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百年义侠传》(七十一)

百科   健康   2024-12-26 13:0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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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 练成文武艺·仗剑天涯去


以武学打开世界·智者不匹夫 武者无懦夫 

且说那张文达,当下怒目圆睁,声道:“你不抵赖便好,我徒弟之仇,非报不可。他被你打得气绝身亡!”霍元甲闻言,微微一笑:“气死了吗?打擂输了,有何可气,更何至于一气便死?”张文达忿然作色:“你赢了自然不气,我徒弟却是气得命悬一线。”

霍元甲哈哈大笑:“原来是气得快要死了,实则并未曾死。张先生这般来势,已属惊人,再加这般口气,怕是要将我等吓死了。且请张先生息怒,听我细细道来那日令徒与我动手之情形,莫要被他一面之词所惑。我霍元甲虽在上海摆设擂台,却非为在中国武林中人前显摆本领。那日令徒上台之时,我同僚接待于他,请他于签名簿上留名,他却不理不睬,来势比你方才还要凶猛。”

“我摆擂之规矩,无论何人上台挑战,皆需立下生死状,伤了自治,死了自埋,双方皆出于自愿。令徒当时却不肯立状,我见状,便将摆擂实为等候外国高手较量之意说与他听,并请他助我一臂之力,有本领留待与外国人较量时再使。不料他却不问青红皂白,非要与我分个高下不可。我见他执意要打,便再要他立状,他这才在状上签了‘东海赵’之名。他既已签名,我不得不与他动手。”

“第一回合,我与他交手一二百招,已算给他极大面子,便停手言道:‘你我不分胜负最好。’谁知他却不识进退,误以为能与我交手一二百招便是他的本事,非要将我打倒在地才肯罢休。我想他年轻气盛,好名心切,且能练就此等胆量亦属不易。我摆擂非为在中国人前显摆,又何苦将他打败,令他怀恨终身?于是第二回合交手,我便陪他一同倒在台上,言道这下可以罢手了,仍是不分胜负最好。却不料他心粗气浮,仍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分个胜负才肯罢休。我当时面对成千累万看客,太过顾及他的面子,便无法顾及自己的面子。第三回合动手,我只得对不住他,让他摔了一跤。他终究是年轻人,火气太大,摔了一跤之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掉头便跑。我想多留他坐一会儿,他却理也不理。”

张文达听罢这番话,气得满脸通红,张口嚷道:“得啦,不用说了,再说连我也要气死了。你摆的是擂台,巴不得有人来打,既不愿与中国人打,便不该摆擂台。我徒弟没能耐,打不过你。哪怕被你三拳两脚打死,也只算他自己讨死,不能怪你。我断不会找你报仇。但你为何拿他开心,存心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看客丢面子?你还说不是想在中国人前显摆本领,你为了打得长久,让花钱看打擂的人开心,故意不让我徒弟倒地。现在却还来讨好我,显得你是不忍败坏我徒弟的名誉。你自己说说,你这种举动,岂不气死人?”

霍元甲闻言,脸色一变,声道:“你这人说话,实在太不讲道理。我对令徒一片好意,你却当作恶意。你说我为了打得长久,让看客开心,你可知令徒是自愿上台,并非我请他。令徒不愿丢面子,谁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看客上台打擂?你平日不督促令徒练好武艺,此时却来责备我不该打败他,你自己不知羞耻,我倒替你害臊。”这几句话,说得张文达暴跳如雷,一步抢到房中,摆了个架势,咬牙切齿地指着霍元甲骂道:“你来,你来,是好汉便与我拼个死活!”

此时,农劲荪再也忍耐不住,亦跳到房中,张开双臂道:“你这人也太不讲理了。你若要替徒弟报仇,也得想想你徒弟是如何败的。你徒弟是在擂台上,当着成千累万看客,丢了面子。你若真心想找回那丢失的面子,自然也得在擂台上与霍先生较量,打赢了才有面子。如今你跑到这里来动手,输赢有几人知晓?”

张文达见农劲荪如此举动,不由得两眼一翻,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谁?干你何事?我是要打姓霍的。”农劲荪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来上海摆擂台,便不怕你来打。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为你着想。你若自问没本事,不是姓霍的对手,我便劝你断了这报仇的念头,悄悄回去,免得丢脸生气。若自信有几分把握,便不值得躲在这里打了,还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面子。”

张文达听了,连忙收了架势,双手向农劲荪抱拳说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粗心未曾想到。我离家千里来上海,就是为了收回这点面子。好,我明天到张园打擂台。”霍元甲笑道:“你来得太不巧了,我摆一个月的擂台,今天刚刚满期,已把台收了。不能为你一个人,又去巡捕房请照会,重新再摆一回擂台。”

张文达愕然说道:“那教我去哪里打呢?”农劲荪道:“这岂不是易事?姓霍的可以摆擂台,难道你姓张的便不能摆擂台吗?”霍元甲接着道:“好极了!你去摆擂台,我来打擂台。”

张文达本是个粗人,初次到上海,不知租界是何地,巡捕房是干啥的,更不知摆擂台还需去巡捕房请照会。只以为自己有摆擂台的本事,便可在上海摆擂台。当下也不及思索,便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吧!我摆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来打,我自会再来找你算账。”霍元甲笑道:“我岂有不来之理?”

张文达怀着满肚忿怒之气,走了出来,也不顾霍元甲、农劲荪二人在后送客。农劲荪送到客寓门外,见他不回头,只得高声喊道:“张先生好走。”张文达回头看见,才对二人拱手道:“对不起,再会!”霍元甲笑向农劲荪道:“这人怎粗鲁到这般地步?”农劲荪点头笑道:“他和东海赵两个,不仅是师兄弟,倒像是父子,性情举动都一般无二。这种粗鲁人,依我看来,本领纵好也很有限。”

且说张文达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东人所开的客栈里,独自思量,不知擂台应如何摆法。只得找着客栈里账房山东人姓魏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事吗?”魏账房随口答道:“怎么不知道!开台那日,我还亲自去张园看了呢!”

