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外汇 | 张宇燕:从惯性因素和新发因素看全球经济

财富   2024-12-27 15:55   北京  

作者 | 张宇燕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院长

来源 |《中国外汇》2025年第1期(2025年1月1日出版)


要点

综合考虑影响全球经济的10项指标背后仍旧强大的惯性因素,以及各种将会直接间接或强或弱对下一年经济表现产生影响的新发因素,未来几年全球经济仍将维持在3%左右的中速增长轨道之内,同时也不能完全排除因极端事件爆发导致全球经济失速的可能性。

全球经济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对其现状与走势加以分析研判,是一项艰辛的工作。为了厘清和理解纷繁复杂的世界经济,简单的处理办法是识别出影响全球经济的主要变量,在描述各主要变量及其相互间关系的过程中鉴往知来。下述十个变量,即经济增长、就业、物价、贸易、跨国投资、债务、资本市场、利率、汇率、初级产品,大致能够彰显全球经济的整体态势。其中,前四个指标通常被视为国民经济的四大宏观指标,而经济增长率更是颇具综合性的关键变量。下面将分别简要讨论这些变量在过去一年中的变化。




2024年全球经济表现好于预期



总体而言,2024年全球经济仍然行进在3%—3.5%这一中低速增长轨道上,同时增长表现超出预期。一年前笔者估计,由于美联储和欧央行为抑制通胀在一年多内连续大幅度加息5.25个百分点,全球经济增长速度将明显放缓,即便在放缓时采取降息政策,增速仍会低于3%。然而,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2024年10月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全球经济增长仅从2023年的3.3%微降至3.2%,其中发达经济体增长1.8%,美国为2.8%,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增长4.2%,中国为4.8%。这一超预期结果显示出全球经济、特别是发达经济体的韧性,也表明美国和欧洲一定意义上实现了经济软着陆。换句话说,使发达国家的通胀率从2023年的4.6%降至2024年的2.7%的货币紧缩政策,并未引起发达国家经济增速明显下滑和失业率上升。从全球范围看,2024年通胀率较2023年下降了0.8个百分点至5.9%,而降幅不显著的主要原因,则在于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的通胀率仅从8.1%降至7.9%。

全球增长好于预期自然会在就业和贸易等指标上得到反映。根据国际劳工组织2024年5月末发布的《世界就业与社会展望》报告,尽管增速微降,但2024年全球就业状况仍较2023年有所改善,失业率从5.0%降至4.9%,有意愿但未就业人数为4.02亿。值得一提的是青年失业率仍维持在高位,2024年全球15—24岁青年失业率为12.8%,约为25岁及以上成年人失业率的3.5倍。国际贸易的逐步复苏可以说与经济增长表现互为因果。根据世界贸易组织(WTO)2024年10月发布的《全球贸易展望与统计》预测,2024年全球货物贸易量增长2.7%,可谓一扫2023年-1.1%之阴霾。测度全球运输市场价格的德鲁里世界集装箱指数WCI显示,2024年该指数10月较2023年同期上升了131%。市场需求增加导致的运力紧张推动了集装箱价格的上涨,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货物贸易稳步复苏的现实。与此同时,经济复苏乏力、通胀受到抑制和贸易缓慢增长,构成了2024年初级产品价格指数微降的主因。

尽管波动频繁且时有异动,但2024年全球金融态势总体上仍属稳定。根据国际金融协会最新报告,截至2024年三季度,由于借贷成本下降和风险偏好上升,全球债务总额飙升至近323万亿美元新纪录,前三季度增逾12万亿美元。尽管债务规模增加,但随着各国经济增长,全球总杠杆率下滑至约至326%。相对于债务,全球资本市场涨幅显著。截至2024年11月,美国标普500指数、德国DAX指数、日本日经指数等相较2023年年初涨幅都在15%以上,中国上证综合指数也上涨了10%以上。尽管美联储和欧央行等都已开启降息进程,市场对进一步下调利率的预期也时强时弱,但2024年的美元指数截至12月19日大体维持在101至108之间。国际清算银行编制的实际有效汇率指数也显示出美元和欧元比价在2024年间维持了基本稳定。考虑到权威的联合国贸发会议《世界投资报告2024》在数据上具有较大的时滞性,我们只能根据当前可获得的全球投资实绩和其他宏观指标对2024年的全球投资加以判断,亦即在2023年1.33万亿美元的基础上有望实现2%左右的增长。




