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红 刘社刚：虢国国君虢仲的婚姻

1991年，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现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与三门峡文物工作队（现三门峡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在上村岭虢国贵族墓地抢救性发掘了一座西周大墓（编号为M2009），确定这是西周晚期一位虢国国君的墓葬。蔡运章先生认为：“从墓中出土器物的形制、纹饰和铭文风格判断，此墓的年代应属西周晚期。特别是墓中出土的墨书遣册，有宣王时大夫‘南仲’的名字。可见，这座墓葬的年代当在宣王时期”，并进一步论证M2009墓主虢仲就是辅佐周厉王南征淮夷，酿成国人暴动，被史书称为“嬖臣”的虢公长父。该墓出土青铜礼器大多带有铭文，言虢仲自作用器，唯独4件青铜盨铭文云：“虢仲作虢妀宝盨，子子孙孙永宝用”，显然是为他人作器，铭文也涉及到虢仲的婚姻。结合其他相关的有铭铜器，初步认为虢仲至少有三位夫人，分别来自妀（jǐ）姓、姜姓和姞（jí）姓国家。

妀姓夫人

虢国为姬姓，依据西周“同姓不婚”的原则，与虢国通婚的自然都是非姬姓。反映虢国与妀姓国联姻史实的传世青铜器不少。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虢文公子段鼎，腹内壁铸有铭文4行22字：“虢文公子段作叔妀鼎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旅顺博物馆也藏有一件同铭的青铜鼎，两者器形、纹饰都一样，应属于一组列鼎中的两件，鼎内壁铸有铭文4行21字：“虢文公子段作叔妀鼎其万年无疆，子孙孙永宝用享。”《三代吉金文存》还著录有一件虢文公子段鬲，口沿内铸有铭文20字：“虢文公子段作叔妀鬲，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享。”鼎、鬲铭文中的虢文公既是虢国之君，也是周宣王的卿士，地位显赫，因谏宣王不藉千亩而名垂史册。鼎、鬲的年代均为西周晚期，铭文基本相同，应为同一人之器。铭文记载了虢文公子段为妻子“叔妀”作器，其夫人是来自妀姓家族排行为“叔”的女子。

那么，这位妀姓虢国夫人来自哪个国家或家族呢？传世的一件青铜鼎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三代吉金文存》收录的苏冶妊鼎铭云：“苏冶妊作虢妀鱼母媵子子孙孙永宝用。”苏冶妊是苏国国君夫人，是虢妀的母亲，这是她为出嫁到虢国的女儿所作媵器。《通志·氏族略》：“苏氏，己姓。”《国语·郑语》：“己姓昆吾、苏、顾、温、董。”“己”同“妀”，古代祝融八姓之一，商有“妲己”。

可见，苏国为妀姓，苏国的女子嫁到虢国后称“虢妀”，“鱼母”应该是虢妀私名。西周初年，昆吾的裔孙忿生被周武王任命为司寇，封于苏国（都城在今河南济源西北）。忿生迁都于温（今河南温县西南），故苏亦称温。公元前650年苏国为狄所灭。

1957年虢国墓地出土的几件有铭铜器也可证实虢国和苏国确有通婚。M1820出土一件青铜甫铭文云：“苏貉乍甫”，一件铜盘铭文云：“虢姪妀作宝盘子子孙孙永宝用。”据M1820出土器物及铭文判定，墓主应为虢姪妀，女性，应是嫁到虢国的苏国女子，为虢国某个贵族的夫人。

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西周晚期的苏甫人盘，再次证明虢国与苏国的姻亲关系。盘腹内底铸铭文2行9字：“苏甫人作姪妀襄媵盘。”与苏甫人盘同铭之器尚有一匜，两者应为组合关系，器铭云：“苏甫人乍姪妀襄媵匜。”虢国墓地第一次发掘者林寿晋先生认为“姪妀”与虢国墓地M1820铜盘铭文“姪妀”相同，“虢姪妀”就是苏甫人盘、匜铭文中的“姪妀襄”。苏甫人盘、匜是苏甫人为其姪女妀襄作的媵器，而虢姪妀盘则是妀襄的自作器。这几件器物说明虢、苏联姻常常是虢国娶苏国女子。

