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虚无的
瓦哈比主义
我在沙特阿拉伯的最初几年,曾结识了一位当地商人朋友。他在美国读书,学成后回到沙特阿拉伯做生意。这位朋友十分有趣,堪称美国文化与伊斯兰教传统的综合体。他爱吃汉堡,还喜欢讲一些黄色的笑话,但他出身于当地一个名门望族,在斋月的时候会严格遵守伊斯兰教义要求进行把斋。我们成为朋友后经常一起共进晚餐,席间会讨论各自对时事的看法。和他在一起时,我时常会感觉他比我更像是一个美国人。更重要的是,我很感谢他帮助我更深入地了解了沙特阿拉伯的社会状况。
有一次,他在开车来接我的时候表现得十分生气。当我问他生气的缘由时,他开始咒骂当地的宗教警察。“宗教警察”是一种民间说法,其实这一群体的正式身份是“惩恶扬善委员会(Commiss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Virtue and the Prevention of Vice)”的成员。
这个“惩恶扬善委员会”是沙特王室与宗教势力结盟的具体体现,也深深地融入进了沙特阿拉伯的国家历史中。它的存在源于《古兰经》,旨在通过鼓励良好行为举止和惩戒失当行为来建立起一个高度宗教化的社会氛围。该委员会在沙特当地社会的影响力十分巨大,所有成员都是极度保守的沙特籍男子,标志是蓄有浓密的大胡子。他们有独立的办公场所,并配备有巡逻车,每天都在各个公共场所巡视,强迫所有人接受惩恶扬善委员会所认为的、符合伊斯兰教教义的适当行为,并可直接向国王上报发现的失当行为。
惩恶扬善委员会要求的种种规矩几乎比全世界所有伊斯兰国家都要严苛,但他们却对此不以为意。
比如,他们禁止没有夫妻关系的男女共处一起,推行禁止音乐的禁令,巡查商店店主是否在礼拜期间停止营业。当宣礼的声音响起时,这些宗教警察们会将人们赶进清真寺中。他们看不惯男人留长发,要求女性在公共场合必须衣着得体,这意味着她们必须身着黑袍黑纱将自己的身体和头发遮盖起来。如果女性佩戴黑纱将自己的脸庞也遮住,这在宗教警察眼中是可以加分的正确做法;如果女性没有将脸庞遮住,宗教警察们会跟在她们身后挥舞着棍子,高喊着“把脸蒙上!把脸蒙上!”来发出警告。这无疑是对女性的人身侮辱。
惩恶扬善委员会自称是瓦哈比主义的忠诚贯彻者,普通的沙特人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服从。如若不从则将付出惨痛代价,这正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情。
他告诉我说,他的妻子前一天走出超市回到车上的过程中被一名宗教警察拦住,后者称她没有用黑纱遮住自己的脸,因此不断冲她高喊侮辱性的话语。她的妻子当天去超市买东西,怀里还抱着孩子,因此她只是用头巾包裹住了自己的头发,并没有顾上将脸也遮盖住。因为忍受不了宗教警察的侮辱,她坐进车后锁上车门,拍下了那名宗教警察的照片,然后把照片发送给了我的朋友,告诉他自己受到了骚扰。
我的朋友勃然大怒,立即驾车冲到超市那里,但却找不到妻子的车,只在现场看到了属于惩恶扬善委员会的车子。由于担心妻子被捕,他冲向那辆车子的后门,被一名宗教警察用力推开。我的朋友毫不客气地与其推搡起来,还记得现场的另一名宗教警察可能是害怕了,竟飞也似地奔向旁边的一家星巴克。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并没有被宗教警察带走,于是就驾车回家了。
不久之后,他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称他和他的妻子因为殴打了惩恶扬善委员会的人并散发其照片而遭到起诉。根据警方的要求,我的朋友必须前往警局接受调查,但他十分担心将被捕入狱。为此,他花费了数周时间打点各种关系以求销案,最终不得不向惩恶扬善委员会支付了一笔高额罚款了事。不过,他始终不承认那笔钱是罚款,坚称那就是公然索贿。这一经历让他十分痛苦,以至于想要带着全家彻底搬离沙特阿拉伯前往美国生活。
他告诉我说,“他们是细菌,是肮脏的罪犯”。
当时间来到2016年,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两地的崛起引发了国际社会对瓦哈比主义的重新审视。我的编辑再次将我“发配”至沙特阿拉伯,让我探寻瓦哈比主义在当地现代生活中的存在意义。