张文达道:“你知道便好。我且问你,我如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样,摆那么一座擂台,请你替我算算,该如何着手?”魏账房听了,露出诧异之色,将张文达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也要摆擂台吗?摆了干啥?霍元甲擂台开台那日,我去听他说过,因与英国大力士订了比赛之约,所以摆设擂台,等候各国大力士上台较量。难道你也与外国大力士订了约吗?”

张文达摇头道:“不是。”接着将要替徒弟报仇及往见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摆擂,我姓张的也可以摆得。”魏账房问道:“你已经应允了霍元甲,摆下擂台等他来打吗?”张文达道:“他说他的擂台已经满期,教我另摆一座,我自然答应他。”

魏账房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容易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至少没有几百块钱,休想布置妥当。你仅为替徒弟报仇,何苦答应他费这么大事?”张文达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说道:“摆一座擂台,为啥要花这么多钱?我又不买一块地,不买一栋房屋,只借一处地方,用芦席胡乱搭一座台,这也要花几百块洋钱吗?”

魏账房笑道:“你以为上海也和我们家乡一样吗?上海不但买地贵得吓人,就是暂时租借一个地方,价钱也比我们家乡买地还贵。摆擂台为的是要得名声,不能摆在偏僻的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摆在张家花园。张家花园是上海最有名的热闹地方,每日到那花园里面游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那里的地方,租价比别处更贵。用芦席搭一座台,周围得安设许多看客的座位,你说这是容易的事吗?并且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不但得花钱,而且巡捕房里须有熟人,才能办到。就是捕房允许你摆擂台的执照,若没有领到那张执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开张。”

张文达一脸懊丧,开口问道:“你可知晓霍元甲已领了执照否?”魏帐房答道:“那自然是领了执照的。莫说摆擂台这等大事须得执照,便是肩挑手拎做些小本生意,也须到捕房领得执照方可。霍元甲若非执照上限了时日,何以会说满了期便不能再打?你糊里糊涂地应承下来,依我看,没有几百两银子,这擂台是摆不成的。”张文达摇头长叹,道:“照你这般说来,我此番岂不是白跑一趟?我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几百两银子?便是有钱,我也不愿如此花销。”

魏帐房道:“我倒替你想了个省钱的法子。你方才不是说霍元甲教你摆擂台么?你明日再去与霍元甲商量,他摆的擂台,期满了无用,定是要全然拆卸的。你去求他迟拆几日,或许他肯与你通融。若有了现成的擂台,只消去捕房请领执照,便容易得多了。不知你意下如何?”张文达道:“他若肯借与我,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摆擂台,乃是为寻着他替我徒弟报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日与他见面便已抓破了脸,明日怎好意思再去?便去了,也未必肯借与我。”魏帐房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当真是别无他法。”

张文达闷闷不乐地过了一夜,次日虽仍无计可施,但他心念一动,何不且到张园去瞧瞧?倘若霍元甲的擂台未曾拆卸,拼着碰个钉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独自向张园行去。原来张文达昨日曾到张园探看,只因去得晚了,霍元甲已同众多武术名家,举行过收台仪式,张文达扑了个空,这才打听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闹了一场。

今日再到张园,只见拆台的手脚当真麻利,早已拆卸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未曾打扫干净的砂土,和竖立台柱的窟窿,依稀约莫看得出是搭过擂台的旧址。张文达在此处徘徊良久,无计可施。此时到张园来的游人渐渐多了,张文达也跟着四处游荡了一阵,忽而走进一所洋式房屋之中。只见一个大房间里,摆着许多茶桌,已有不少游客,坐着品茗。

张文达自觉无聊,拣了个座位坐下。堂倌走过来招待,他初来乍到,听不懂上海话,也不作答,只翻起两只火也似的眼睛,将各座位上游客望了几望,忽地紧握一双拳头,就在桌上擂鼓般擂了几下,接着怪叫一声,道:“哎呀呀,气煞我也!好大胆的霍元甲,竟在上海摆擂台,冒称大力士。他姓霍的小子,算得什么?能打得过我张文达这一对拳头,才配称真正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没有能人,敢登报胡说八道,上海的人能饶过他,我张文达却不能饶他!”

当张文达擂得桌子一片响时,那些品茶的游客,都同时吃了一惊,一个个望着张文达。见张文达犹如唱戏的武生,在台上念白一般,横眉怒目,一句一句说将下去,越说越起劲。其中多有听不懂山东话的,大家互相议论。

众游客中,忽有两个年纪均在二十五六,衣服穿得极是华丽,使人一望便知是两个富贵家公子,起身离座,走近张文达跟前。由一个身材瘦长的开口喝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张文达虽是个莽汉,但这两个富贵气逼人的公子,他还是一眼便看出不是寻常之辈。当下便住了口,也起身答道:“在下山东人氏,姓张名文达。”

那公子问道:“你为何跑到此处来大骂霍元甲?霍元甲乃我中国第一个好汉,在这张园摆了一个月擂台,始终未逢敌手。你既骂他不配称大力士,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却等他收了台,又来此大骂?”