此外，虢仲墓出土的4件带铭文虢仲盨，以及上海博物馆藏虢仲鬲为虢仲与妀姓女子通婚提供了实证。

虢仲盨器盖、器内底有铭文14字：“虢仲作虢妀宝盨，子子孙孙永宝用”，意思是虢仲为虢妀作了这件珍贵的青铜盨，希望子子孙孙永久保藏使用。上海博物馆藏虢仲鬲口沿内侧铸铭文一周17字：“虢中（仲）作虢妀尊鬲，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中”即仲，为排行，虢仲是作器者。虢妀应是嫁到虢国的妀姓女子，是器物的所有者。鬲与盨铭文相类同，器物形制、纹饰都是西周晚期的典型风格，应为同人同时制作。

那么，虢仲与虢妀是什么关系呢？有的学者认为虢妀是虢仲的儿媳。如李仲操先生指出：“此虢妀是妀姓女子嫁于虢者，但此‘虢仲’不是‘虢妀’的丈夫。因为丈夫对妻的称谓，不称女子所适国名，而称女子本国国名。此虢仲也不是虢妀的晚辈，因为晚辈在‘虢妀’前必冠有‘祖考’或‘祖妣’字样，而此铭却无。此虢仲既不是虢妀的丈夫，又不是她的子孙，那么其必为她的公公”，所以这件器物是虢仲为其儿媳虢妀作器。但也有学者认为虢妀是虢仲的妻子，如吴镇烽先生指出：“由夫家所属的国氏与女子的姓组成的妇女名，也可以由夫家人称叫，虢仲可以称其妻子为虢妃。”笔者同意吴先生的意见，有例子为证。1983年4月，河南光山县发现春秋早期黄国的黄君孟夫妇合葬墓，出土器物铭文证实丈夫称其妻子为“夫氏妻姓”这一称谓的存在。黄君孟夫人棺内有13件礼器及小罐、方座，这些器物上均铸有铭文，内容略同，如小罐铭“黄子作黄孟姬行器则永宝宝”，方座铭“黄子作黄甫（夫）人孟姬行器则永”。显然这些器物都是黄君孟为妻子孟姬所作，其妻子可以称作“黄姬”“黄孟姬”“黄甫（夫）人”“黄甫（夫）人孟姬”。因此，虢仲墓中4件铜盨也应该是虢仲为妻子制作的，可能由于虢仲早逝，其妻又把此组器物陪葬，体现了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

虢仲的姜姓夫人

姬、姜两姓通婚历史悠久，是西周两个互为婚姻的政治集团，许多周王都娶姜姓女子为妻。虢国与姜姓国联姻的史实在许多青铜器铭中都有反映，如上海博物馆藏齐侯匜，形制硕大，魁伟庄重，极其稳健，是青铜匜中的王者，其铭文有3行22字：“齐侯作虢孟姬良母宝匜，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这是齐国国君齐侯为妻子虢孟姬作器，其妻是虢国之长女，故称虢孟姬，“良母”是其字。上海博物馆还藏有一件虢姜铺，铭文8字：“虢姜作甫（铺）其永宝用。”传世的还有虢姜簋，铭云：“惟王四年虢姜作宝簋，其永用享”；另一件虢姜簋盖铭文云：“虢姜作宝尊簋，用禅追孝于皇考惠仲……”虢姜乃嫁于虢的姜姓女子。这是虢姜自作用器，这些姜姓女子极有可能也来自齐国。齐国是东方的大国，虢齐两国联姻显然是为了维护彼此的政治地位和利益。

虢仲也曾娶姜姓女子为妻，从虢国墓地M2013出土的1件铜簠铭文上得到反映。铜簠器内底部铸有铭文3行17字：“虢中乍丑姜宝簠，其万年子子孙孙永保用。”“虢中”应该就是虢仲，这是虢仲为其妻丑姜制作的铜簠。发掘者认为，丑为商代国名或氏名，在今山东境内，丑姜为嫁到虢国的姜姓女子，或因姜姓齐国封于山东，丑地渐为姜姓所有，故有姜姓丑国。发掘者认为M2013墓主是丑姜，为国君夫人，但是该墓为单棺单椁，仅出数件青铜礼器，玉器也不多，与虢国国君夫人的身份极不相符。所以，墓主并不是丑姜，这件铜簠应该是虢仲的妻子丑姜赠与M2013墓主的。

