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王储的权力崛起之路（第六章） | 历史

2009年，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总统入主白宫。他希望借由自己的出身，改变美国与穆斯林世界间的关系。

奥巴马总统十分清楚美国对于恐怖主义的高度关注，也了解这种近乎偏执的关注导致了该国对于中东地区其他问题的忽视。因此，他在谈论巴以冲突的时候会似有似无地流露出一种对阿拉伯人的同情。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奥巴马入主白宫后接受的首次电视采访并非来自CNN或CBS，而是“阿拉比亚电视台（al-Arabiya）” - 一家有着沙特背景的媒体。不仅如此，他还在2009年6月访问埃及期间，选择在开罗大学面向整个穆斯林世界发表了一篇备受瞩目的演讲，号召“美国和穆斯林世界携起手来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而在2009年发表的就职演讲中，奥巴马总统更是明确表示，“在互惠互利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我们将会寻求一条与穆斯林世界和谐相处的新道路。国际上那些播撒冲突的种子、将社会弊端归咎于西方的人应该清楚，人民评判你们的标准是你们的建树，而非破坏行为。那些依靠贿赂、欺诈和压制异己者来攫取权力的领导者应该清楚，你们是在逆历史潮流而行，不过，如果你们愿意改变，我们将会向你们伸出援助之手”。

虽然奥巴马在公开场合释放了善意，但沙特人对于他的态度却十分矛盾，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看法愈发变得负面。在我初次抵达利雅得时，我时常听到当地人的抱怨。他们抱怨奥巴马政府应对“阿拉伯之春”的做法不当，抱怨美国未能支持叙利亚国内推翻政府的起义，并由此希望沙特阿拉伯及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应当适当疏远以追求更大的独立性。当《伊核全面协议（JCPOA）》宣布达成后，沙特人的怨气愈发强烈，他们感到一种背叛，因为承诺保护他们的人正在与狡猾的敌人进行危险的交易。

在这样的背景下，萨勒曼国王携小萨勒曼于2015年9月到访华盛顿。在双方于椭圆办公室内举行的会晤中，奥巴马向来访的萨勒曼国王施压，要求他改善沙特阿拉伯国内的人权状况、赋予妇女更多自由权利，因为这对于国家的发展至关重要。萨勒曼国王对此颇为不满，辩称奥巴马本人并不了解沙特当地的社会生态。

在此次会晤后，双方高层还举行了一次小规模会议，沙特方面只有萨勒曼国王与小萨勒曼出席，美方则只有奥巴马总统和国家安全顾问苏珊·赖斯两人。会间，萨勒曼国王将发言的机会全部留给了小萨勒曼，向两位美方高层讲述他为沙特阿拉伯的未来所制定的宏伟规划，其中就包括了社会开放和经济多元化转型等内容。这一规划随后成为了小萨勒曼雄心勃勃的“2030愿景”的提纲，并在进一步完善后于2016年对外公布。当时，奥巴马和苏珊·赖斯听后认为，虽然规划本身看起来尚显肤浅，但其目标仍然值得赞许。不过，他们并没有如萨勒曼国王父子所愿对此表示出全力支持的态度。

时任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助理的本·罗德斯（Ben Rhodes）后来回忆说，“他知道沙特阿拉伯应该进行改革，也提到了需要改革的那些点，但却似乎只是蜻蜓点水”。

在他看来， “小萨勒曼所说的有关改革的内容都是正确的，但一旦细究起来，你会发现他并不太明白这些改革的真正含义”。

在这次访问期间，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在自己位于乔治城（Georgetown）的豪宅中为小萨勒曼举行了欢迎晚宴。晚宴开始前，他们一同坐在一楼的起居室里闲聊。忽然，小萨勒曼看到了摆在起居室中的钢琴，约翰·克里半开玩笑地问他是否想要演奏一曲。令人没想到的是，小萨勒曼立即起身坐到钢琴前，非常娴熟地弹奏了一段古典音乐。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讶异不已，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沙特的瓦哈比思想有多么排斥音乐，特别是西方古典音乐，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来自沙特阿拉伯的年轻王子竟然弹得一手好钢琴。随后，主宾双方移步餐厅共进晚餐。在席间讨起中东政治时，小萨勒曼向其他人暗示，他或有能力决定阿拉伯世界的领导者们谁上谁下，这番话再次让在座的所有人感到惊诧。