张文达此时倒不粗鲁了,连忙陪笑问道:“二位少爷贵姓?”那瘦长的指着同来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顾四少爷,在下姓盛。你到上海滩打听我盛大少爷,不知道的人,只怕很少。”张文达连连拱手道:“二位少爷请坐,听在下说来。在下此番特地从山东赶到上海,便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无奈动身迟了,路上又耽搁了几日,昨日赶到这里,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

盛大少爷问道:“你可曾见过霍元甲?”张文达道:“怎没见过?”盛大少爷又问:“你以前曾与霍元甲交过手没有?”张文达道:“在下自己不曾与他打过,但在下的徒弟与他打过。”顾四少爷问道:“你徒弟与他打,是谁赢了?”张文达道:“在下徒弟的武艺本不甚高,但与他打了三回,只输了一回,有两回未分胜负。”

盛大少爷问道:“你可有把握一定打赢霍元甲么?”张文达昂头挺胸,说道:“我山东自古以来,武艺高强之人极多。在下在山东四处访友,二十年来未逢敌手。二位与在下今日初见,听了必以为在下是说大话。在下的武艺,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非是会使邪法,能念咒词把人念倒,在下便打不过。若说到硬功夫,便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筹的,在下也不怕打不过他。”

顾四少爷连连摇头道:“你究竟有何本领,敢说这等大话?我实在有点儿不信。你有些什么本事,此刻能显一点儿给我们瞧瞧么?”张文达一面踌躇,一面拿眼睛向四处张望,道:“在下的本领是带在身上跑的,随时随地都可显露,只是此处没有在下的对手,凭空却显不出来。”说话时,一眼望见门外堆了许多准备造房的基石,即伸手指着笑道:“旁的本事,一时没法显露,在下且显一点儿硬功夫给二位瞧瞧。”

说罢便往外走,盛、顾二人以及众多游客,都如瞧把戏一般,跟着拥到门外,顿时围了一大圈人。张文达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详了一阵,指着一块最大最厚的问众人道:“诸位眼力都是极好的,请看这块石头,大约有多少斤重?”有人道:“这石头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一尺五寸厚,至少也有七八百斤。”张文达点头道:“好眼力。这块石头足有八百多斤。在下如今要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诸位可相信在下有这般力气?”

在场看的人,无一个不摇头吐舌道:“似这般笨重的石头,如何能举得起?”张文达笑道:“举不起便算不得硬本事。”说罢,将两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边衣角,纳在腰带里面,几步走到那石头旁边,弯腰勾起食指,向石头底下泥土扒了几扒,犹如铁锹扒土一般,登时扒成一条小土坑,能容八个指头伸进去。

张文达双手插进小土坑,托起石头,只将腰肢往上一挺,石头便跟着竖立起来。接着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头中腰一托,这块足有八百斤重的石头,即时全部离地,横搁在张文达两手之上。他换了一口气,只听得牛鸣也似的一声大吼,双手已趁这一吼之势,将石头高高举起。盛、顾两位少爷和一大圈游客,不知不觉地同时喝了一声彩。

张文达举起了这石头,并不即时放下,回转身来,朝着盛、顾二人说道:“在下不但能这般举起,并且能耍几个掌花。”边说边将右掌渐渐移到石头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头在掌上便打了一个盘旋。只吓得围看的游客,纷纷后退,生怕稍不留神,石头飞落下来,碰着的不死也得重伤。盛、顾二人看了也害怕,连连摇手止住道:“算了吧。这般吓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

张文达无奈收手,缓缓将那块巨石放回原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朗声道:“诸位何须惊惶!若无十足把握,张某岂敢在此众目睽睽之下,妄行此举?此乃真力所至,半点容不得取巧。不似那举石担子之人,斜竖杠儿以减轻负担,杠之长短粗细,皆有可趁之机。似我这般举石,一上手便无闪避之余地。那霍元甲不知羞耻,竟敢自诩大力士。诸位亲眼见他于此园中设擂一月,可曾见他这大力士究竟有何等神力?此石他能否如我这般,单掌之上耍出掌花来?”

盛大少爷接口道:“霍元甲在此园设擂,名曰一月,实则仅一日之功。开台那日,忽有一人跃上台来,欲与霍元甲一较高下。听闻那人执意先战再报名,霍元甲却坚持先书姓名后动手,争执良久,那人仅透露姓赵,东海人士,名讳始终不肯吐露。霍元甲无奈,只得与那姓赵的交手。首回合,姓赵的身手不凡,腾挪闪躲,战得难解难分。霍元甲忽地罢手,称赞姓赵的武艺高强,劝其不必执着胜负。姓赵的不依,定要再战。第二回合,依旧打得精彩,未几,姓赵的猝然跌倒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形一晃,亦随之倾倒。霍元甲跃起,复劝姓赵的休要再战,姓赵的仍旧不从。第三回合,姓赵的武艺终是不及霍元甲,连番激战,体力似已不支,交手不过一两招,便被霍元甲扯住一腿,顺手一拽,连脚上皮靴都飞了出去。我当时坐于台下,那皮靴正落在我身旁一位姓柳的好友面前。那姓柳的好友亦是武艺高强之人,眼疾手快,当即伸手接住皮靴,向姓赵的掷去,手法之妙,不偏不倚,正落在姓赵的头顶。一时之间,满座看客哄堂大笑,姓赵的满面羞惭,怒气冲冲离去。自那日三战之后,直至昨日收台,再无第二人上台挑战,霍元甲亦未在台上施展过何等高明手段,实则霍元甲究竟有何等气力,我等皆不得而知。”

顾四少爷道:“我观气力之大小,与身材之高低颇有干系。身材魁梧之人,十有八九气力亦大;身材矮小之人,气力往往不济。霍元甲之身材,较这位张兄矮小许多,他之气力纵然不凡,我料亦难及张兄。”