2000年，虢国墓地发生一起特大盗掘古墓案件。根据盗墓者交代及墓葬钻探资料，虢仲墓西侧一座被盗墓是女姓墓葬，长4.2米，宽4米，深12米，随葬大量青铜器和玉器，有专家判断墓主应是虢仲夫人。其中缴获的6件青铜列鼎上有“虢姜作旅鼎永宝用”铭文，其他甗1件、鬲4件、圆壶2件、匜1件、盘1件都有类似的8字铭文。2001年，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鉴定后认为“以上十五件铜器均出自同一墓葬，墓主为虢国夫人虢姜，应为一组器物中的一部分”，这些器物都是虢姜的自作用器。虢姜乃嫁到虢国的姜姓女子，或许她就是M2013铜簠铭文中的丑姜。虢国墓地是典型的聚族而葬的公墓，按照《周礼·春官》载，西周春秋贵族公墓是按“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为左右，凡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右，各以其族”这种特定的昭穆顺序排列。虢国墓地不但在总体上遵守昭穆规制，而且每一个家族内部的墓葬也依昭穆顺序排列。虢姜墓位于虢仲墓西侧3米处，加之西周贵族夫妇通常异穴合葬，因此，这应该就是虢仲夫人的墓葬。

虢仲的姞姓夫人

姬姓和姞姓是两周时期互通婚姻的两大姓氏集团。《左传·宣公三年》记载石癸云：“吾闻姞、姬媾，则子孙必蕃。姞，吉人，后稷之元妃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听说姬、姞两姓联姻，他们的子孙一定繁衍昌盛。姓姞的人，是吉祥的人。姬姓始祖后稷的正妻，就是姞姓的女子。”虢国与姞姓诸侯国通婚见于虢姞鬲，铭文云：“虢姞作鬲。”虢姞为女性自称，是在自己姓前冠以夫家所属之氏，这表明姞姓女子嫁与虢国为妻，这是她为自己制作的鬲。

虢国墓地M2006出土的兽叔盨为虢国与姞姓国的通婚提供了新资料。这两件铜盨器形、纹饰、大小均相同，铭文也相同，应属于同一人的器物。器、盖对铭，共4行33字（含重文2字），自右自左为：“兽叔奂父乍孟姞旅盨用盛稻穛需梁嘉宾用郷有飤则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这是兽叔奂父为嫁到虢国的大女儿孟姞制作的。

上海博物馆藏有2件遣叔吉父盨，器盖同铭3行17字：“遣叔吉父作虢王姞旅盨，子子孙孙永宝用”，这是遣叔吉父为他嫁到虢国的女儿作的媵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同铭盨一件，保存完整。遣为氏称，姞姓，遣氏家族是西周时期一支显赫的异姓世族，在西周王朝世代为官。西周金文中见到有遣伯、遣仲和遣叔等贵族，他们既是西周朝廷执政大臣，还是军事将领。

虢仲与姞姓同婚，最为直接的证据见于另一件虢仲鬲。该器出土于陕西岐山京当乡，现藏宝鸡青铜器博物院，铭文共6字，为“虢仲作姞尊鬲”，这是虢仲为妻子姞氏铸作的祭器。此鬲与传世的虢仲盨及岐山董家村窖藏出土的公臣簋，从形制、纹饰和铭文内容判断，都属于西周晚期风格。因此虢仲鬲铭中的虢仲就是周厉王的卿士虢仲长父，与虢国墓地M2009墓主虢仲当为一人。虢仲的这位姞姓夫人来自哪个国家尚不能确定。

联姻是西周、春秋时期重要的政治、经济和外交手段。M2009墓主虢仲既是周室的卿士，又是虢国的国君，既要辅佐周厉王，处理天下大事，还要处理虢国大事以及协调与其他诸侯国的关系。虢仲作为周朝重臣，充分利用婚姻加强对异姓诸侯国的笼络，既巩固了姬周王朝的统治地位，也保证了虢国的权益。同时，虢仲严格遵守了西周、春秋时期“同姓不婚”的基本婚姻准则。由于周人实行一夫多妻制，天子和诸侯不能只娶一族一姓，而要娶众族众姓，所以虢仲有数位妻子也在情理之中。据上述分析，虢仲至少应有三位妻子，一是妀姓女子，一是姜姓女子，一是姞姓女子。

（作者李继红为三门峡虢国博物馆文博馆员；刘社刚三门峡虢国博物馆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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