我一直被这个国家独特的城市主义和沙漠传统所震撼,惊奇于当地坚持用历时千年的经典来界定和解读当代生活。巨大的财富、耀眼的摩天大楼、奔跑着各色豪车的高速公路......所有这一切都共存于一个包罗万象的宗教制度中。在这个制度里,《古兰经》和圣训是最高权威,告诉每个人关于一切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大到如何与其他信仰互动,小到如何处理金钱、如何对待动物等,无所不包。
宗教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广告牌上,男人和女人的形象模糊不清;百货商店里,人体模特是没有头部的。所有这一切都因为瓦哈比主义信仰否定一切对人体的描绘。保险公司要雇佣伊斯兰学者,确保相关政策符合伊斯兰教法的规定。学校教科书详尽讲述了女孩应当如何完全遮盖自己的身体,告诉男孩应当保持短发,甚至于连女生和男生每隔多久时间剪一次头发,都有着明确的建议。
归因于伊斯兰教的极力压制,其他宗教信仰在沙特国内几乎找不到任何存在的公开痕迹。在沙特工作的犹太人,把信仰埋藏在心里;基督徒不能佩戴十字架,也没有教堂可去。对此,沙特官员否认该国对于其他宗教信仰缺乏包容,只是强调这是一个对于全世界穆斯林都十分独特的地方,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就好像梵蒂冈之于基督徒一样。但问题是,蒙黑纱的女性或戴头巾的男性都可以进入圣彼得大教堂参观,而沙特呢?
与任何一个国家一样,看待和对待宗教信仰的想法和方式都会因人而异。对于那些遵从国家要求的沙特人来说,他们无法接受西方人普遍将瓦哈比主义与极端主义划等号的观点,坚称自己所信仰和支持的是“温和的伊斯兰教”。但“温和的伊斯兰教”真的温和吗?在沙特,这意味着罪犯会被斩首、叛教者会被监禁、女性在未经男性“监护人”许可的情况下不得出国旅行。
至于同性恋的基本人权?千万不要想太多了。
上世纪80年代,沙特政府曾与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合作,在阿富汗支持针对苏联人的圣战。但当我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圣战的想法早已过时。那些有官方背景的宗教学者在讲经的时候,将重点放在了瓦哈比主义的另一个重要原则上 - 服从统治者。在沙特期间,我很少听到当地人对基督教或犹太教发表不友好的言论,但宗教学者出于意识形态和地缘斗争的需要,会经常攻击伊朗及其代表的什叶派。
唯一曾大声称呼我为“异教徒(Infidel)”的是沙特的小孩子。
有一次,一位沙特记者同行带我见到了他9岁的女儿。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就读的是沙特国内的私立学校,打小就开始学习英语。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叫丹娜(Dana)”。
“你今年多大了?”
“我九岁了”。
“那你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兴致勃勃地再次提问。
这时她忽然改用阿拉伯语回答道,“我们在沙特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那是异教徒才有的习俗”。
她的父亲吓了一跳,慌忙问她这种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丹娜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那是经过沙特政府审定的教科书,其中一节课的标题就是“节日禁忌”,明确提到了圣诞节和感恩节。而在课堂上,她的老师补充说生日和圣诞节、感恩节一样,都是异教徒的习俗。
还有一次,我和一位偏保守的沙特朋友还有他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起喝咖啡。当清真寺的宣礼声响起之时,我的这位朋友起身说了声“抱歉”,然后就走进旁边的清真寺做礼拜。而他的两个儿子瞪大了双眼像是看着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很奇怪为什么我跟着一起去做礼拜。
“你是一名异教徒吗?”两个小孩子这样问道。
尽管瓦哈比主义的影响随处可见,作为王储的小萨勒曼却坚持否认瓦哈比主义的存在。
在他看来,“没有人能定义何为瓦哈比主义”,“因为本就没有所谓的瓦哈比主义,因此也就不能说我们沙特人信奉瓦哈比主义”。