张文达道:“张某正是不服他自称大力士,且在报上大肆吹嘘,言其本领如何超凡,纵使铜头铁臂之好汉亦不放在眼里。张某故此欲与他一较高下。盛大少爷那日所见之东海赵,实乃张某之徒。劣徒气力微薄,百斤之石亦难举起,随张某习武不过四五年光景,他本乃读书之人,每日需读书写字,无法全天候练功。张某之徒众多,惟此姓赵之武艺最为低微,最无把握。他此番来打擂,并非特意自山东准备而来,实因他有一位兄长在朝鲜经商,他去年往朝鲜探兄,今年归途经上海,恰逢霍元甲设擂。他见了报上那夸大之词,心中不服,年轻人一时气盛,便跃上台去。本欲不敌便走,不留姓名,他自知非霍元甲之敌,然欲借此试探其真实本领。张某此番来沪,一是要为劣徒出此恶气,二是要让霍元甲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可妄自尊大,在报上吹嘘那般海口。他霍元甲又非三头六臂,非天生无敌之将,岂敢妄言铜头铁臂皆不惧?”

盛大少爷闻言,面露喜色,道:“此言极是。我当时见了那广告,心中亦有几分不服,只是我非习武之人,无法上台与他一决高下。我亦不信,偌大中国,众多武艺高强之士,竟无人能敌霍元甲。我料定必有能人出手,三拳两脚将他击败。然直至昨日,整整一月,竟无人再上台挑战,那报上狂言,竟由他独领风骚。我心中正自纳闷,今日你前来,实乃大幸。我实话告诉你,霍元甲此人,我心中甚是恼怒。他不仅在报上大肆吹嘘,且他本人架子大得惊人。我因钦佩他之武艺,又羡慕他之声名远扬,托人前去说项,愿以每月五百元之酬金,延请他至我家中,一则为我护院,二则教授我家小儿及仆从拳脚功夫。谁知他竟一口回绝。后来我探听其缘由,有人告知,他练就一身武艺,欲在江湖上称雄,不愿为人看门护院。你听他此言,岂不令人气恼?练就一身武艺,为人护院者,南北各省皆有,难道那些护院之人,皆非好汉,皆是看门之犬不成?他不过略通几手武艺,便如此摆架子,实乃可恶。因此,我甚是恼怒于他,你尽管放手与他一战,若能将他击败,我即刻以每月五百元之酬金,延请你至我家中,愿教拳则教,不愿教亦无妨。”

张文达闻言,喜得手舞足蹈,道:“击败霍元甲,易如反掌。我若自知非他之敌,又何须千里迢迢自山东来此?只是我昨日曾至霍元甲所住之客栈,与他见面,本想当即动手将他击倒,无奈与他同住之一穿洋服之人,突然跳出将我拦住,言要打便在擂台上打,客栈非动手之地。我心想此言有理,我劣徒是在擂台上被他击败,我要出此恶气,自然亦需在擂台上,当着众人之面,将他击败。因此,我便应了他,约他今日打擂。他却说,他之擂台,仅能摆一月,到期一日亦不能多打,教我另行摆设擂台,一般登报,他来打我之擂台。我当时不知上海之规矩,以为摆设擂台,并非难事,便应了他。出来之后,打听方知,此乃麻烦至极之事。如今我摆设不成擂台,便无法与他较量。”

盛大少爷笑道:“摆设一座擂台,有何麻烦?我在上海生长,却不知上海有何规矩,你向何人打听,又打听了何等规矩,且说与我听听。”

张文达道:“首难之处,便在需至巡捕房领取何种执照。此执照非但花费不菲,且若无巡捕房之熟人,纵有钱财亦难领取。无此执照,任凭本领再高之人,亦不能在上海摆设擂台。”

盛大少爷点头笑道:“那第二呢?”

张文达道:“第二便是租借摆设擂台之地。”

盛大少爷道:“租借之地,又有何麻烦?”

张文达道:“这倒非麻烦之事,只是好地方租金昂贵。”

盛大少爷哈哈笑道:“那还有第三否?”

张文达道:“听闻在上海搭设一座擂台,需花费不少银两。”

盛大少爷道:“别无他规了么?”

张文达点头道:“别无他规。”

盛大少爷一伸手拉住张文达之手,复又走回那喝茶之地,就张文达所坐之座,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让张文达与顾四少爷坐下,说道:“只要别无他规,仅你所言这些,算不得什么麻烦之事。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日之内,必给你一座极为漂亮之擂台。只看你的意思,是摆设在这园中,还是另择他地?”

张文达喜得心花怒放,满面笑容道:“我昨日方初至上海,亦不知上海除这张园之外,还有何更好之地。”

顾四少爷道:“上海之好地方多矣,然你此刻摆设擂台,仍以这园为佳。因你劣徒是在这园中,被霍元甲击败,你来为报仇,自然亦应摆设于此。你运气甚好,或亦是霍元甲该当倒霉,鬼使神差地让你遇着我们这位盛大少爷。难怪你说摆设擂台,乃是一件麻烦之事,若非遇着盛大少爷一时高兴,替你帮忙,纵遇何人,亦难办成。你可知霍元甲为摆设这一个月擂台,花费了多少银两?有众多朋友为他奔走出力,除卖入场券之收入外,还亏空了二千多两银子。他明知摆设擂台非易事,断非你这初自山东来之人所能办成,故意以此难题为难于你,料你手中银两不多,出面相助之朋友又少,摆设擂台不成,看你还有何颜面再去找他。”

张文达不觉猛地一拍桌角,朗声道:“对呀!顾四少爷此言,犹如亲见霍元甲心肝一般。他与劣徒交手过招,自知我此番前来,意在寻仇,故而不敢轻举妄动。他如今自觉已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生怕败在我手下,日后难以夸口,是以趁我不熟上海情形,以摆擂台之事使我为难。我那客栈中的魏帐房,还怪我轻易应允,我心中懊恼,却无计可施,今日幸得遇见两位少爷。”

