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丝绸与黄金面罩
阿里高原象雄考古揭秘
文 图 / 霍巍
本文刊登于《大众考古》2015年01月刊
盛产黄金的象雄国
如果您打开一张中国地图,可以看到在西藏自治区的西部,雪峰林立,百川奔突于万仞丛中,这就是阿里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可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山高路险、干旱缺氧、气候恶劣、人迹罕见的阿里高原是西藏古史中神秘的一页,最具魔幻般吸引力的话题之一,就是关于古老象雄王国及其文明的传说。
唐代初年,青藏高原上曾经兴起过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在汉文文献中被记载为“羊同”,藏文文献则称之为“象雄”。“羊同”在《通典》《唐会要》《太平御览》等中多有出现,当中充满着神奇色彩。《通典·卷六》“大羊同”条下是这样记载这个神秘国度的:
大羊同东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阗。东西千余里,胜兵八九万人。其人辫发发毡裘,畜牧为业。地多风雪,冰厚丈余,所出物产,颇同蕃俗。无文字,但刻木结绳而已。刑法严峻。其酋豪死,抉去其脑,实以珠宝,剖其五脏,易以黄金,假造金鼻银齿,以人为殉,卜以吉辰,藏诸岩穴,他人莫知其所,多杀牦牛羊马,以充祭祀,葬毕服除。其王姓姜葛,有四大臣分掌国事。自古未通,大唐贞观十五年,遣使来朝。
这段文字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三点:第一是羊同的酋豪们死后神秘的葬俗,他们不仅要以黄金和珠宝来装饰尸体,而且埋葬之地也要藏诸岩穴,秘不示人;第二是要宰杀牦牛、羊、马用以祭祀;第三是在唐贞观年间(627~649年),便已经与中原大唐王朝有了使节往来。
唐代僧人道宣所著《释迦方志卷上·遗迹篇第四》记载婆罗吸补罗(北印度)的情形是:“国北大雪山有苏伐剌拏瞿呾罗国(言金氏也),出上黄金,东西地长,即东女国,非印度摄,又即名大羊同国,东接吐蕃,西接三波诃,北接于阗。其国世以女为王,夫亦为王,不知国政。男夫征伐种田而已。”道宣在这里将“苏伐剌拏瞿呾罗国”比定为“东女国”和“大羊同国”,也称其为“金氏”,认为这个国家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一是盛产黄金,二是以女人执掌国政。
然而,历史的风尘早就湮灭了这个古老的国度,千百年来已无处寻觅象雄的踪迹。唐人的这些记载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追寻消逝文明的蛛丝马迹?近年来,西藏西部一系列重要的考古发现,让这些古老的文献记载似乎重新有了耐人寻味的注脚。
意外的收获与特殊的葬俗
“王侯”丝绸
象泉河上游噶尔县门士乡境内,有一座著名的苯教寺院故如甲寺,全称叫做“穹隆故如甲寺(Khyung. lugn. gurgyam)”,是阿里地区目前唯一保存下来的苯教寺院,素来享有盛名。2006年的一天,当一辆载重汽车从寺院门前经过时,把寺前的公路给压塌了,无意中暴露出一座深埋在地下的古墓葬。墓中随葬品被寺中僧人悉数挖出并收藏于该寺。在这批随葬品中,最让人感到震憾的是其中一幅带有动物图案和汉字的丝绸,这是西藏西部第一次发现的汉地丝织物。
