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换个心脏。”
我又走进这家店,每一次迎接我的都是欢愉。
初见她是在去年夏天,那时的我还只装完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像个残疾人。我很满意,可是看到她后,我见识到画面的魔力,排除一切外在干扰,她就那样蜷腿坐在椅子上,下巴就着膝盖,柔顺的头发低垂到小腿上,像洒下的一束光,她手里拿着翻到一半的书,看得入迷,我也看她看得入迷。
“新身体还习惯吗?”
欢愉对我微笑。我对这个有机体产生出好奇,明明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她为什么肯蜗居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发出谜一样的叹息?这本身就是个理应探索的谜。我带着欢愉送我的保湿霜踏上旅程,从城市一头走到另一头,碰到镜子纯属偶然,白裙子飘舞在石阶上方,遮挡住直射我的阳光,白鞋子和脏得刚好的鞋底,纯净如镜面。我叫她镜子,是希望她能像镜子一样反射尘世间的万物,反射光和黑暗,不管映射出什么,总能完美抽身。
镜子发现我盯着她,像只兔子似的跳下来,还是个高镜子。
“你不工作吗?”
“玩就是我的工作。”
“你不读书吗?”
“瞎逛就是我的书。”
我举起相机,镜子侧起头,我跟她有一种默契,就是我的动作会带起她的动作,她的动作又卷起我的动作,照片在舞蹈中完成。那如镜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找来一支粉笔,在镜子的脸和锁骨处勾勒出几道纯白的线条,镜子站在墙角,四肢向外伸展,双手撑在墙上,在阳光下跃动,脸颊轻轻撞上墙壁,好似就要摔倒,看向镜头的眼神透露出一行代码似的简洁之美。银色的手环,白色的线条,阶梯和墙角,连续的跨越,我想要的极简。
飞船是在我的疏忽下坠毁的,现在看来,这是命运的安排,只是因为在宇宙中多看了她一眼,这个美丽的蓝色星球就用她强大的引力牵制住我,引诱我继续深入,坠向她,坠入水中,迫降在南墙的双腿前,白皙,修长,安静,条形的纹路,这就是外星生命的模样吗?我用双爪托起这具漂浮的生物,屏幕显示她的生命特征越来越弱。我用特殊射线透视到她的皮下组织,在某个位置有大量液体,我好奇地按上去,她动了,受到挤压的液体从应该是头部的开孔处涌出来,喷到我脸上,密度比油大。
南墙一阵抽动,看起来很难受,我想让她不那么难受,决定让她远离这种液体,于是来到岸上。飞船继续下沉,直到完全没沉入水底,我好像回不去了。南墙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她细腻的皮肤上,那液体化作晶莹的珠子从发梢处落下,像一串钻石。她对此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地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我这才想起忘了打开翻译器。
“你是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好看。”
“你的眼睛可以拍照吗?”
“什么是拍照?”
南墙的身体干了,她摆脱了液体水的折磨,恢复活力的南墙在绿色的山坡上奔跑,我坠毁了,但南墙得救了,我怀疑我是为了救她才来的地球。可在此之前,凡我所到之处只有毁灭,冲天四起的红色火光,映照着鯎的身体,令我分不清是战火还是游戏。我让鯎坐在游戏机上,屏幕上的冷光和室内的暖光交织在她的刺青上,繁杂而多彩,她用脚趾敲打彩色的按钮,游戏里的小人战得正酣。
“你有信仰吗?”
“我信亲眼所见。”
我拿来一些小物件,挡住部分镜头以制造出滤镜效果,鯎觉得有意思,睁着一双迷离大眼,好让我拍摄到特写。地球的生物们是如此柔软,导致我不敢轻易触碰。鯎的腰部可以向后弯曲到一个难得的弧度,她表演给我看,我拍照给她看,这组照片适合采用高饱和度,有风险,但值得尝试。两个毛绒玩偶被鯎抱在胸前,她就像是从身后的电视机里走出来的波普份子,有趣又脆弱,夸张又百搭,闪耀的锡箔纸包裹着鯎,二者合为一体,如同燃烧后的余烬,散发出宇宙微波背景辐射,那东西叫宇宙球灯,三分之一是镜面反射,三分之一是巫婴纹身,剩下的三分之一是鯎的目光。
鯎抱着泡泡糖蛋,玩具士兵抱着鯎,雪花屏幕打出高频冷光,转眼间黑屏,纸短拍打电视机不是因为电视坏了,而是我要求她这么做,我想要捕捉到一些动态,让画面流动更加自然。这段时间我把身体纹了个遍,只有轻微的痛感,皮肤是欢愉纯手工制作的,神经感受大打折扣。轻快的琴声从窗外吹进屋里,仲夏的光照在榻榻米上,照在纸短身上,立式风扇拂起两鬓的发丝,我也跟着沉浸在舒适的氛围里。他们说单纯的女孩一静下来就显得落寞,是错觉也好,被我拍到,就是真的。纸短纤细的手指拉开百叶窗,嘴唇微翕,黑溜溜的眼珠向外瞧,她在等什么人吗?低垂的马尾是否代表着她的心情?设置用于动态快门的参数,却被我用偏,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这颗漂泊无数光年的机器之心不再沸腾?没有答案。即使纸短站着不动,我也觉得心动。
人类的吸引力从何而来?纸短瘦弱的背影,我多想走上前去抱住她,紧贴那美丽的侧脸,握住那只孤单的手,吻上那片轻柔的唇。放下相机,我浑身是汗,在机械与血肉的配合下,我首次发觉我越来越像个人。
“你干这行多久了?”