小萨勒曼并不是唯一一个持这种观点的沙特人。当我与沙特人讨论瓦哈比主义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往往在于他们大多否认瓦哈比主义的存在,原因各异。甚至于那些最最虔诚的沙特人也不认为自己所信奉的是瓦哈比主义。在他们的认知中,穆罕默德·本·阿卜杜瓦哈卜当初并没有创立新的信条,而只是回归了伊斯兰教的本源。还有一些人表示,瓦哈比主义这个词经常被用作指代一些不好的做法,使用这个词的人也往往对伊斯兰教持负面看法。
但也有一些来自沙特和其他国家的宗教学者,以及其他伊斯兰国家的穆斯林们,他们发现只有瓦哈比主义这个词才能更好地代表和描述发源于沙特国内的极端保守伊斯兰教信仰。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很难找到像希沙姆·谢赫(Hisham al-Sheikh)这样的瓦哈比主义信徒了。他作为穆罕默德·本·阿卜杜瓦哈卜的直系后裔,其极端保守的思想恰是瓦哈比主义的最佳体现。
有趣的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希沙姆本人时,他也说道“世上没有所谓的瓦哈比主义,只有真正的伊斯兰教”。
穆罕默德·本·阿卜杜瓦哈卜离世后,他所倡导的种种思想如雨后春笋般在沙特国内孕育发展成为一个庞大的宗教机构,其中包含了一个严格遵循伊斯兰教法的法律制度、一个专职从事伊斯兰教研究的大学网络、一个为统治者提供建议的宗教委员会,派驻数以万计的伊玛目进驻大大小小的清真寺向民众传达政府的意旨。当然不能忘记的是惩恶扬善委员会,专司监督民众在公共场合的行为举止。此外,还有一个内部结构复杂的组织,致力于将伊斯兰教信仰传播到从美国得克萨斯州到塔吉克斯坦的世界各地。
希沙姆·谢赫的生命几乎完全奉献给了伊斯兰教。他的叔叔是沙特的大穆夫提(Grand Mufti),即沙特宗教界的最高权威。在很小的时候,希沙姆就能够背诵《古兰经》全文,并在随后与其他知名伊斯兰教学者潜心研究《古兰经》,完成了关于伊斯兰教法的博士论文,论文的主题是如何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强化伊斯兰教信仰的传播。目前,他身背多重头衔,全都与伊斯兰教息息相关。作为顾问,他为伊斯兰教事务大臣提供咨询意见,为沙特国王身边的宗教人士提供专业的教法解读。此外,希沙姆还在MedGulf保险公司的教法委员会任职,同时为沙特国内各级法院的法官培训伊斯兰教法课程。每周五,他还要前往母亲家附近的清真寺讲经,并代表他的叔叔接待访客。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的他是一个42岁的帅气男人,蓄着长长的络腮胡,但唇上的胡须则刮得干干净净。这种蓄须方式是瓦哈比主义信徒们的典型样子,据说是在仿效先知穆罕默德。希沙姆当时正处于职业上升期,因此显得神采奕奕。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在利雅得一家酒店的大堂。当我们坐在紫色的沙发上边吃椰枣边喝咖啡边聊天的时候,他不时地会瞥一眼放在旁边的iPhone手机。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思想开放的人”。
或许是这样的,但很明显,他一直试图说服我成为一名穆斯林。
希沙姆本人曾多次到外国旅行,也十分喜爱美国。他说曾游览过俄勒冈、纽约、马萨诸塞和加利福尼亚等多个州,还参观过当地的犹太教堂、黑人教堂,到访过阿米什社区(编者注:阿米什人是美国和加拿大境内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信徒,主要为德裔和瑞士裔移民后代,笃信上帝旨意,排斥现代文明)。在交谈中,希沙姆十分钦佩于这些社区对于宗教规定的严格遵守。对他而言,在美国游历生活最为不便的地方在于,斋月期间他想在当地找一家营业时间至凌晨的餐馆,但几乎所有这些打烊时间晚的地方都有酒吧或提供酒水,这对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来说,等同于禁地。
“到最后,我只能餐餐都去IHOP连锁餐厅吃饭了”,他笑着说道。
希沙姆告诉我,伊斯兰教并没有禁止穆斯林与基督徒和犹太人往来,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我问他什叶派又如何时,他则紧紧皱起了眉头。不过,他随后认真地说道,将整个什叶派定性为叛教者是不正确的,要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具体分析。
