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糁这东西，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甚至，你在街头的大小馆子，都很难遇到它的身影。如果碰巧在某家早餐馆或者烤肉店遇到了，哪怕只是作为添头的存在，稀罕地如同在某个竹林里遇到了野生大熊猫。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有一家打着招牌主卖包谷糁的摊位，难免会让人为其生存和发展担忧，会有几个人来吃呢，一天又能卖多少钱呢，毛收入里能有多少利润呢，这利润够不够交卫生费管理费呢。
有时候的担心真的是人家不担心你却杞人忧天。以存在即合理的哲学观，不管是时常相逢还是偶遇巧合，如果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卖包谷糁的摊摊，不妨看看，坐坐，甚至喝不喝一碗包谷糁都无所谓，就看看，就坐坐，便也知道了这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熙熙攘攘莺莺燕燕充斥着汽油和酒精味道的城市，在某个旮旯拐角，终还裹藏着一些看似土俗实则亲切的东西。
八月的西安，并没有多少盛夏的果实，却有盛夏的太阳。炽热的阳光照射在北关那疙瘩的某条东西向的小巷子里，路两旁都看不到几棵树，已经甚少见到的低矮的三四层的红砖楼板房更遮挡不了大中午的大太阳。
就是在这样的一条小巷子里，却藏着很多物美价廉的馆子，那家半自助的黄牛米线馆一直都是人来人往，那家热干面是我在西安吃过不下六七家之后首推的第一正宗，那家渭南包子真正做到了个大馅饱有味道……它们的店面都不大，桌子也都摆在了道沿上，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有着门面的馆子，好赖有空调或风扇可吹。再往东呢，没有了馆子，却有一顶硕大的遮阳伞孤零零地矗立在更加宽阔的道沿上，勉强遮出一片四五个平米的阴凉，两三张小桌子，一张在阴凉里，剩下的在阴凉外。
这，便是包谷糁的摊位了。
相邻的道沿下，还有一辆小号的电动三轮车，上面的瓶瓶罐罐桶桶里装着的，便是包谷糁豆腐脑包谷面鱼鱼以及各种小菜了。
包谷糁子带浆水菜，是主打。
摊主永远都是那个不急不忙的老太太，也并不是很老，都不见有白发，没顾客的时候，抖音刷得很顺溜。来了生意，便麻溜地起身，很快，一碗黄澄澄的包谷糁便端到了桌子上。碗不算大，口径也就不到二十厘米吧，顶某些烤肉店的五六碗没问题，顶某些早餐店的三两碗也没一点问题。舀的很满，基本平齐到碗沿，却又不沛流溅水，嬞得满碗外都是。
小菜自取，套好塑料袋的碟子不大，口径也就十四五厘米。自腌的咸菜，凉调的萝卜丝，炒的绿辣子，看着白PIAPIA吃着却爽口有味的土豆丝，还有红红的自制酱可以挖，但最最喜人的，还是那包谷糁必须标配的浆水芹菜了。
浆水菜酸爽清脆，包谷糁粘稠回香，都有着小时候的味道。同一张桌子上，你扯着绸子大口地吸溜着包谷糁，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继续刷着她的抖音。这场景，不像主顾，倒是像极了家人。
一碗包谷糁，一盘小菜，共计五块五，也不知道各自是多钱。以毛为收尾单位来论一份饭菜的价格，已经很难见到了。
实话说，大中午的时候，即便头上有一顶大伞，地上蒸腾的、空气中弥漫的各种热气依然毫无阻挡地从四面八方袭来，着实不是解决一顿午餐的合适场合，但是，那碗黏糊糊的包谷糁和那盘以浆水菜为主的自助小菜，以及坐在旁边只管刷抖音的摊主老太太，就是让人觉得自在和舒坦。如果不是过上个三五分钟就会来一个买主老太太要起身招呼，让人会浑然忘了这是在城市的马路上，恍惚间以为坐在乡下的自家院子。
即便三五分钟就会来一个买主，其实也是挣不了多钱的，不管是包谷糁还是包谷面鱼鱼，都是五六块钱的小本营生。老太太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卖着，大热的天里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的人，倒也和不温不火的生意相得益彰。
来买的多是周遭的熟客，从他们的对话中可略见端倪，诸如前天咋没见摆摊，今天准备卖到几点，等等；也有像我这样的盲流，漫无目的地就转到了，稀里糊涂地就遇到了，瞻前顾后地就坐下了，吃着吃着便欢喜上了。老太太可以忘我地刷着抖音，我也便可以在那么一会，忘记了是在燥热的夏天燥热的存在。
老太太真的很忘我，眼睛都懒得盯一眼三轮车。有人把钱递到她跟前她都看不见，直到那人把钱铺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原来是前几日欠了一块钱，今天专门来还的；有人径直走到三轮车前，拿起盘子就给里面拨菜，坐下来了才提醒老太太去舀包谷糁，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最后一口包谷糁下肚，突然就在黏糊糊的口感和黏糊糊的空气中豁然开朗了——包谷糁不就应该是这样吃吗，不需要问价，不需要客气，不用担心吃完了因为价格问题下不来台，甚至不需要担心没有带钱或者手机没电付不了款，说一声就是了。任何一个环节的不对卯，都是对彼此修行的亵渎。
也明白了，为什么甚少有专门卖包谷糁的摊摊了，并不是这乡土的东西已经不被当代人所喜，而是我们的急急匆匆、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利来利去、卷风卷云、焦头烂额，已经不能匹配曾经那一碗粘稠的、带着浓郁乡土气味的、需要坐在低桌上或者蹲在墙角像扯绸子一样去喝的包谷糁的情怀了。
也只有在这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红砖楼板房下面的小巷子里，也只能在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的老太太的路边摊上，包谷糁才能回归到正儿八经的一碗饭、一顿饭，而不是什么什么的添头。
一顿饭的包谷糁，不在装在比茶杯还小的碗里的谁家烤肉店里，不在谁家的早餐店稀薄地盛在一个巴掌大的碗里。它如果没有在自家的铁锅里慢火细熬，那它一定便是在北关这疙瘩的这个东西向的小巷子里。
文图 | 桴 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