他当时提到了埃及总统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并说道，“如果我要他（塞西）出局，他就一定会出局”。

在场的美国人无从判断小萨勒曼说这番话时是否认真，但当关于这场晚宴的情况报告传回白宫时，许多美方官员都震惊于小萨勒曼的自大和狂妄。

自那时起，美国国内外的许多官员和分析人士都开始注意到小萨勒曼手中积聚的权力正在不断增强。不过，华盛顿方面对于他的早期评估呈现较大的两极分化。2015年底，《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曾经专访过小萨勒曼，并在随后发表专栏文章盛赞这位年轻的沙特王子是他所在国家急需的变革推动者。

托马斯·弗里德曼后来写道，小萨勒曼的想法之多让我“应接不暇”，他的那些全新想法以往在沙特阿拉伯国内鲜有人谈及。这位年轻的王子计划引入一个在线评测系统来推动沙特政府改善自身行政绩效，该系统将跟踪每个政府部门的关键绩效指标（KPI）。长期以来，沙特经济过于依赖石油，小萨勒曼决心改变这一状况，他计划削减对民众的生活津贴、开征增值税，并对烟草和含糖饮料等特定商品征收消费税。同时，他拟推动部分产业的私有化改造，对境内未开发土地加征闲置税。他认为，如果能顺利落实上述改革举措，即便国际油价跌破30美元/桶价位，沙特阿拉伯仍将保有足够的现金储备应对可能产生的不利影响。

托马斯·弗里德曼注意到，小萨勒曼的改革计划中没有任何政治改革的议程。在小萨勒曼看来，沙特王室与民众间的关系现状无需进行任何调整。

他对此表示，“如果一个政府不能成为这个国家当前社会的组成部分、不能代表这个国家的民众，那么它是不可能持续存在下去的”。小萨勒曼继续说道，“长久以来，人们对于沙特阿拉伯的君主制都抱有误解。（我们的）君主制与欧洲不同，它是一种部落形式的君主制，由许多部落和亚部落（subtribes）自下而上连接着普通民众与王室”。

这些部落与亚部落间的互动关系对沙特阿拉伯国内的治理模式提供了指导，“国王不会每天睡醒过来就想当然地发号施令”。

此后不久，德国的涉外情报部门也对小萨勒曼进行了评估，但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德国联邦情报局（BND）在其发给该国新闻机构的一份一页半纸长的备忘录中发出警告称，一个全新的、自负的沙特或将破坏中东地区的稳定。

该备忘录中提及，“沙特王室老一辈成员所奉行的审慎外交立场已被冲动的干预主义政策所取代”。这将导致沙特阿拉伯更醉心于在对伊朗政策方面坚持日益激进的对抗立场，并在叙利亚、也门等地与其开展代理人战争。

备忘录结尾中提到，“沙特阿拉伯希望证明自身已准备好承受前所未有的军事、财政、政治风险，以免自身在地区事务中陷入不利境地”，只不过小萨勒曼的冒险步伐有些过快了。

德国联邦情报局的结论是，“当经济和外交政策的权力集中到小萨勒曼身上时，这种安排本身就潜藏着相当大的风险。他极有可能在萨勒曼国王还健在的时候试图确立自己在王位继承序列中的地位，并为此推行代价昂贵的手段和措施，而这将使其他王室成员和广大民众感到不安”。

2016年的新年钟声刚刚敲响过不久，全世界就看到一条关于沙特阿拉伯的震惊新闻：47人被公开行刑处决。这是此前36年时间里处决人数最多的一次。被处决的死刑犯中大多数为逊尼派穆斯林，大多与参与基地组织的恐袭活动有关。但其中最引发外界关注的是一位著名的什叶派教士谢赫尼米尔·尼米尔（Sheikh Nimr al-Nimr）。这位身材瘦削的沙特什叶派穆斯林，蓄着灰白色的大胡子，头上总缠着一圈有别于逊尼派的白色头巾，时常发表对沙特王室不敬的言论而在当地什叶派民众中享有极高威望。

什叶派穆斯林在沙特阿拉伯人口中占比约为10%，主要生活在该国东部省地区，长期遭受主流社会的排挤和歧视。大多数的沙特什叶派民众仅仅是对政府抱有微词或发表批评言论，但有少部分人会参与到公开的抗议活动中去。这种抗议活动受到了“阿拉伯之春”浪潮的鼓舞，在沙特阿拉伯国内一度愈演愈烈，甚至不时引发激烈冲突。