关于过生日算不算禁忌这件事,他个人并没有觉得过生日有什么不妥,反倒是他的妻子坚决反对,以至于希沙姆的四个孩子从来不会参加沙特朋友的生日派对。略显矛盾的是,他给我看了手机上的一段视频。视频中,他的家庭成员围坐在一起庆祝其中一个孩子的15岁生日。蛋糕上的图案是孩子的肖像,希沙姆还特意背诵了一段《古兰经》为孩子庆生。吃过蛋糕后,他们还在院子里燃放了烟花,一起欢呼雀跃,但没有人唱生日歌。
对于许多瓦哈比主义的信仰者来说,音乐同样是禁忌。但希沙姆对此的心态相对开放,正因如此,我们首次见面的地点 - 酒店大堂播放舒缓的轻音乐时,他并没有表现出不适。他所反对的是那些让听者会处于癫狂状态的那类音乐,听者摇头晃脑沉浸其中,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我们有比音乐更好的东西”,他告诉我,“你可以听听《古兰经》”。
众所周知,沙特国内女性遭受的待遇常常让外界蔚为震惊。因此,我很希望找到一位保守的当地女性,了解一下真实情况。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沙特女性大多会拒绝与陌生男性会面,更不要提是一个身为异教徒的外国记者了。幸运的是,我的沙特记者同行里有一位女性,她帮我联系到了希沙姆的妻子梅沙尔(Meshael)。
梅沙尔本人同意与我见面,但我必须还要争得希沙姆的首肯。在我向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未经迟疑地回答说“她很忙”,然后就迅速转移了话题。
不过,最终我还是成功见到了梅沙尔。在我的沙特女记者同事作陪下,三个人约在了当地一家女子咖啡店见面。在这样的地点,两位女士可以摘掉面纱和头巾,露出面庞和头发,自由地谈天说地。梅沙尔说,她与希沙姆是表兄妹。定亲的时候,他是21岁,她则只有16岁。结婚前,两人只见过一次面,时长不到一个小时,而希沙姆只被允许看过一次她的脸。
“我甚至连一次正脸都没有看过他,因为太害羞了”,她如是说道。
结婚后,希沙姆接受了梅沙尔的请求,允许她继续学业。现如今,梅沙尔正在攻读教育学博士学位,同时还要抚养两人的四个孩子。对于沙特女性缺乏应有权利的说法,梅沙尔提出了异议。
“有人认为我们沙特女性受到了不公的对待甚至是压迫,理由是我们不能开车出门,但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她继续说道。的确,鉴于利雅得的交通状况,在那里开车常常要面对各种挑战,不论性别是男还是女。梅沙尔表示,“事实上,沙特女性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而这些尊重在西方国家往往是找不到的”。
梅沙尔同样是穆罕默德·本·阿卜杜瓦哈卜的后裔,她对此十分自豪,还略显得意地称,是她的一位先祖创立了宗教警察。
“真主至上,我们有惩恶扬善委员会来捍卫我们的祖国”,梅沙尔用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的交谈。
伊斯兰教在沙特社会方方面面的主导地位助长了一个庞大宗教势力的发展。这股宗教势力不局限于供职于公共部门的宗教人士,还包括了在社交媒体上高度活跃的宗教人士们。后者的人员构成堪称光怪陆离,其中不仅有老一辈的部落酋长,还有年轻一代的宗教学者;有曾宣扬极端主义思想现在提倡包容的伊玛目,也有靠帅气脸庞、性感身材吸引大批女性追随者的“鲜肉”伊玛目,甚至还有一些有着黑人血统的沙特宗教人士将自己与奥巴马相提并论。即便是在沙特这样一个清规戒律条框十分分明的社会里,这些人依然在社交媒体上争夺自己的拥趸,以至于年迈的大穆夫提最后都在网上开设了自己的视频栏目。
对现代科技的拥抱似乎与瓦哈比主义背道而驰。纵观沙特历史,忠诚于瓦哈比主义的宗教人士几乎拒绝所有的科技创新,认为这是对伊斯兰教的亵渎和威胁。上世纪60年代,电视机、电报机、收音机、照相机、电影院、足球的引入曾在沙特社会激起巨大的反对浪花。
