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王储的权力崛起之路（第八章）| 历史

咨询公司的顾问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利雅得。他们身着剪裁考究的西装，系着精致的领带或领结，从迪拜、贝鲁特或是伦敦出发，搭乘飞机头等舱降落在利雅得国际机场，入住到当地的丽思卡尔顿或四季酒店。在来到利雅得之前，这些顾问们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提取有关沙特政府和沙特经济的一切信息，据此完善为一份份详细的报告和华丽的PowerPoint演示文稿。当被告知可以展示其调研成果时，这些顾问跟随着沙特官员鱼贯进入皇室办公厅，在华丽的会客厅内等待着被召见的时刻。而在那里，他们不可回避地将与来自竞争对手的同行们碰面。

在等待期间，皇室办公厅的服务员会一遍又一遍地给这些略显焦躁的顾问们端上红茶或是加入了藏红花的沙特特色咖啡。通常，这些顾问们需要在下榻的酒店内等候指令，一般直到晚上才会收到消息，比如在当晚10点到达皇室办公厅。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直到凌晨2点才会被告知会面取消，待次日会再次安排会面。对于许多经历过这一过程的人来说，无疑令人沮丧甚至抓狂，但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想象一下推销服务的对象，这些焦躁的顾问们只能不断重复着自我安慰。因为他们面对的客户不是别人，正是中东地区最舍得花钱给咨询公司的沙特王储 - 小萨勒曼。

当小萨勒曼制定重新改造沙特这个传统王国的雄伟计划时，他意识到自己不仅需要清除掉保守派宗教人士反对变革的重重阻力，更需要借助专家等“外脑”来弄清楚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及如何做到这些事情的具体路径。在这种情况下，小萨勒曼心甘情愿地慷慨解囊，花费重金求助于专业的咨询公司。于是，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外国人来到沙特，从经济多元化到简化武器采购再到重建国家教育体系等各个方面，为沙特王储提供所谓的意见建议。

从很多方面来看，这都堪称是天作之合。众所周知，沙特在小萨勒曼想要改革的诸多领域都十分欠缺人力资本，而他本人在自己想做的大部分事情上也没有什么相关经验。既然如此，为何不引进那些曾在其他国家从事过类似工作的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等名校的毕业生来提供智力支持呢？得益于过往的职业经历，这些专业顾问们或许能够给小萨勒曼提供更多坦诚的建议，而这恰恰是年轻的沙特王储无法从其同胞那里求而不得的。

小萨勒曼的出现，对于中东地区的咨询业来说简直算得上天降福音。在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埃及、利比亚、也门等国政权动荡，经济低迷，诸多咨询机构因此丢掉了生意，整个中东地区的咨询行业都充斥着不确定性。在这一背景下，一些咨询机构开始将目光投向了海湾地区富裕的阿拉伯君主制国家。这些国家政权稳定，财力雄厚，但本国的专业咨询机构却又屈指可数。小萨勒曼的上台加速了咨询机构向海湾地区的聚拢趋势，这一方面是归因于沙特经济体量带来的巨大吸引力，另一方面则得益于沙特王储本人对于外国专家能力所抱持的坚定信心。

在小萨勒曼委托的咨询机构中，既有麦肯锡（McKinsey & Company）、波士顿咨询集团（Boston Consulting Group）这样的行业巨头，也有一些规模较小但行业声誉极佳的咨询机构为其处理公共关系和实施一些具体项目。为了保证随时听候调遣，甚至是在接到指令后的24小时内完成相关工作，一些咨询机构特别在沙特皇室办公厅的附近设立了永久性的办公场所。年轻的沙特王储不仅要求快！快！快！还会让这些咨询机构相互竞争。大多数情况下，他会将相同的项目分发给彼此存在竞争关系的咨询机构，且让它们知道对手的存在，以刺激它们更快更好地拿出更专业的意见建议。

“这不是做生意，而更像是一场选美比赛”，一位曾与沙特政府高层打交道多年的咨询机构高管如是说道。

在这一背景下，沙特政府用于咨询服务的预算支出如火箭般蹿升。仅仅在萨勒曼登基成为国王的当年，该国向各类顾问付出款项的增幅就高达两位数，此后数年依旧保持着快速增长的势头。据保守估计，小萨勒曼每年购买咨询服务的支出金额均在10亿美元以上。

一边是蒸蒸日上的咨询业务，另一边则是不可忽视的文化鸿沟。相较于咨询顾问们更为重视的准时、透明、民主和开放市场等准则，沙特的甲方们在职业道德和日程安排方面则往往显得不那么可靠，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一个绝对君主制国度中。阿拉伯之春爆发后，麦肯锡内部不止一次就与独裁政权开展合作的道德规范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一位曾任职于麦肯锡的高管透露称，公司的领导层最终决定忽视这些风险，而是着眼于自身将在沙特及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发展进程中发挥的积极作用。

