就更为平衡妥帖,因为这既体现了主创对人物的塑造初衷,也不能说背离某些史官的评价太远。须知戏者艺也,乃是以同理同情之心表现普遍人性,想必恻隐之心怀和情绪,尽人皆备,是不会有什么疑问的吧。
说及心怀情绪,该剧塑造了匈奴女孩须兰与张骞的恩爱夫妻情、与卫子夫的情同姐妹情,为汉匈之战抹上了一层暖色调。尤其是须兰得知丈夫入狱而夜闯后宫,将她与丈夫同生共死的真情直率地表达了出来。这是好的和必需的。匈奴绝不是天生嗜血的野兽。北方游牧民族之所以屡屡南下犯境,掠夺杀戮汉人,主要原因还是被严酷的自然环境所迫、铤而走险。这往往不被历代的史官所理解,并加以贬低,更是嘲骂他们“其子娶其母”的做法,殊不知这也是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而形成的。因为一旦遗孀回娘家或改嫁他人,家族就要把牛羊分给她一部分作为其生活的保障。一旦牛羊数量减少,就更不易抵御严寒风雪,从而导致家族衰落甚至灭亡。笔者略感不足的是,无论须兰自己还是精通西域生活的丈夫、情同手足的卫子夫,都未表达这一境况,于是全剧的视角和立场便只在于汉武帝及汉朝、汉族的视野和语境之中了。
京剧《武帝刘彻》的舞美设计十分恢宏大气,三段平台的安排有利于场景转换和演员表演,使全剧衔接流畅、转换自然。其舞台调度、灯光变换、音乐配器的处理都颇见功力和精心投入。武打招式虽然传统,但群演编排令人耳目一新。饰演霍去病的文武小生孙亚军嗓音高亮,扮相英俊,举手投足英气逼人,不愧为一代青年名将的风范,他与文武老生傅希如的“并肩作战”令人激赏,表达了大汉王朝君臣同气连枝、共创盛世的底气和锐气。
作者:张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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