谢赫尼米尔·尼米尔的出生地是东部省的阿瓦米亚村（Awamiya），当地在历史上就曾经反抗过沙特王室的统治。他在伊朗、叙利亚等地研究伊斯兰教十余载后回到故乡，并在当地的一座清真寺内进行宣讲和传教。在此过程中，他极力宣传什叶派民众的权利应当得到改善。起初，谢赫尼米尔·尼米尔的影响力并不大，甚至有一些亲戚朋友因为害怕被其牵连而与其进行了“切割”。曾有一位注意到他的美国外交官在发回给华盛顿的电报中写道，当地人将谢赫尼米尔·尼米尔视为“地方政治生态中的小角色”。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发生在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改变了这一切，也改变了谢赫尼米尔·尼米尔的生命轨迹，他逐渐崛起成为了沙特阿拉伯国内的什叶派领袖之一。在其他阿拉伯国家示威者的启示下，沙特阿拉伯和邻国巴林的什叶派穆斯林均加入其中，也掀起了持续不断的抗议活动，并与各自国家的安全部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对于老派人士通过非暴力不合作方式争取权益却毫无结果的做法，越来越多的什叶派年轻人深感失望。相比之下，谢赫尼米尔·尼米尔充满怒气的煽动性言论更加符合这一年轻群体的胃口，更能够感召更多人在其身后追随。在谢赫尼米尔·尼米尔看来，什叶派民众应该被分配得到沙特阿拉伯更多的石油财富，甚至可以考虑脱离沙特阿拉伯而进行自治。在一次公开布道活动中，他公开呼吁被压迫者奋起反抗压迫者，并说道，“在巴林、沙特阿拉伯、也门、埃及以及其他任何国家，不公正的统治者都是人们仇恨的对象”，而“所有维护这些压迫者权力的人都是他们的帮凶，所有捍卫被压迫者权益的人则将得到真主的垂爱”。

谢赫尼米尔·尼米尔还进一步攻击沙特王室，将部分王室成员与历史上迫害什叶派穆斯林的凶手们相提并论，并给他们贴上了“暴君”的标签，扬言必须推翻他们。这一言论彻底激怒了沙特阿拉伯的领导人。

“一个王储死掉了，马上就找到另一个人顶上。我们这个国家究竟是什么？一个家庭小农场吗？！那么我们这些国民又是什么？农场里饲养的家禽吗？！” 谢赫尼米尔·尼米尔的言辞愈发激烈，“我们不接受沙特家族作为国家的统治者，我们需要推翻他们”。

忍无可忍的沙特政府于2012年逮捕了谢赫尼米尔·尼米尔，在逮捕过程中引发交火导致后者腿部中弹。谢赫尼米尔·尼米尔血洒被捕现场的照片迅速传播开来，引发了沙特阿拉伯国内的新一轮抗议活动。一家法院随后判处谢赫尼米尔·尼米尔死刑，罪名包括对沙特王室不忠、煽动教派冲突、支持暴力活动、破坏国家财产等。美国、欧盟、联合国等各方均对审判的公正性表达了关切。

在沙特阿拉伯与伊朗间关系日趋紧张的背景下，谢赫尼米尔·尼米尔的被捕和被判处死刑使他这个个体，从一个偏居一隅、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升格成了两国进一步交恶的导火索。对于沙特政府而言，谢赫尼米尔·尼米尔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危险分子，这也反映出该国对于什叶派民众暴乱和伊朗介入干预的担忧和恐惧；对于伊朗政府及其地区盟友而言，谢赫尼米尔·尼米尔是一个可用来动摇沙特王室统治地位的无价之宝，因此大肆宣传他的言论和关于他的信息，使他的影响力上升到了地区事务层面。

当谢赫尼米尔·尼米尔最终于2016年初被处决后，示威者高喊着“沙特王室去死”的口号将沙特阿拉伯驻德黑兰大使馆团团围住，他们向其中投掷燃烧弹，点燃了整个使馆建筑。沙特政府随即宣布断绝与伊朗的外交关系，要求伊朗驻该国大使和其他外交人员在48小时内离境。伊朗政府跟进采取了对等的断交和驱逐外交人员的措施。长久以来，两国本就存在分歧，但谢赫尼米尔·尼米尔被处决及紧随其后的两国断交标志着这一地区的冷战急剧升级，成为了未来数年地区局势不断趋紧的开端。