至于哪些算是清真、哪些不算,哪些是允许而哪些又是禁止的,沙特人很多时候对相关标准并不清楚,因此转向宗教权威寻求“法特瓦(fatwa)”,即遵循伊斯兰教法的裁决意见。有些时候,部分“法特瓦”已经上升成为国际新闻,比如伊朗的大阿亚图拉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向全球穆斯林发出的针对作家萨勒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追杀令”。而大多数时候,“法特瓦”都与个人日常生活有关。比如,有位宗教学者号称要杀死米老鼠,还有一位曾呼吁抵制不限量自助餐,但他们事后都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坚称外界误解了他们的意思。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位还被问及“是否可以与猫合影”,他的解答是“猫本身并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照相这件事”。
在他看来,“除非必要,否则不应当照相。与猫合影不行,与狗也不行,与狼也不行,与任何东西都不行”。
类似这种非官方的“法特瓦”常常会在外人眼里沦为笑柄,因此沙特政府更多通过官方的宗教权威组织对外发布“法特瓦”,但即便是有了官方色彩,也不能保证这些“法特瓦”全无问题。曾有任职于政府部门的宗教权威声称,花钱买“神奇宝贝(Pokémon)”的相关商品属于犯罪。还有一些为政府工作的宗教学者还会发布一些与官方政策相冲突的“法特瓦”。自阿卜杜拉国王执政时期以来,沙特政府极力推动更多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小萨勒曼升任王储后继承了这一方针。但一些宗教权威组织对此发出警告,认为“女性与男性身处同一工作场所十分危险”,会“将社会引向毁灭的深渊”。
在这些组织的网站上浏览相关信息时,我十分震惊地发现,曾有一位沙特大穆夫提发出过英文的“法特瓦”,公开号召穆斯林杀死或奴役异教徒,直至他们皈依伊斯兰教为止。
在这篇英文“法特瓦”中,他提到,“任何拒绝走正道的人都应被处死或被奴役,以此匡扶正义、捍卫和平、维护荣誉,保障生命和财产安全”。此外,他强调,“伊斯兰教中的奴隶制如同一台净化机或桑拿房,被奴役的人加入其中后就可以去除污垢,然后变得干净、纯洁,脱胎换骨”。
有一次,我和希沙姆一起喝咖啡,他中途接到一通电话。在专心致志听完对方所讲的事情后,他当场发表了一份“法特瓦”。对此,他抱怨称自己不时接到这样的电话。其实,电话中的问题很简单:在穆斯林前往麦加朝觐的路上,从哪一个地方开始必须要披上象征纯洁的白布裹身?答案很清楚,就是吉达。也有一些人会提出让希沙姆感到困惑的问题,他在无法确定答案的时候,就会拒绝作出“法特瓦”。有一次,一个沙特女人打电话问他是否可以佩戴假睫毛,希沙姆回答说不知道,后来转念一想告诉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同时向这个女人强调“戴假睫毛的目的不能是欺骗他人”。
一个女人很可能在一个男人向她求婚前佩戴假睫毛,美化自己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的面容。因为双方第一次见面时,男方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只能短时间地瞥一眼而已,这种情况下佩戴假睫毛实际上是一种欺骗,是为了达成婚约而展示的“虚假广告”。
“然后,当他们结婚后,忽然发现原来所谓的美貌只是假睫毛的杰作”,他说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某一个周五,希沙姆邀请我去他的叔叔 - 沙特大穆夫提阿卜杜阿齐兹·谢赫(Abdulaziz al-Sheikh)家中做客。
我们并没有真正进入大穆夫提的居所,而是他家附近的一个接待大厅。沿着大厅的一侧,十几位蓄着长须的宗教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铺着软垫的长凳上,大穆夫提阿卜杜阿齐兹·谢赫则斜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脚穿着棕色的袜子,聆听着每位学生依次诵读《古兰经》的某个章节,随后一一进行点评和讲解。希沙姆告诉我说,他的叔叔已经75岁了,自出生起就视力不佳。曾有一位德国医生尝试做手术帮他恢复些许视力,但适得其反导致他在14岁就彻底失明了。
当点评结束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提出了一个许多西方人心中都存有的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将瓦哈比主义与伊斯兰国意识形态相提并论的看法?