盛大少爷微微一笑,道:“霍元甲万料不到,你竟能在上海三日之内,摆起擂台。他骤见报上广告,定要大吃一惊。想那霍元甲未摆擂台之前,上海有谁识得他姓名?自那在各大报纸上刊登摆擂台之讯后,非但人人皆知霍元甲乃一条好汉,且当开台那几日,全上海之人,街头巷尾,无不谈论霍元甲如何英勇。此刻更是名扬四海,举国皆知。你初到上海,正与霍元甲初来一般,也是默默无闻。只待擂台搭就,广告一出,名声自然远播。既特设擂台,自然非霍元甲一人前来挑战,各报馆对于打擂情形,记载得详尽无比。就如你那徒弟与霍元甲交手时的招式身法,各报皆记述得清清楚楚。将来霍元甲及前来打擂之人,与你交手时的招式身法,各报自然也会一一记载。你若能将霍元甲击败,那名声还了得么?我家久欲延聘一位声名显赫、武艺高强之人,常年住在家中,我若出门,便随我同行。此人在北方称为护院,在南方则称为保镖。如今武艺高强之人不少,但声名显赫者却罕有。延聘保镖,自是名声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谚:‘有千里的名声,便有千里的威风。’有名声之人保镖,流氓强盗自然不敢轻易下手。若已来袭,全凭武艺抵挡,那便不大靠得住了。”

张文达闻言,喜得摩拳擦掌,道:“我等习武之人,要靠真本事打出名声,实非易事。似霍元甲这般,在报上胡吹一气,摆个把月擂台,仅与劣徒交手一场,便赢得如此大名,实在太过容易。盛大少爷肯给面子,如此栽培,若能替我摆好擂台,我定当痛痛快快地将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瞧瞧。”盛大少爷点了点头,道:“你有如此本领,我也信你能胜过霍元甲。你此番从山东到上海,是独自一人,还是有同伴同行?”

张文达道:“我本欲带几个徒弟同来,怎奈路途遥远,盘缠耗费甚多,因此只我一人前来。”盛大少爷道:“你既孤身一人,此后便住在我府上吧。客栈中冷清不便,你如今要在上海摆擂扬名,也须多结识些上海有名之士。待我替你引见几位。”说罢,回头望向顾四少爷,道:“我今晚欲往老七处设宴,为张兄接风,顺便介绍几位朋友与他相识。我此刻当面相邀,便不再另发请帖了。”顾四少爷笑道:“张兄从今日起便住在你府上,你随时皆可款待。今晚的接风酒,理应由我做东。我也须介绍几位朋友,大家为他捧捧场。我的酒席设在花想容家,他家房间宽敞,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爷又争执了一番,终是拗不过顾四少爷,便约定了时辰,在花想容家相会。顾四少爷遂先行离去。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账,携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拉开车门,盛大少爷请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时,非但未曾坐过汽车,连见也未曾见过。此时上海汽车尚少,张文达初见之下,竟不知为何物。亏他机灵,见车内有座,料想是坐的,生怕被人及车夫笑话乡气,便大着胆子跨了进去。不料他身躯高大,车顶低矮,一头撞了上去。他力气极大,这一撞只震得汽车全身一晃,险些将车顶撞破。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小心些,没撞破头皮吧?”张文达这一撞,心中已慌,生怕撞坏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低头弯腰,不料车内空间狭小,顾了头顶,却忘了臂膀。左转欲坐时,臂膀撞在前窗玻璃上,只听得当啷一声,玻璃碎了一块。他吓得不敢再坐,缩着身子要退出来。盛大少爷何曾见过如此乡野粗人,一面双手推着他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作甚?”张文达被推得只好慢慢伸手摸着座位,左看右看,确无妨碍,才小心翼翼地挪动屁股,坐稳当了。心想这下总不致再出乱子,放心坐下。哪知是弹簧座垫,一坐下去便往下一沉,身子跟着往后一仰,吓得他两手一张,险些叫出声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他头上,将他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盛大少爷也不生气,反而笑得前仰后合,拾起帽子戴上,说道:“你不必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上海本地人,初坐时也常常不是碰了头,便是顿了屁股,何况你这从乡下来的呢?”

张文达脸涨得通红,说道:“别的倒也罢了,撞破这么大一块玻璃,实在对不住你。”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得了什么!”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起,踩下油门,汽车猛然向前疾驰。那车夫见张文达上车时的情形,知他是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逗他,猛地将车开动。张文达不知要将背靠紧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后一仰,后脑又撞在了车上,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怎地不像火车,也跑得这般快?”正说话时,车夫按了两下喇叭,吓得他忙住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瞧着他这副乡野模样发笑,便越发装出傻态来,逗得盛大少爷越发欢喜。

不一时,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一个个挺胸凸肚,摆出殷勤迎候的架势。盛大少爷昂首而入,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见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便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便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二人,以后轮流伺候。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吩咐。”一个当差的应了一声去了。盛大少爷陪着张文达坐下,说道:“我自己虽未练过武艺,但极喜爱会武艺之人。我公馆里现下有十几个把式,有的是朋友、亲戚介绍的,有的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在大门两旁的,便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到底如何,我也不知。我有时兴起,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倒是打得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谁胜谁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倒都没有寻常会武艺之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怎地都不去打呢?”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对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却说什么‘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的许多道理,又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自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世名声;便是打赢了,也结下极深的仇怨,甚至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就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尔墩那回事。窦尔墩原本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便也绰号窦耳东,不知这底细的,错叫作窦尔墩。这窦尔墩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之后,对黄家切齿痛恨。据知陈、黄两家历史的人所说,至今已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般,不通婚姻,不来往。他们既说得如此慎重,我也不便勉强他们去打。”