影响2025年全球经济的几个重要问题



判断经济走势的主要根据有二:惯性因素和新发因素。目前看有如下几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将会对2025年的全球经济产生影响。 

一是美国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的经济政策。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已经宣布将对来自两位邻居——加拿大和墨西哥的进口加征25%的关税。尽管特朗普政府加征关税名单还将进一步扩展到美国的盟国和伙伴国,但当今占全球总产出40%以上的两个最大经济体美中经贸关系呈加速恶化趋势,则被视为对世界经济的严重威胁。已被提名担任贸易谈判代表的格里尔曾公开表示,“中国宣称的雄心和观察到的行动是对美国的跨世代挑战”。特朗普团队成员提出的建议包括撤销与中国的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PNTR)、让国会授权总统出于经济和国家安全目的适当修改对中国的关税、在安全等领域对技术出口实施更为严格的限制措施、在经济上最终实现与中国脱钩。特朗普已经宣布将对所有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加征10%的关税,在竞选期间他曾提出加征60%的关税。这些政策不仅对中国、也必将对全球产生深远影响。根据摩根大通《美中贸易战对亚洲意味着什么》报告,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如美国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60%关税,2025年中国经济增长率可能因对美出口大幅下降而减少近2个百分点,同时还可能打击商业信心和投资并进而影响到消费,这必然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政策回应。

二是诸如WTO那样的多边机制正逐渐被边缘化。尽管WTO部长级会议在边际上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实际上它正逐渐被主要发达经济体所忽视,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国抛开WTO直接对中国电动汽车加征关税,加拿大亦步其后尘,欧盟也在就征税问题与中国谈判。2024年12月11日WTO总干事伊维拉发布的《总干事年度全球贸易发展报告》亦显示出WTO保障自由贸易的能力每况愈下:WTO成员在2023年10月中旬至2024年10月中旬期间采取的单边贸易限制措施覆盖面急剧扩大,所涉及的贸易额估计为8877亿美元,比前一年同期多出5506亿美元。此外,早在第一任期特朗普就曾扬言退出WTO,他再次当选后让美国抛弃WTO的言论又此起彼伏。即便新一届美国政府暂时不离开WTO,业已形成的预期本身就会损害WTO的作用或权威。对国际贸易体系的悲观预期并非国际多边体系式微进程中的孤立事件。2024年11月18日至20日短短三天内,在联合国安理会就有两项重要的停火决议草案分别被两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否决。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是一个日益明显的现实缩影,揭示出那些旨在调节国际关系和促进协调行动的全球治理出现了短路。诚然,二十国集团(G20)里约峰会和第29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9)达成了一些共识,表明多边主义并未消亡,但其波及范围正在缩小、约束力也在下降,在关键的经济和政治领域处于某种程度的瘫痪状态,而在其尚能维持的领域却只发挥着十分有限的作用。

三是全球供应链正从链式结构向集群化结构转变(From Supply Chain to Cluster)。IMF曾就此发表《歧视性区域主义的兴起》报告,指出美欧等主要经济体纷纷建立区域贸易协定网络,推动区域经济一体化,使得区域贸易协定从1990年的近50项增加到了2023年的350多项。旨在推进市场一体化的深度区域贸易协定理应受到欢迎和鼓励,但如果没有多边主义支撑,区域主义将更易受到去一体化的影响,区域贸易协定也很容易受到削弱,变得更具有歧视性,并逐步转化为保护主义的壁垒,尤其是在大国博弈日趋加剧时期。由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等机构编制的“世界开放度指数”连续3年下降,已经显示出一些发达经济体近些年来不断强化“近岸”“在岸”“回岸”等重构供应链政策对开放性世界经济造成的伤害。同时也要承认,即使是歧视性区域主义政策,在一定期限内也可能带来某种程度上的区内“贸易创造”。全球开放指数下降过程中贸易保持增长这一现象,便可以从发达国家间的经贸联系日趋紧密和进程加速中得到部分解释。