“这种看法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和诽谤。伊斯兰国(Daesh)是一个暴虐跋扈的极端组织,他们与真正的穆斯林没有任何关系”,大穆夫提这样回答道。从他的回答中可见,他本人非常反感伊斯兰国这个组织,以至于甚至不屑于使用该组织的全称,而仅仅用阿拉伯语首字母组成的缩写Daesh来称呼该组织。
他停顿了几秒钟后,对着我继续说道,“你应该成为一名穆斯林”。
我坦诚地回答说,“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基督徒”。
大穆夫提说,“你所信奉的宗教已经失去了本源,你应当接受先知穆罕默德的启示”,“你所信奉的宗教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最终你仍然需要直面真主”。
由于我从事的新闻报道工作,我还有幸结识了另一位沙特人,他与宗教机构之间的关系更具冲突性。这位沙特人名叫艾哈迈德·卡西姆·加姆迪(Ahmed Qassim al-Ghamdi),堪称是惩恶扬善委员会的元老之一。他的日常工作就是保护沙特这个国家免受世俗主义、西方化倾向等消极因素的影响,例如在这样一个严禁饮酒的国度抓捕酒贩和毒贩,这与警察的工作内容有些相似。更多的时候,他则是在街头巡视,要求人们遵守国家对于着装和礼仪的严苛戒律。在他看来,允许异性之间自由交往将会打开传统社会秩序崩塌的大门,同性恋、娈童、通奸、家庭破碎、幼儿遭遗弃等社会问题必将层出不穷。
我第一次见到艾哈迈德是在他位于吉达的家中。他的家并非是独立的别墅而是一套公寓,公寓的客厅被装饰成了贝都因人帐篷的模样,墙上铺贴着酒红色的织物,屋顶上装点着金色的流苏,地板上则铺着厚厚的地毯,方便他在客厅做礼拜。艾哈迈德时年51岁,蓄须的样子和希沙姆一样,都是一派虔诚穆斯林的典型样式。艾哈迈德和希沙姆同样虔诚于伊斯兰教信仰,但不同的是,早年间的他曾经历过一次宗教清算,这一度让他开始质疑曾经的自己以及定义它的宗教机构。
在大学期间,艾哈迈德学习的是经济学专业。那时,连他自己也不会预料到自己会成为惩恶扬善委员会的一员。大学的课余时间,艾哈迈德曾在吉达港的海关实习,直到一名宗教学者告诉他征收关税有违伊斯兰教教义,他终止了在那里的实习。毕业后,他前往一家政府机构任职,处理国际账户事宜,业余时间则用来学习宗教知识。由于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前往非穆斯林国家出差,而宗教学者建议他尽可能不要踏上异教徒的土地,他不得不选择辞职。
接下来,艾哈迈德在当地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教授经济学课程。但让他恼火的是,课程里面并没有包含伊斯兰金融,反而全是西方国家的那些金融理论,这让他难以接受,因此再次选择辞职。最终,当他加入吉达的惩恶扬善委员会工作时,他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与自己的宗教信仰相匹配的职业。
在吉达的惩恶扬善委员会,艾哈迈德先后经历了多个岗位,随后被调往麦加工作。在这期间,他抓捕过卖淫嫖娼者,也抓捕过宣扬巫术的人,这些人很可能都要面临斩首的极刑。随着时间的推移,艾哈迈德没有因为工作上的成果而收获成就感,反而愈发对自己和同僚的做法感到不安,认为他们的很多做法有反应过度之嫌。
“假设有人喝酒”,他说道,“这并不代表喝酒的人攻击伊斯兰教,但惩恶扬善委员会的人倾向于夸大这些行为的危害”。
艾哈迈德提到,他曾经担任过审纠案件的职位,避免日常工作中出现冤假错案,防止审讯过程中出现虐待逼供等行为。有一起他经手的案件让他印象深刻。案件的主人公是一位沙特中年单身男性,在某个周末于家中接待了两名年轻的沙特女子。由于那天这位男性没有按惯例前往清真寺礼拜,他的邻居怀疑他在家中聚众淫乱,于是打电话给惩恶扬善委员会。随后,一群宗教警察们突袭闯进了这名男子的家中,结果发现房中的两名年轻女子是他的两名已经成年的女儿。
“以这种不人道的方式对人们加以羞辱,这不会让人们对于伊斯兰教更为虔诚,反而会导致他们对宗教抱有抵触情绪乃至仇恨”,艾哈迈德这样认为。