张文达朗声道:“吾辈习武之人,岂会惧怕这等闲言碎语!上台打擂,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既摆擂台又登报邀战,倘若落败,岂非亦是自取其辱?”言罢,但见一位年约五旬,身着蓝色湖绉棉袍,外罩黑呢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加光眼镜,蓄着八字小胡须的绅士缓步而入。此人进门便双脚并拢,向盛大少爷深深鞠了一躬,态度恭谨,垂手侍立一旁。

盛大少爷此刻神色,与对待门外那些武师截然不同,微微颔首道:“屈师爷,我今日偶遇一位武艺超群的好汉,本领更在霍元甲之上,你且过来见见!这位英雄便是张文达张兄。”言罢,手指屈师爷,对张文达介绍道:“这位是我府上的管事屈师爷,日后你有何需求,尽管向他提及便是。”

张文达闻言,连忙起身与屈师爷见礼。那屈师爷满面春风,言辞恳切,说了许多恭维仰慕之语。盛大少爷又唤屈师爷道:“我欲在三日之内,为张文达张兄摆下一座擂台,地点就选在张园霍元甲昔日擂台原址,规模定要更加热闹。亦要如霍元甲那般,在各大报刊刊登广告,邀人前来挑战。纵使多花些银两,亦不在话下,只求办得迅速妥当。此事我便交予你全权负责,若有不明之处,可与张兄商议。张兄初来乍到,未带行李,你且为他安排铺盖。他这身衣裳,在上海穿着实显寒酸,你看看府中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先拿一套给他换上。一会儿我还要带他前往花想容之处,明日你再吩咐裁缝为他量身定做新衣。”

屈师爷一一应承,偷眼瞧了瞧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毕,屈师爷方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来沪后可曾沐浴更衣?我大少爷最是讲究仪表,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即便换了新衣,也仍显不够清爽。”盛大少爷未待张文达开口,便已笑道:“老屈所言极是,你快去拿衣服来,即刻带他同去沐浴剃头。他这蜈蚣旗般的辫子,满脸油垢,无论何等衣裳,去到那等场合,实在有失体面。”

屈师爷随即告退,片刻后携了一大包衣物归来,对张文达道:“时辰不早了,我便陪张先生前去沐浴吧!”张文达做梦也未曾想到,来上海竟有此等际遇,心中欢喜至极,当下随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径往浴春池澡堂而去。

屈师爷将他引至特别洋盆房间,先吩咐剃头匠为他剃头,一边与他攀谈起来:“张先生的武艺,既得我府少爷如此赏识,想必是身手不凡。”张文达笑道:“在下也不敢自夸,不过山东自古便是响马辈出之地,响马皆有一身惊人武艺。因此我山东各县各府,武艺出众之人不在少数。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余年来,未曾遇见过能胜得过我的人。天下习武之人,莫过于山东最多,我在山东找不到敌手,山东之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非三头六臂,我皆不惧。我两膀实有千斤之力,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未能与楚霸王一较高下,比试举鼎之力。”

屈师爷笑道:“张先生在山东访友二十余年,总共与人交手过多少次呢?”张文达道:“具体数目我已记不清了,不过大约至少也有一千余次了吧。”屈师爷又问:“那一千余人中,是否都是颇有名望的好汉?”张文达道:“各人声名虽有大小之别,但若是无名之辈,我也不必去拜访他,与他动手。”屈师爷道:“有名之人被你打败,岂不是一生的声名尽毁?”张文达笑道:“我们习武之人,向来如此。他自己武艺不精,被人毁了声名,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能怪罪拜访之人。”

屈师爷又问:“你打败的那一千多人中,可有在人家当教师或护院的?”张文达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都是当教师或护院的。”屈师爷道:“那被你打败之后,他们岂不是不能再当教师或护院了?”张文达哈哈大笑道:“当教师或护院的被人打败,自己还想再当下去,东家自然也会辞退他了。”屈师爷道:“这如何使得?我虽是个生意人,不懂武艺,但我常听人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一个人无端端地砸了一千多人的饭碗,人家纵然本领不如你,一时奈何不得你,但你心中难道就能过得去吗?这话本不该我说,我与张先生今日初见,我说这话或许会让你不开心,但我实在忍不住,不得不把这话对你说明白。你要声名,别人也要声名;你要吃饭,别人也要吃饭。你把一千多当教师、护院的人都打败了,你一个人又不能当一千个人的教师、护院。譬如我们公馆里,原有十几个护院,本还可以请你来公馆,你若想借此显摆本领,将我们的十几个护院都打败,不见得我们少爷就会把这十几个人的薪水,都送给你一个人吧?你徒然砸了人家的饭碗,让人家恨不得食你之肉。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十几个武师联手与你为难,你就算有三头六臂,恐怕也难以招架。”

张文达虽性情粗鲁,但也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多年,也懂得些人情世故。先前听了盛大少爷那番关于武师比试不分胜负及互相恭维的话,已明白是彼此顾全声名与地位。此刻又听屈师爷说得如此直白,其用意已全然明了,遂点头应道:“我在山东时与那些教师和护院交手,情形与公馆里的武师不同。那时我为了试炼自己的本事,心中极想遇到武艺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输了也好向他学艺。一不是为了自己博取声名,二不是为了自己谋求生计,人家的饭碗破不破,与我全然无干。如今我已年届五旬,已有数年未曾出门求师访友,此番若不是为了替徒弟出气,决计不会跑到上海来。除了霍元甲之外,无论是谁我也不愿动手,更何况是公馆里的武师,大家都是伺候少爷的同事呢?”