这幅丝织物以藏青和橙黄双色呈现图案,其构图似可分为三层:最下一层为波浪形的曲波纹,类似西方建筑物中的拱形柱廊,每组波浪纹当中有一对相向而立的鸟,对鸟身下脚踩着植物纹样,下面有“山”字形的纹样相衬托,波纹中有四蒂纹显现;第二层为如意树构成的几何形空间,在其间布置以双龙、双凤、双羊等,双龙仅具头部,与两两相从的双凤与双羊头向相反;第三层也为如意树相间隔形成的几何形空间,树之两侧各有一相背而立的狮子,狮子狮口大张,带有三重短羽的双翼,鬃毛上扬。在每组动物纹饰的空白处,都有四个篆体的汉字,有学者释读出它们分别是“王”“侯”两字的正体和反体字。我在这个基础上细心观察,发现这些汉字实际上是四个一组,似乎可以释读为“王侯羊王”四个字,当然最终的结论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和故如甲寺墓葬出土的这幅丝织物在构图和纹饰上都较为相近的标本在新疆吐鲁番、青海都兰吐蕃墓葬中曾有发现,可作为对比资料。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有一方藏青地禽兽纹锦(编号72TAM177:48-1),是在靛青色地上以酱红、土黄、灰蓝三色显花,图案是以四神和如意树中夹以各种野兽、禽鸟组成,构图方式与故如甲寺墓葬出土的这方丝织物有相似之处。有学者将它的基本构图结构称之为“列堞骨架”,曾经出现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早期敦煌织物中,特点是采用涡卷状的云气纹构成曲波形骨架,每层曲波纹有直线相连,形成类似西方建筑中的拱形柱廊。此类织物在隋唐时期的文献中记载为“列堞锦”,主要流行的年代大体在南北朝,最晚不会晚过初唐。
结合青藏高原当时的生产状况来看,可以基本上排除这幅丝织物为本地织造的可能性,只能是从汉地输入的高级奢侈品。在丝织物上织有汉字“王”“胡王”等字样的情况,曾经也发现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隋代墓中出土的胡王牵骆驼锦上,其上织有“胡王”两个汉字,这种作法被认为是当时人们印象中的“胡地风情”。那么,是谁把织有“王侯”汉字的织物带到了西藏西部?
公元7世纪初叶,西藏西部正是强大的象雄王国统治时期,这个强大的部落联盟直到贞观末年以后才被兴起的吐蕃王国所兼并。羊同国王曾不远千里向唐王朝遣使朝贡,并且得到唐朝皇帝的嘉赏。《唐会要·卷九十九》“大羊同”条下记载:“(大羊同)贞观五年(631年)十二月朝贡使至。十五年(641年)闻中国威仪之盛,乃遣使朝贡。太宗嘉其远来,以礼答慰焉。至贞观末为吐蕃所灭,分其部众,散至隟地。”既然唐初的西藏西部主要被羊同所控,在故如甲寺墓葬出土的这幅带有“王侯羊王”汉字的织物,年代又正值羊同为吐蕃吞灭之前的强盛时期,很有可能就是一方来自汉地唐王朝的赏赐之物,而接受赏赐者也应当正是羊同的国君或者“酋豪”之类。
黄金面罩
就在这幅丝织物出土之后不久,考古学者先后又在阿里噶尔县和札达县境内抢救发掘了几座古墓,墓中除了随葬有陶器、青铜器和木棺葬具外,在故如甲寺墓地还发现一件黄金面罩。黄金面罩采用拓展成薄片的金箔制成,有一具在面罩的边缘上钻有小孔,用丝线将丝绸和它连缀在一起,出土时还带着丝绸腐朽后的残段。之后,在札达县曲踏墓地、曲踏墓地与札达县城之间的象泉河畔相继发现2件黄金面罩。
故如甲寺墓地出土的“王侯羊王”丝织物故如甲寺墓地出土的黄金面罩
这种用黄金面罩遮盖死者面部的做法,在西亚、中亚和我国新疆等地汉晋时代的墓葬中多有发现,也应证了汉文文献中羊同酋豪死后流行以金银装饰面部的记载。
象雄国都“穹隆银城”今安在?
