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四十一岁的王小波完成了《红拂夜奔》的写作,在小说的末尾,他意犹未尽地以这样一句话为全书作结并定调:“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在长安城里。”
唐长安城平面图(图:网络)
王小波在当代文坛一直是一个褒贬不一、毁誉参半的人物,很多人推崇他,将他奉为精神导师;也有很多人对他嗤之以鼻,称他是“颓废文学的鼻祖”。但他对西安的认知却是和大众的普遍印象同步的,是浸没在浓厚的诗意中的最真实的长安城。
一座长安城,半部《全唐诗》。长安,作为大唐帝国的首都,是当时全国乃至大半亚欧大陆的政治、经济、交通、文化中心,无数文人墨客的终极理想,都是“西望长安”。虽然时代相隔已逾千年,但长安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还有盛唐的恢弘霸气,都进入了他们留下的诗篇,随着“平平仄仄平平仄”的铿锵韵律,一起传到了今天。
还没有哪座城市像长安这样,千百年来在诗词歌赋中被反复吟唱。长安孕育了诗词,诗词也塑造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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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帝国是公认的中国乃至世界封建王朝的顶峰,盛唐长安的开放、包容以及自信,让无数人心驰神往。不仅中国人对那个璀璨的年代心向往之,甚至连很多老外都为唐长安城的绝代风华所倾倒——被誉为“近代以来最伟大历史学家”的英国人阿诺德·汤因比,就曾用充满倾慕和艳羡的口气说:“假如让我再活一次,重新选择出生的城市,我会放弃二十世纪的伦敦,选择七世纪的长安。”
唐长安城复原效果图(图:网络)
唐朝无疑是光芒万丈的,但如果少了诗词,那大唐的光辉至少也要贬值四成。两千二百多位有名有姓的诗人,以及他们的近五万首传诵至今的诗篇,共同把唐朝托上了巅峰。除了唐朝,再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出现数量如此之多、水准如此之高的诗人和作品。所有能写的事物、风景、情感与意境,几乎都是在唐诗中首次出现。而在唐诗中,长安城则是当之无愧的“顶流”。
据统计,《全唐诗》收录的约4.9万首诗词中,“长安”一共出现了1051次,占比约2%,刨除“不知”、“不可”、“千里”这些虚词,在具体的意象中排名前四,仅次于“江南”、“白云”和“春风”,如果再算上“京师”、“皇都”、“皇城”这些代称,则长安在唐诗中现身的频率还会进一步增加。至于出现了大雁塔、曲江、芙蓉园等长安名胜的诗句,更是不胜枚举,而大雁塔、曲江与芙蓉园,在唐长安城也仅仅能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而已。
毫不夸张地说:一个诗人如果从来没去过长安,也没有一首写长安的诗流传下来,他就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诗人。好比当今的流量小生小花,如果从来没上过央视的节目,那就没底气说自己是“当红明星”。
唐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图:搜韵网)
武德元年(公元618)十一月,名臣魏徵从长安出发,一路向东,前赴黎阳(今河南浚县一带)招降自己的老战友、瓦岗军将领徐世勣。途中写下了《述怀》诗:“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这首诗通篇都在喊口号,论艺术水平并不算太高,但它却是现存的作于“唐朝”期间有据可查的最早的一首诗,因而被称为“大唐开国第一诗”,在诗坛上混出了与其水准不匹配的知名度和地位。
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后,开创了“贞观之治”,大唐百姓安居乐业,一部分有钱有闲的民众逐渐向“文青”的方向转型,诗歌开始野蛮生长。
初唐诗坛的领军人物“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写下了第一首以长安城为歌咏对象的诗篇《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凰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尾共啼花。”唐太宗本人也是个颇有才情的诗人,他在《帝京篇》中,以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身份,向我们描绘了另一个视角下的长安:“秦川雄帝宅,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日月隐层阙,风烟出绮疏。”两首诗维度不同,但一座富丽堂皇的王朝都城跃然纸上的雄姿,却是同样的震人心魄。
在一个喜好文学的皇帝的领导下,魏徵、卢照邻为代表的耕耘者们开始了艰难的开拓,共同点亮了在六朝“宫体诗”笼罩下沉寂三百余年的诗坛,一个属于诗歌的黄金时代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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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无论经济、社会和文化,都在盛唐时期达到了极盛,诗歌也在此期间迎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期,并因此衍生出了象征着蓬勃向上、乐观进取、豪迈奋发的“盛唐风貌”这一概念。