四是人工智能(AI)对经济影响深刻而广泛。AI不仅是引发喧哗与骚动的新一代聊天机器人,在接下来的几年大概率将迅猛发展,对其评论也日渐多元。引致或催生新产业、新业态、新岗位是AI带给人类的一份厚礼,例如,借助AI预测出所有蛋白质结构,药物研发因此出现革命性跨越;AI可能是使核聚变能源从概念最终成为现实的强大推手。高盛的一份最新报告指出2025年AI领域新增投资可能超过2000亿美元。AI有望通过提高整体生产率而使未来10年全球产出增长7%。与此同时,AI对就业市场的影响在2024年已开始显现,在未来几年这种影响将愈发显著,既表现在它对中低技能劳动力的替代上,也涉及到某些高技能人员的就业结构。根据裁员追踪机构Layoffs.fyi数据,截至2024年12月2日,全球主要高科技公司在2024年至少裁减了14.9万人,而导致所谓“白领衰退”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雇主们找到了性价比更高的AI。随着人均寿命和健康水平的显著提升,再加上AI和智能机器人的普遍使用,日趋严重的高技能劳动力短缺、少子老龄化加速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财政可持续性等问题,均值得世人深思。

五是经济风险的“非经济化”。百年变局的一个突出特征,表现为“政治归政治”“经济归经济”的时代彻底终结了。更准确地说,广义的非经济因素对狭义的世界经济施加的影响愈发具有决定性。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24年全球风险报告》依据对人类的潜在影响程度对全球风险进行了排序。在未来两年全球面临的10大风险中,除了排位分别为6、7、9的“经济机会匮乏”“通货膨胀”“经济下行”3项外,其余的风险均为非经济性风险,涉及信息失真、极端天气、社会极化、网络安全问题、跨国武装冲突、非自愿移民和环境污染等。从未来10年期的全球风险看,上述3项经济性风险更是全部被非经济性风险所替代,新入选“风险榜”的项目为“地球系统关键性变化”“生物多样性损失和生态系统崩溃”“自然资源匮乏”“人工智能技术负面后果”。值得关注的是,未来两年期和10年期的非经济性风险中有一项为“跨国武装冲突”,这或许有某些理由。拜登政府2022年10月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开宗明义,认定目前世界正处于大国地缘政治竞争决定性10年的初期。鉴于特朗普政府沿袭前任对国际局势认知的可能性甚大,故对未来10年世界和平局势的判断不应过于乐观。

六是美国内部变革的溢出效应。人们常说“小国无外交”,而与其对应的一句话是“大国无内政”。作为当今世界头号强国的美国,随着特朗普新政的实施,其国际外部性不可小觑。据《纽约时报》题为“特朗普内阁:‘美国优先’面纱下的多重意识形态”文章分析,特朗普领导集体内部至少有三个截然不同的派别和一系列意识形态:一是复仇者团队,由未来被提名人领导,奉命撕裂司法部、情报机构和国防部,追捕所谓的深层国家和任何参与起诉特朗普的人;二是由斯科特·贝森特领导的 “平和市场 ”团队,这位未来的财政部长很可能会努力确保特朗普最极端解决方案的落实;三是由埃隆·马斯克和维维克·拉马斯瓦米领导的政府收缩团队,他们希望从2024年6.75万亿美元的联邦预算中至少削减2万亿美元,并将联邦机构从四百多个减到一百以内。刚刚被提名担任下一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卡什·帕特尔同时又是2023年面世的《政府黑帮:深层国家、真理和为民主而战》一书的作者,而此书一经出版特朗普便盛赞它为“夺回白宫并将这些黑帮分子从整个政府中驱逐出去的蓝图”。不难想象,特朗普新政对美国制度基础设施动大手术势必引起既得利益者的强烈抵触甚至反击。如果内部出现社会政治动荡,对外转嫁危机自然会成为政策选项。

综合考虑前述10项指标背后仍旧强大的惯性因素,以及各种将会直接间接或强或弱对下一年经济表现产生影响的新发因素,对2025年全球经济走势的判断便大致可以得出。简言之,未来几年世界经济仍将维持在3%左右的中速增长轨道之内,2025年亦不例外,同时也不能完全排除因极端事件爆发导致全球经济失速的可能性。就中国的外部环境而言,风险与不确定性均较高,尤其是美国的对华政策将对中国带来挑战。对此,我们需要科学研判,既不低估也不高估外部环境可能带来的影响,坚定信心做好自己的事。


  

中国外汇
聚焦外汇管理改革实践,宣传解读外汇管理政策; 关注经济金融热点话题,分析研判未来形势走势; 提供政策法规培训服务,交流分享学术研究成果。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