在谢赫尼米尔·尼米尔被处决数天后，小萨勒曼接受了英国《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的专访，这是他首次公开接受媒体专访。在受访过程中，他向外界详细介绍了他本人对于沙特阿拉伯未来发展的远大愿景。对于谢赫尼米尔·尼米尔之死，他进行了简短的辩护，称死刑判决是司法审判的结果，沙特王室无权干预。紧接着，小萨勒曼将话题再次切换回了他关于经济改革的想法。在前一年向奥巴马总统作出概要描述后，如今的小萨勒曼已经有了更为具体详尽的改革路线图。他表示，沙特政府正在对国家经济进行彻底改革，计划将医疗保健和教育产业进行私有化改造以减轻政府预算支出的压力。同时，还将大力发展本土国防工业，将闲置的国有土地重新化为有价值的资产，积极开发围绕“两圣城”的宗教旅游项目。所有这些改革方案都显得雄心勃勃，小萨勒曼为此已投入了数百亿美元资金，而这在他看来似乎只是“小意思”。

这次专访中引发外界最大轰动的是，小萨勒曼令人意外地宣布将推动沙特国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以下简称“沙特阿美”）上市并对外出售该公司股份。众所周知，该公司是沙特阿拉伯国有垄断油企，也是全球最赚钱的公司。

他对此说道，“我相信这一做法符合沙特阿拉伯的利益，也符合该公司的利益，因为它有助于提高公司运营的透明度，减少围绕在该公司周围的可能的腐败行为”。

小萨勒曼的这个声明显然令外界大跌眼镜。对于任何熟悉石油行业的人来说，这笔交易所涉及的金额无疑都将是个天文数字。没有人知道沙特阿美的准确价值，因为此前从没有任何一方对其进行过估值，而且沙特阿拉伯的石油储量也未曾经过独立的第三方审计。沙特方面坚信该公司的估值在2-3万亿美元之间，如出售该公司最多5%的股份，至少能够换取1000亿美元的资金。若沙特人的估值准确，那么沙特阿美上市将是有史以来金额最大的IPO。

还有一些分析人士则更为关注小萨勒曼在专访中谈及沙特阿美IPO时用到的两个词语：透明度和腐败。对于第一个词语，外界认为这意义重大，因为沙特阿美在过去数十年时间里一直十分神秘，其财务状况始终不透明，特别是在该公司付给沙特王室的费用方面，如能在推进IPO过程中将这些细节公之于众，无疑将揭开沙特阿拉伯保守最严的秘密之一。对于第二个词语，外界好奇的是，沙特阿美在一个充斥着经营不善、腐败丛生的商业环境中，一直被认为是沙特阿拉伯国内最干净且运营最好的机构。既然如此，小萨勒曼为何会特别提到利用IPO来杜绝腐败？他是否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这场拟议中的世纪IPO迅速点燃了国际能源市场和金融市场。在此后的数年间，分析师和交易商们争先恐后地打听有关IPO的一切信息，并争取一切可以参与其中的机会。

专访结束前，小萨勒曼以他本人对于沙特阿拉伯未来的设想作为收尾，他认为这一设想不仅对他自己也对其他沙特年轻人都意义非凡。在他的设想中，沙特阿拉伯的经济将不再单纯依赖石油，将有其他驱动力推动经济不断发展，整个国家的法律体系将更加透明，公众将拥有更多参与决策的权利。与此同时，沙特阿拉伯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将更为强势，将积极参与解决阻挠全球发展的障碍和挑战。

他说，“我作为一名沙特青年人，与其他千千万万沙特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梦想。我愿与所有沙特人一道竞逐实现自己的梦想，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沙特阿拉伯”。

这番立意颇高、视野宏大的讲话让外界倍感兴奋，因为这是沙特王室在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对外公开表态。但问题随之而来：在整个王国的权力结构中，小萨勒曼目前仅仅排在第三位，在他想要完成这些雄心勃勃的改革方案前，还矗立着诸多障碍和藩篱。那么，他将如何实现他的抱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