唐大明宫复原图(图:网络)
据现存资料显示:盛唐的长安城占地面积达87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100个北京故宫,聚集了超过百万的人口,不仅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
唐朝所有排得上档次的诗人几乎都在长安留下过足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作者、李白的伯乐贺知章,从三十七岁中状元入仕到八十六岁告老还乡,在长安生活了整整半个世纪;白居易在长安居住了二十年,留下过“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的诗句,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唐长安城的宏伟壮丽、气势磅礴。而“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水边多丽人”、“春寒赐浴华清池”、“人面桃花相映红”等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故事,都发生在长安。
唐玄宗开元年间(公元713~741年),唐朝进入鼎盛期,中国封建社会也进入鼎盛期。彼时国家统一、经济繁荣、政治开明、文化发达、对外交流频繁,整个社会洋溢着积极自信的气氛。盛唐相继涌现出了孟浩然、王昌龄、王维、李白、高适、杜甫、岑参等一大批顶尖诗人,他们共同开辟了一个气象恢宏的专属于诗的时代,奏响了强劲的“盛唐之音”。
在盛唐诗人的眼里,长安就是一个桃花源,是一座充满了浪漫与诗情画意的国都与万城之城。大唐长安的盛世美颜,屡屡从诗人们的笔下流出。
李白与杜甫(图:网络)
李白在《古风》中写:“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这是盛唐长安的壮美景观;
王维在《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中写:“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这是盛唐长安万国来朝的雄浑气象;
杜甫在《忆昔》中写:“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这是盛唐长安的繁荣经济;
高适在《行路难》中写:“长安少年不少钱,能骑骏马鸣金鞭。五侯相逢大道边,美人弦管争留连。”这是风流、潇洒、阳光、进取的盛唐长安少年。
所有诗人的心目中,都对这座宏伟的都城充满了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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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指针步入中唐,经历“安史之乱”打击的唐王朝辉煌不再,然而白居易为首的一批诗人的进场,却让“盛唐气象”在诗坛上延续了下来。
此时的长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整整一代人的精神家园被彻底摧毁,盛唐狂放、慷慨、豪迈、昂扬的进取心被疲惫、衰败、苍老和冷漠的颓丧取代。此时,白居易高举“新乐府运动”的大旗,喊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为诗史注入了一股新风。
而长安,自然也是白居易作品中登场次数极多的“取景地”。
白居易(图:网络)
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十二月,在盩厔(今陕西周至)担任县尉的白居易推出了他的“扛鼎之作”《长恨歌》,这首被推为“千古绝唱”、“长篇叙事诗的巅峰”的巨作,全篇都是围绕发生在长安及其周边地区的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创作的:出现在诗中的“昭阳殿”、“九重城阙”、“太液芙蓉未央柳”、“西宫南内”、“梨园弟子”、“不见长安”等等,写的都是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长安三内”的事;“春寒赐浴华清池”、“骊宫高处入青云”发生在临潼的华清池和骊山;“六军不发”、“马嵬坡下”则在距长安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里的兴平。
见惯了盛唐的太平盛世,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所展示的,是一个充斥着惋惜和无奈的、令人心疼的唐长安城。固然,人民群众更加喜闻乐见的还是那座壮观雄伟的盛唐长安,但只有加上《长恨歌》中繁华落尽后的另一面,“长安城”这个意象才算完整。
在兴庆宫遗址营建的兴庆宫公园(图:网络)
当然,即使是唐王朝业已开始由盛转衰的中唐时代,也并非全无“正能量”可寻。