屈师爷又问:“既是除了霍元甲之外,无论是谁也不愿动手,那为何又要在张园摆擂台,并登报邀人来打呢?”张文达只得将昨日会见霍元甲的情形细细说与他听。屈师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馆里的武师,见你与少爷同车而归,不知你是何人,便向少爷的车夫打听。据车夫说,亲眼见你在张园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一块石头,还能耍几个掌花,把张园的游人吓得个个吐舌。公馆里的武师们听了,知道少爷的脾气,最爱看会武艺的人动手过招。每次来个新武师,必要叫家里的武师与新武师打几场给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武师,只要使个眼色,或说几句内行话,便可彼此顾全。因见你神色不同,我们大少爷待你的态度,也与对待寻常新来的武师不一样,恐怕大少爷叫武师们与你动手时,你不肯受招呼,那时彼此都不好看。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对付你,我觉得同在一个公馆里吃饭,岂可闹出意见来,因此借着邀你出来剃头、洗澡,将话对你说明白。”

且说那张文达头已剃毕,二人共赴澡堂沐浴一番,出得门来,张文达忽向屈师爷言道:“吾此番若非摆擂,仅在公馆充作把式,少爷兴至之时,命吾辈比划耍玩,纵使要我跌上十个跟斗,事先言明,我亦可应允。然我今欲摆擂台,且乃少爷为我而设,倘若我连公馆中这些把式亦不能胜,何颜再言摆擂?岂非令少爷灰心?少爷若不助我,我此生休想在上海扬名立万,师爷以为此言可有道理?”

屈师爷道:“你即便不摆擂台,也无人强你跌跟斗之理。我先前已对你说过,我乃商贾之人,武艺一毫不懂,难以想出两全之法。但我已将他们之意转告于你,由你自行斟酌便是。”张文达点头道:“好,届时见机行事!”言罢,穿上带来之衣,竟十分合身。

屈师爷打量张文达数眼,笑道:“俗语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诚然不虚。此处有穿衣镜,你且自照,看是否还认得自己?”张文达果真走至房角穿衣镜前,对镜一照,不禁得意非凡,道:“此衣较我自身之衣更为合体,不知向何人所借?此人身材,竟与我一般无二。”

屈师爷笑道:“此人乃河南人士,姓刘,人称刘大个子,亦是力大无穷,善使单刀,耍得长枪,只可惜心思愚钝,除却力大如牛,两手有些武艺之外,百事不通,开口便显痴傻,我家少爷常逗他取乐。这些衣物,皆是我家少爷为他定制。”

张文达问道:“他究竟有多大力气,你可知晓?”屈师爷道:“他力气究竟多大,虽无从确知,但我曾见我家少爷试他力气,教他与众把式拉绳,他一人竟能与八人相持,最终仍拉他不动。你瞧他力气何如?”

张文达惊道:“刘大个子有如此神力,手上又有武艺,这些把式岂是他对手?”屈师爷道:“不然。他力气虽大,但因手脚笨拙,与这些把式交手,也不过打个平手。”

正说间,忽有一人掀帘入房,向屈师爷点头问道:“澡可洗好了?少爷在外等候,请张教师速去。”张文达认得此人乃是盛大少爷的随从,连忙迎上笑道:“我等已洗好,正欲返回,你若再迟来一步,便要错过了。少爷也来了吗?”随从道:“少爷在公馆等得无奈,知你等在此沐浴,故乘车前来。”

张文达将自己换下的粗布衣裳胡乱卷起,笑道:“在上海这等繁华之地,穿此衣物实难见人,弃了可惜,这么一大团,如何携带?”屈师爷笑道:“我这里有个包袱,包起来替你带回公馆。你这些衣物,虽系粗布,却也八成新,怎可轻弃?”说着,将包袱递给随从道:“袁六,你包起来,放在车里无妨。”又转脸对张文达道:“他叫袁六,少爷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后有事只管找袁六便是。”

袁六接过衣物,面露不屑之色,草草将包袱裹了,挟在腋下,引张文达出得澡堂。盛大少爷已坐于车中,停在路旁等候。

张文达此时已非张园门口那般莽撞,从容跨入车内。盛大少爷不住地打量张文达,道:“单论仪表,你亦较霍元甲魁梧。霍元甲身材并不高大,若与西洋高人并立,尚不及人家半截,怎地没有西洋武术家上台挑战?”

张文达道:“他在报上大肆吹嘘,连中国会武艺之人,皆被吓得不敢上台。西洋会武艺者,又未曾亲眼见他本领,自然不肯轻易前来。况且他擂台只摆一月,待西洋武术家闻讯,只怕早已赶不上来上海了。”

话未说完,车已停下。盛大少爷一面携张文达下车,一面笑问:“你可曾吃过花酒?”张文达道:“可是花雕酒?我倒吃过,只因生性不喜饮酒,喝得不多。”盛大少爷闻言,笑得双手捧腹,道:“你未曾吃过花酒,难道连花酒是何酒也不曾听闻?”张文达愕然问道:“不是花雕酒,那是什么酒?我未曾听人说过。”

盛大少爷道:“顾四少爷在张园约我等,便是去吃花酒。他所叫之姑娘名唤花想容,乃上海滩有名的红妓,就住在这弄堂里,你也可借此开开眼界。在姑娘家中设宴,便称为花酒,这下你可明白了?”张文达点头道:“啊,我明白了。我们山东也叫那等女子为花姑娘。”盛大少爷听了又哈哈大笑,张文达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如此好笑,跟在后面走进一家大门。