2005年,艾哈迈德获得了晋升,成为了惩恶扬善委员会在麦加地区的最高负责人。这是一项非常重要且关键的岗位,需要确保一个庞大的机构在麦加这样一个十分多元化的地区正常运转。然而,他越是努力工作,越是发现工作中所暴露出的许多问题。最为突出的就是宗教警察群体关注的重点已经发生了严重偏离。艾哈迈德为此重新研读《古兰经》经文和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训》,通过研究发现其中所包含的内容与惩恶扬善委员会所强加的内容存在明显偏差。以最初围聚在先知穆罕默德身边的首代穆斯林为例,人员的构成非常复杂且多元,但没有人试图消灭这种多元性,特别是先知本人对此十分包容。
沿着这条逻辑,艾哈迈德开始相信,沙特人宗教实践的大部分内容实质上是关于阿拉伯传统文化习俗的实践,并将其与自身的信仰混为一谈。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对于艾哈迈德这样职位的人来说,更堪称是一个危险的结论。所以,他决定对此保持沉默。
2007年,沙特王室的新宠项目 - 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King Abdullah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AUST)落成。为了在红海之滨打造一所世界级高校,沙特王室向该学校投入了超过100亿美元资金。沙特方面坚持将该学校与国际接轨,阿卜杜拉国王力排众议阻止了宗教机构和人士对这所学校的干扰,不仅允许男女同校,还允许女生不着黑袍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打扮。
在这一点上,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与沙特国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异曲同工,宗教机构和人士同样被禁止干涉后者的运营。这突显了沙特国内一个巨大的自相矛盾点:尽管王室高层宣扬伊斯兰教价值观,但当他们想要赚钱或寻求创新时,他们便不再征求宗教权威的意见,将后者拒之门外。
出于对阿卜杜拉国王的尊重,绝大多数宗教权威对上述安排保持了沉默,但仍有个别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出不同的声音。一位名叫萨阿德·沙特里(Saad al-Shathri)的宗教学者在某个电台节目上公开声称,男女同校不仅不利于彼此保持对学业的专注,还会引发性骚扰或性侵等恶性事件的发生。
他表示,“男女同校的安排蕴含了巨大的邪恶因素”,并暗示阿卜杜拉国王本人可能对此并不知情,否则定会出手予以制止。
但众所周知的是,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的一切设计和安排都得到了阿卜杜拉国王本人的首肯,甚至直接来源于他的想法。于是,这位宗教学者立即遭到了解职。
类似这样的事情是艾哈迈德感到沮丧。在他看来,沙特国内的宗教界从不支持对国家发展有利的倡议。因此,他决定打破沉默并将自己的想法写进两篇关于宗教习俗的文章中,于2009年在颇具影响力的《欧卡兹报(Okaz)》上公开发表。
这两篇文章被视作艾哈迈德与宗教机构间长期论战的檄文。紧接着,他还陆续发表了更多文章,还在电视节目上与知名的宗教学者论辩。对于艾哈迈德的出挑行为,他在惩恶扬善委员会的同事们避之唯恐不及。最终,艾哈迈德不得不主动请辞,并立刻得到了批准。
在离开惩恶扬善委员会后,艾哈迈德变得更加大胆,开始对其他做法产生质疑,比如是否有必要在礼拜期间关闭正在营业的店铺、是否应当强迫人们进入清真寺礼拜、是否应当强迫女性用黑纱蒙面以及禁止她们驾车外出。艾哈迈德从历史典籍中发现,先知穆罕默德时期的女性们会骑骆驼出门办事,而骑骆驼远比驾驶SUB更具挑衅性。有一次,一位沙特女性向艾哈迈德询问自己是否可以露脸、是否可以化妆。他反问道,为什么不呢?为了证明他的答案是认真且严肃的,艾哈迈德携妻子贾瓦希尔(Jawahir)共同参加了当地一档极受欢迎的脱口秀节目。在电视屏幕上,他的妻子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面容展现给了公众。
艾哈迈德观点向炸弹一样在沙特的宗教界引发了剧烈震荡,动摇了赋予宗教人士权力的社会秩序根基。紧随其后,来自沙特宗教界高层的谴责如雨点般袭来。其中一些人攻击艾哈迈德的资历,认为他不是真正的教法学家,但论据似是而非,很难让人信服;还有一些人质疑他的学历,指称他的博士学位来自于一个知名的野鸡大学 - Ambassador University Corporation。