这位前麦肯锡高管表示，“为小萨勒曼工作是无需迟疑的，而且全公司上下都将全力以赴”。

幸运的是，这些麦肯锡的员工在抵达沙特后开展工作的过程中从未遭遇过我自己所经历的那些麻烦。

我第一次入境沙特后曾撰写过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沙特国内那些无视驾驶禁令的当地女性。随后不久，我收到了来自沙特官方的一份“大礼” - 入境停留时间仅限一周的媒体签证，单次入境且不可续签。接下来，我反反复复与签证问题做着斗争。当第一个签证过期后，我立即申请了新签证。在等待数月之久后，沙特政府发放给我的签证像挤牙膏一般，将我的入境停留时间增加了一周。现在的我可以在沙特待上半个月时间，但这个新签证依然是单次入境且不可续签。当这个签证到期后，相似的故事再次上演，我的签证简直成了一出肥皂剧。

为了能够在入境沙特后的停留时间上“争分夺秒”，我几乎穷尽了所有尝试，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以参会的名义申请短期签证。这些会议也不是漫无目的随机选择的，必须要挑选那些主办方或赞助方是沙特当地影响力强大的组织机构的会议活动，才会有助于我拿到签证。令人挠头的是，即便这些会议的主办方或赞助方再有实力，绝大多数的会议都无聊至极，往往充斥着围绕提升竞争力、建立知识经济等议题的空洞且沉闷的讨论。但对我来说，会议无聊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够拿到签证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在参会之余相对自由地开展我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沙特官方允许我入境参加当地的一场为期两天的会议，给我发放的签证一如往常是单次入境且不可续签，利好的是它的入境停留时间被延长至了一个月。但由于会议组织工作的混乱，我拿到签证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为此，我不得不搭乘当天晚上的航班飞往沙特，以便赶上会议次日的相关活动。让我开心的是，我在参加完会议后有了整整29天的时间可以在沙特转转。在此期间，我给多名采访对象拨打了电话，他们均是沙特官员，也无一例外地以不方便为由拒绝了我的采访请求。

坦率地讲，在萨勒曼国王登基后，沙特国内的媒体从业环境有所改善。特别是在小萨勒曼的地位日渐提升后，透明度成为了社会关注的热词，这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当地对于记者采访的开放性和接受度。虽然签证问题仍旧困扰着我，但我见缝插针地利用每次入境沙特的机会，撰写了多篇沙特人颇为喜欢的新闻故事。在布赖达（Buraidah）这个极端保守的小镇，我走访了当地民众，发表了一篇关于当地宗教人士如何干预一起死刑案件，避免罪犯们被斩首示众的文章。我还探访了位于利雅得的沙特国民卫队医院（National Guard Hospital），对该医院长期以来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连体婴进行分离手术，并向其中的贫困家庭提供资助的故事进行了积极正面的报道。在这些文章一一见诸报端后，我的签证困扰似乎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第一次，我拿到了一份准许我多次入境的签证。虽然仍是不可续签，但入境停留的时间被放宽至三个月之久。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甚至让我感觉有些奢侈了。

时间来到了2016年初，小萨勒曼及其助手正在为对外发布事关沙特未来发展的宏伟计划而做着各种准备。他的顾问们在各个层面都积极参与其中，与来自麦肯锡的咨询团队密切配合，最终拟订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不仅对沙特当前面临的挑战进行了诊断，还有针对性地提出了一系列解决方案，因此被视为正在酝酿中的诸多改革倡议的实验气球。

麦肯锡协助拟订的这份报告，正是沙特官员和当地媒体报道中所称的“国家转型计划（National Transformation Program）”，堪称小萨勒曼改革的未来路线图。但不知为何，这份报告的对外发布时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紧接着，小萨勒曼委托了麦肯锡的竞争者 - 波士顿咨询集团创建一份替代文件来启动他所提出的改革方案，这就是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的“2030愿景（Vision 2030）”。

当沙特人确定了“2030愿景”的发布日期后，我发现手上的签证届时将过期。沙特新闻部的官员不止一次让我安心，承诺我的签证必会得到延期。只可惜，他们的承诺从未兑现。最终我不得不在“2030愿景”正式公布前的一周离开沙特。就在我离开仅仅两天后，沙特新闻部的人在深夜打电话给我，表达了邀请我返沙报道这次盛事的意思。他们事后确实颁发给了我一份新签证 - 五年多次往返签，不可续签。这看起来很好，但它的颁发时间却恰恰是“2030愿景”发布的当天。没办法，我只得把这份最奢侈的签证打印出来小心翼翼地夹放在护照里，然后坐在位于贝鲁特的办公室了看完了整场发布会的报道。