2004年,考古学者在故如甲寺西面和南面的山谷中调查发现了一处大型的城堡式的遗址,当地藏族群众和故如甲寺僧人称其为“穹隆·俄卡尔(Khyung. lugn. dngul. mkhar)”或“穹隆·卡尔东(Khyung. lugn. mkhar-bdong)”;也有学者将这个遗址按照地名命名为卡尔东遗址;由于遗址所在地有三条河流相汇合,所以还有学者将它命名为曲松多遗址。
这座规模巨大的遗址中不仅发现有石砌的房屋建筑遗迹、祭坛、通向山下的暗道、石块与土砖混合砌成的城墙,还出土有石磨盘、石磨杵、铁三角、铁甲片、铁箭簇、羊距骨等大量遗物。在石祭坛中出土了一件双面裸身铜人像,造型奇异,五官粗犷,面容狰狞,明显属于非佛教系统的造像,很可能与早期苯教造像有关。
在这处古城堡遗址的周围,还发现了一批等级不同的墓葬群,当中既有规模巨大的大型积石墓,也有形制较小的积石墓葬。以编号为M2的一座积石墓体量最为宏大,该墓全部采用天然砾石人工垒砌,砾石之间可能采用泥土粘合,大体上可分为石基础及墓丘两个部分。石基础形制呈长方形,长62、宽17.3米,逐层向上收分,形如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在石基础之上再垒砌墓丘,因早年盗掘破坏严重,墓丘已基本不存,并形成向下的巨大盗坑。如此规模的大型积石墓,在中亚蒙古、突厥等古代游牧民族中都是等级很高的墓葬,在西藏腹心地带也是属吐蕃王陵和大贵族等级的墓葬。所以由此可以类推,这座大型积石墓的等级也应当属于王陵级别。小型积石墓和石板墓数量众多,主要集中分布于遗址的南部,成群分布,采用砾石砌出边框。这些迹象都足以表明墓地的使用年代久远,并且经过周密规划布局,很可能按照不同等级划分茔区。
在考古调查中,故如甲寺的僧人和当地藏族群众都坚称这一带是象雄国都“穹隆银城”的所在地。从地名上来看,无论是“穹隆·卡尔东(Khyung. lugn. mkhar-bdong)”还是“穹隆·俄卡尔(Khyung. lugn. dngul. mkhar)”在藏文中都具有“穹隆银城”“穹隆城堡”的含义,这究竟只是一种民间的传说,还是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藏文文献记载中提及的“穹隆银城”或者“穹隆城堡”,有明确的记载认为其是在距离冈底斯山不远的地方。如格桑丹贝坚赞《世界地理概说》中记载:“中象雄在冈底斯山西面一天的路程之外,那里有詹巴南喀(dran panam mchar)的修炼地穹隆城(khyung lung),这里还是象雄王国的都城。这片土地曾经为象雄十八位国王所统治”,而在敦煌古藏文文书P.T.1287号文书“赞普传记”中,提到松赞干布时与象雄联姻,将其妹赞蒙赛玛嘎嫁给象雄王李迷夏为妃,而赞蒙赛玛嘎所居地名也正是“穹隆堡塞”(khyung lung)。卡尔东遗址从地理位置上看都符合这些条件,它究竟是若干传说中象雄古城中的一座,还真的就是象雄的都城“穹隆银城”呢?
从王侯丝绸、黄金面具到象雄国都,考古学正在一步步地揭开象雄王国和象雄文明最核心的秘密。近两年来,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与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在札达县境内曲踏墓地、噶尔县故如甲墓地又有了新的发现,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在曲踏墓地发现一枚精美的天珠(蚀花玛瑙珠),这在青藏高原是首次考古出土。这些新进展和新发现显示出更为复杂的文化面貌,与西藏周邻地区的古代文化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进一步证明象雄古国不仅疆域辽阔,而且文明发展水平也达到了相当高度。我相信,通过考古学者们的不懈努力,追寻象雄王国的进程将会加速进行,最终会解答这些历史之谜。
(作者为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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