一位沙特宗教界的高层表示,“这个人很糟糕,国家有必要对其进行传唤并狠狠地惩罚他”。
大穆夫提阿卜杜阿齐兹·谢赫更是放言要求沙特国内的电视台必须禁止这类“侵蚀宗教信仰、破坏社会道德和价值观”的内容。
来自宗教界的攻讦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来自社会大众的攻击才是真的伤害巨大。有人不停拨打艾哈迈德的手机,在电话中对其恶语相向;有人在推特等社交媒体上向艾哈迈德发出了死亡威胁。他所属的部落以“制造麻烦”为由断绝了与他的关系。他曾讲经布道的清真寺禁止他进入。还有一群野蛮粗鲁的人在艾哈迈德家的墙上绘满了侮辱性的涂鸦,还聚集在他家门口要求与他家的女眷们“同处”。艾哈迈德的儿子们不得不报警求助。
事实上,艾哈迈德直到如今也没有违反沙特国内任何一项法律,也没有面临任何司法指控,但种种攻击型的言论让他和他的家人陷入了“社死”的境地。他的大儿子因此失去了婚姻,原因是娘家亲属不想沾惹上麻烦而解除了两家的婚约。艾哈迈德的妹妹选择支持自己的哥哥,但却因此被自己的丈夫抛弃。他15岁的儿子阿玛尔(Ammar)在学校里遭到了同学的嘲笑。一个男孩说,“你妈妈是怎么上的电视?这样做是不对的。你们一家都缺乏礼教”。
作为回应,阿玛尔对着这位男同学的脸狠狠打了一拳。
当我在2016年再次见到艾哈迈德的时候,沙特国内围绕着他的喧嚣已经基本平息下来,但他仍然保持着低调。因为每当他出现在公共场合,一些认出他的人还会继续侮辱他。在生活中,艾哈迈德为外国媒体撰写专栏文章赚取收入,除此以外,他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他以往的经历让他在这样一个伊斯兰王国彻底失业了。
同样是在这一年,惩恶扬善委员会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起来。首先是一段宗教警察在商场停车场与一名女孩对峙的视频在网上疯传。在视频中,这名沙特女孩被狠狠摔在地上。而在女孩被扔在半空中的时候,她身上的黑袍被风吹了起来,将她黑袍下的胴体暴露在旁观者的眼里。由于事件发生地是知名商场Nakheel Mall,于是“Nakheel Mall Girl”一下子变成了当地社交媒体上的热点词,被视为惩恶扬善委员会过度膨胀的牺牲品。紧接着,惩恶扬善委员会逮捕了一位批评宗教人士的脱口秀明星,后者戴着手铐、身旁摆着酒瓶的照片随即出现在网上。沙特民众质疑这些照片是宗教警察们为了栽赃陷害而刻意设计并泄露出来的。针对惩恶扬善委员会的不满情绪日益发酵,愈演愈烈。
这一系列事件突显了艾哈迈德所受磨难的讽刺意味。其实,许多沙特人,包括一些王室成员在内,甚至还有一些宗教人士,都认同艾哈迈德的观点,即沙特国内的清规戒律有些过火了。王储小萨勒曼就是其中之一,他充分意识到宗教界的严苛管控是他推行发展改革计划的主要障碍。于是,沙特王室在2016年4月出人意料地颁布法令剥夺了宗教警察的权力。根据该法令规定,此后除非与该国的正规警察合作,否则惩恶扬善委员会的成员不得对民众进行抓捕或审问。同时,该法令建议宗教人士在与沙特公民的互动过程中要表现得“温柔且善良”。
当这消息传出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在沙特的多位朋友,征求他们对此的看法,但他们表现得都很茫然。因为没人知道沙特王室是否在动真格,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决定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毕竟惩恶扬善委员会太过于强大了,根基也太深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被彻底移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意识到,这的确是真的。通过一项法令,小萨勒曼拔除了宗教人士的獠牙,为自己推行必然招致巨大反对声音的大跨步改革开辟了道路。
微信号 : Understand_Gulf
头条号:湾叔
▇ 扫码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