只见几个穿短衣的粗汉,纷纷起身争着叫大少爷。接着听得丁零零一阵铃响,那些争叫大少爷之人,同时高声喊了一句。张文达也听不出喊的什么,盛大少爷直冲进里间上楼。张文达紧跟其后,进入一个宽敞房间,大小电灯十余盏,照得满室通明。已有数位如天仙般的女子,抢到房门口迎接。

只见盛大少爷顺手搂着一个女子的粉颈,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道:“老四怎么还没来?岂有此理,客人到了,东家倒不见了。”话犹未了,忽从隔壁房中走出七八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之人。张文达认得顾四少爷也在其中,拱手笑道:“我等已恭候多时。”说罢,引张文达与众人相见,此是某洋行买办,彼是某银行经理,无一不是阔绰之人。

张文达生平首次踏入这等如天宫般的地方,更见了这些勾魂夺魄的姑娘,只觉目迷五色,心旌摇曳。又是首次与这些阔佬应酬,不知不觉间,一张猪肝色的脸庞越发涨得通红,顿时手足无措。那些买办、经理与他寒暄,他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两眼茫然地望着这个点点头、笑笑,又望着那个点点头、笑笑。

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们,平日虽见识过不少人,却何曾见过这等模样之人,不由得暗自好笑。盛大少爷瞧见此情形,倒颇为关心张文达,让大家坐了,说道:“我这张教师乃是山东人,此番初到上海不过两三天,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接着望那些姑娘笑道:“你们莫要笑他,你们若是初到山东,听他山东人说话,也未必能回答出来。你们哪里知道,这张教师本领非凡,他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登报招揽天下英雄来打擂。顾四少爷好意帮忙,特地介绍他结识几位捧场的朋友。”

那些姑娘听得此言,皆不敢再笑,一个个走上前来装烟递茶。盛大少爷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房里打牌,为何就停了?”顾四少爷道:“我今日是为张教师接风,他来了我们还只顾打牌,似乎不妥。”盛大少爷道:“这地方用不着如此客气,你们还是接着打牌吧!我来烧大烟玩。”说着先走进隔壁房。张文达与一干人也随之过去。顾四少爷招呼张文达坐下,众人仍旧入局,斗了一阵扑克牌。

这家有个姑娘名叫金芙蓉,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容貌只算中等,但她识得字,爱看弹词小说。见张文达是个摆擂台的英雄,虽则形貌、举止皆不甚大方,金芙蓉却颇愿亲近,独自对他格外殷勤,坐在张文达身旁,操着北京话问长问短。张文达喜得浑身酥软。

片刻后,酒菜上桌。顾四少爷提笔写局票,问一个写一个。问到张文达时,盛大少爷抢着说道:“他初来乍到,自然没有熟的,老四你给他荐一个吧!”顾四少爷笑道:“你怎知他没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与他很熟了吗?你问问他,还要不要我另荐一个?”盛大少爷果真问张文达要叫谁,张文达不知所云。盛大少爷笑道:“要你叫一个花姑娘,我们各人都叫了。”

张文达此时心已定,胆已壮,即指着金芙蓉道:“我就叫她可使得么?”顾四少爷大笑道:“如何?”说得众人拍手大笑。

入席后,一个洋行买办也操着北方口音问张文达道:“我们听顾四少爷说你本领比霍元甲还大,此番专为打霍元甲摆擂台,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二位都在张园见过你显露本领,我们此刻也想你露两手瞧瞧,你可肯赏脸?”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肯赏脸让我献丑,我只恨自己本领低微。我虽天生比旁人多几斤蛮力,但在此地也无法施展。所学几种武艺,此地更不便使用。各位爷们要我显些什么呢?”

顾四少爷道:“你拣能在此地显的露两手给大家瞧瞧,我们都是不懂武艺的,哪里知道让你显什么?”张文达道:“容我想想。”

且说那宴席之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所唤之局亦纷纷而至。众人或沉醉于姑娘们婉转莺啼般的戏曲之中,或喧闹于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之乐,一时之间,倒也无暇再叙前话。待得酒足饭饱,那些个粉黛佳人亦多已翩然离去,那买办方又向张文达言道:“张教师一身绝技,自是需在擂台上大放异彩,却不知在此处,能否略展一二,以饱我等眼福?”

张文达闻言,哈哈一笑,道:“在下所练,乃是硬桥硬马的真功夫,除却举石锁、舞大刀,及至与人交手较量,原无甚玄虚花样,可凭空示人。然则诸位爷们既如此抬爱,在下倒也想出个小小玩意儿,献丑于诸君之前,博大家一笑。”

众人闻此,皆是喜出望外,不论男女,不约而同地围将上来,个个瞪大眼睛,欲瞧张文达究竟有何奇技。只见张文达脱下外衣,袒露上身,但见那肌肤之上,似有一层又红又黑的色泽。借着烛光细瞧,原来那肌肉本是透着红润,只因汗毛既粗且长,宛如披了一身牛毫,故而远观之下,显得乌沉沉的一片。

张文达便将衣物置于坑上,双手在两臂及前胸两胁轻轻拍打了几下,随即指着自身,对众人道:“诸位请看,在下这皮肉虽显粗黑,然此刻瞧来,却是颇为松弛,便是这般模样。请各位瞧仔细了,待在下运起功夫,再请各位观瞧,又有何变化。”

众人闻言,皆点头称是,齐声道:“张教师,你便运起功夫来吧!”张文达闻言,忽地双手撑腰,闭目凝神,咬牙切齿,一副运功之态。片刻之后,只见他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随即双手放下,睁开双眼,望向众人,笑道:“诸位,且看我身上的皮肉如何了?”

究竟张文达运功之后,身上皮肉有何奇异变化,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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