“2030愿景”本身是一份内容丰富、覆盖领域十分广泛的政策性文件，一系列的副标题和要点详细阐释了小萨勒曼计划如何重组沙特的国家经济，以及如何改变沙特国民的生活方式。总的来看，这份文件既宏伟又乐观，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改革目标。

在这份文件的前言中写道，“我们将立即着手实施由我们自己所制定的宏观规划和具体实施方案”，并将“在真主的帮助下，携手努力，共同强化和提升沙特作为一个伟大国家的应有地位，并将为此感到无比自豪”。

根据“2030愿景”，沙特将充分利用其在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的领导者地位，将自身打造成为全球范围内引资和投资强国，以及连接亚、欧、非三大洲的重要枢纽。在这份文件中，沙特官方按逐个部门罗列出了将要推行的改革方向：沙特国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将从一家传统的石油公司发展成为多元化能源巨头；当地采矿业将加速发展；一家国有军工企业将自行生产所需装备；政府将努力为国民创造更多就业机会，提供更佳的医疗、住房和教育服务；电子政务和可再生能源及资源回收等将从无到有填补空白。

值得注意的是，沙特官方在“2030愿景”中坦承该国作为居住地来说算不得一个有趣的地方。

文件中提及，“我们很清楚，现有的文化和娱乐设施及行业发展水平，与民众日益增长的需求并不匹配，与国家经济蓬勃发展的势头也有一定落差”。因此，沙特政府决意推进文化和娱乐产业发展，积极鼓励该国年轻人参与各项文体活动。

“2030愿景”的文稿很可能是由外国咨询公司的专家们起草撰写出来的，但当它一经发布，所有的“知识产权”都归属于小萨勒曼一人所有。就在“2030愿景”发布的当天，小萨勒曼接受了沙特电视台的专访，并在采访过程中抛出了一大串数字作为雄心勃勃的改革量化目标，畅谈这份改革计划对于推动沙特乃至全世界发展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沙特经济过去严重倚赖于油气等化石能源，这已经对该国未来发展构成了阻碍，但这一局面很快就会得以扭转。

小萨勒曼明确表示，“我认为，（改革的阶段性目标是）一旦石油生产在2020年中断，我们国家的经济也不会崩溃，依然能够存活下去”。他提到，“我们十分十分需要石油，但我坚信至2020年整个国家的经济能够在没有石油的情况下保持运转”。

小萨勒曼透露，沙特国家石油公司的私有化进程正在通过“史上最大IPO”来持续推进。得益于此，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ublic Investment Fund）持有的资产量将大幅攀升，跻身成为全球最大规模主权财富基金之一。此外，沙特还规划在该国与埃及之间建设横跨红海的大桥，建成后将成为全球地标性建筑之一。

很显然，“2030愿景”中所包含的每项内容都是那么雄心勃勃、令人振奋。我的许多沙特朋友都对改革前景倍感欣喜，充满信心。但同时不可忽略的是，“2030愿景”在阐释必要改革目标及实施方案之余，也详尽描述了沙特当下的运作有多糟糕，以致该国政府及民众在参与经济多元化发展进程中的准备严重不足。一个即将以小萨勒曼所描述的路径实现爆炸式变革的国家，是否也需要配套“建立一种激励性的文化和机制，为所有人提供机会，帮助每个人获得实现个人发展目标的必备技能”？

对于“2030愿景”推进过程中可能面对的巨大挑战，整份文件中的相关内容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事实上，沙特将自身打造成为地区经济中心的前景绝非坦途，即便是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也较邻国有相当大的差距。除此以外，沙特在人力资本方面亦十分匮乏，当地民众无论是在从业技能还是职业道德方面均存在劣势。整个国家的工业基础，除了油气产业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工人阶级也完全不存在。在沙特国内，外国人不仅占据了大量白领工作岗位，更是接近垄断了所有的蓝领工作岗位。

批评者们认为，“2030愿景”完全是小萨勒曼打造个人形象的面子工程，极其不切实际。他们将沙特推进“2030愿景”比作一个身材臃肿肥胖、没有大学毕业的运动素人却忽然宣布要成为铁人三项运动的技术先驱。的确，我们有理由对这一改革方案的可行性产生一定质疑，我本人当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必须肯定的是，小萨勒曼至少正在为他的国家规划一个积极的未来。对比其他大多数阿拉伯国家的领导人来说，小萨勒曼所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正面意义的。不过，正如我经历过的签证困扰所显示的那样，沙特的行政体系想要按照小萨勒曼的设想去规范运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