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已经年近半百的诗人孟郊,在经历了大半生的潦倒失意后终于进士及第,扬眉吐气的他在长安写下了《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意气风发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春风得意之后,所有人终究还是不得不去面对现实。当白居易所引领的中唐诗坛落下帷幕,一个时代也正式结束,他终究猜不到长安城、以及以长安城为主要舞台的唐诗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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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去世后,唐朝还继续挣扎了60年,这段时期在历史上被称为“晚唐”。
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晚唐诗坛的头号大手子李商隐,登上了长安城内的自然最高点——乐游原,俯瞰着这座曾经无限辉煌,如今却日益残破衰败的王都,他写下了那首广为传诵的名作《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上的青龙寺(图:网络)
从周武王营建镐京开始,长安历经秦、汉、隋、唐多个大一统王朝,在历史上当了上千年的老大,终于也渐渐到了风光不再、曲终人散的地步。
以号称“小李杜”的李商隐、杜牧为尊,晚唐诗坛仍然红火,也算得上名家辈出,但此时的长安城常年受困于兵荒马乱和政治倾轧,已渐渐成了明日黄花。出现在诗歌中的长安,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李商隐在《锦瑟》中悲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杜牧借古讽今,在《泊秦淮》中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怒斥帝国统治者的不作为;
黄巢在多次应试落榜后,在《不第后赋菊》中发出愤怒呐喊:“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韩偓在《惜花》中,以“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的句子,痛陈对长安城被叛军焚掠、宗室臣民四散飘零的痛心;
李山甫在《寒食》中自怜自伤:“年年今日谁相问?独卧长安泣岁华。”
赵嘏身在无锡,仍念念不忘故都繁华,在《经无锡县醉后吟》中叹惋追忆:“京洛衣尘在,江湖酒病深。”
帝国陨落的见证人之一韦庄,亲眼目睹了连年战乱给长安城带来的深重灾难,写下了题为《秦妇吟》的痛切篇章:“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含元殿遗址(图:网络)
晚唐诗人笔下的长安城,如同日薄西山的李氏王朝,充满了沧桑憔悴的暮色,再不复昔年的神圣霸气。曾经世界宫殿中的顶流大明宫,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下含元殿的残垣断壁。如今的西安地铁四号线通到这里,只能看见几个经过了简单修整的土堆,供后人凭吊。
历经初唐的万象更新、盛唐的雄健浑厚、中唐的奇峰突起、晚唐的黯淡离场之后,一个属于诗的时代就此落幕。
但无论如何,长安城都在诗里,无论春风得意还是黯然销魂,它都有讲不完的故事、唱不尽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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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年春晚的创意节目《山河诗长安》的华丽演出,把千年前那座恢弘壮观的唐长安城,又一次拉回到了我们面前。
龙年春晚节目《山河诗长安》(图:央视网)
而由央视、教育部和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联合出品的“2024中秋诗会“,也将于9月15至17日在中秋假期三期连播,这一次是这场文化盛宴首次走进西安。并邀请康震等知名学者嘉宾,以诗词知识问答、专家解读中秋节日文化习俗等内容,深入挖掘中华文化的丰富内涵,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经典诗词的广泛传播。
“长相思,在长安”,可以预见:这次诗会在西安的呈现,不仅将延续春晚《山河诗长安》的热度,提高西安文旅的影响力和知名度,还将全方位展示西安“如诗如梦”的独特魅力,擦亮西安的诗歌名片,引领全国人民“千里共婵娟”,共同度过一个诗意盎然的中秋。
2024中秋诗会(图:西部网)
这座凝聚了五千年华夏史的文化之城,既有古老,又有现代;既有真实,又有虚幻。它可能并不美得让人炫目,但它的独特韵味与多情,却足够使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都对它一见钟情,理由就是史书中留在这里的无数诗篇,让无数文人墨客心中向往。
2024年的中秋佳节,那座与诗词融为一体的长安城,将藉由中秋诗会,漂浮在现在的西安城上空。
文字 | 斯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