“永远干着。”
纸短背靠墙壁,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眼里的不知所措,我应该继续吗?你在等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我吻了下去,我的金属舌头穿过纸短棉花糖般的嘴,结束在她的眼泪中。我万分抱歉,为她披上明黄色编织毯。纸短待在墙角,我们相视无话,我看着她的后背,隆起的肩胛骨如船舱上的弹仓,我想要驾驭,想要呵护。拍摄时光匆匆结束,用人类的话讲,当你用心投入去做一件事,就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最后一幅画面是在窗前,纸短收拾着房间,我拍下她拉上窗帘的一刻,唯一的全身照,浅色百皱裙下细长的双腿,那轻盈的身姿烙印在我的相机里,任凭时间流逝,昼夜交替,被佩奇喏曼妙的胴体覆盖,除了硅基生命,我难以想象大自然会有如此细致入微的神力,躺在沙发上的这个完美生物仿佛自然的化身,她面朝镜头,挑逗将要目睹照片的人,也挑衅着我这个躲在镜头后的记录者、观察者和窥视者,近乎无情地宣告着碳基生命的胜出。
我疯狂地按动快门,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完美不可能存在,没有完美的事物,完美意味着死亡,所以我向来不去追逐完美,只求得一种无法言说的触动,和结构稳固的静态张力,有人说摄影摄的是生活,那我的生活就是你,你如果带着情绪观看,我的照片就是上好的助燃剂。终于,我在佩奇喏的腰部找到一处瑕疵,指甲盖大小的黑斑被她隐藏得很好,但终究逃不过我的全方位扫描,这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发现迅速浇灭了我的不安,我喜欢人类的身体,不希望她们变成完美的死物。
我替换掉了体内45%的零件,包括舌头在内的细节一应俱全,皮肤上的图案从衣领蔓延到了脖子,耳廓分别增加了三根耳钉,这样已经足够。望着镜中的自己,学着明星露出一个撩人的眼神,我被我的人类形象帅到。
“你的眼神不像其他人。”
“所以我独一无二。”
佩奇喏看向我的眼神变了,她掰开我握住相机的手,放到她遍布毛细血管的肌体上,我在她的带领下抚摸她,这种事偶有发生,但随着我对身躯的频繁改造而逐渐加剧,这不是我的本意,带着本能的行为是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缺乏设计美的虚像,我不该沦陷于此,但佩奇喏充满性张力的体态又让我沉醉,这大概就是身为人类的矛盾吧?我尚未运用自如的手指游走在佩奇喏的各个角落,我们同时享受着这一刻的忘却和下一秒的未知,冰冷的相机被我扔在一旁,联合我的过去大声抗议,我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把相机捧在手里。我不能背叛她,我不能背叛我的纸短,背叛那个让我成为人类的吻。
“请你马上离开。”
“神经病!”
用他们的说法,我成了私房老司机,片下亡魂不计其数。有时候,我会释放出大量内存,让处理器待机,用眼睛看,用心去听,抢走那些精彩瞬间。除了开始阶段,我索性采用编号为模特们命名,我拿来颜料跟画笔,在158平坦的小腹上绘制鲜花和鲸鱼,翻出客户送的水果,给193笔直的脊柱挤上几滴新鲜橙汁,干完这些,我半拉窗帘,把胶片阴影投射至215的侧颜,接着来到野外,让腼腆的233爬上树杈,拍下一张黑白照,好让细腻的肌肤和粗糙的树皮呈现对比,偶尔也会出现撞大运似的奇妙灵感,我会在镜头前绑上鱼线,让甜美的672置身在光斑环绕的奇境里,接着在UV镜上抹上一层大宝,再利用镜面制造些虚幻感,让古灵精怪的771抽离现实的束缚,我会在构图上斟酌,却不在精神上设限,这颗星球有太多的框架,我想要创作得更自由些,有些道具也十分好用,透过这块旧物市场淘来的菱镜,我用它充分展示出1033的异域风情,并利用阳光下的叶斑在她光洁的皮肤上留下几许神秘气息,我又路过蛋糕店,在略带羞涩的1962身上涂满黑巧克力,待它凝固,借此表现女性身处绝望环境下的自我挣扎,加上手边的白色枕头,充满希望的事态发展得以展现,除此之外,水下也是一个好去处,我通过水底蔓延开的绸缎营造出2188圣母般的神性,又通过抓拍她吃面的样子还原出接地气的一面,艺术展当然不能放过,借着能在视觉上穿透人体的激光,我塑造出2146的时代风范,五金店里的放大镜不如学校旁的文具店好用,但足够突出学生妹2399的顽皮,还可搭配方便面、卷纸和漫画书,有时闺蜜3001和3002会一道前来,单一的背景用以表现彼此的单纯美好,水边疯闹更能体现相互间的敞开心扉,改用高饱和的暖光能增添午后的慵懒,3838对着镜头吹肥皂泡的样子尤其可爱,4321则完全相反,她闭着眼睛沐浴在暗淡的日光下,时光的真实性被低对比色温降低,我撕开一层保鲜膜贴在4713脸上,呼出的雾气模糊了整张脸,还少了点什么,得用多重曝光讲述这个梦的无序,和低速慢门勾勒拿着仙女棒奔跑在夜色中的4925的轨迹,我早出晚归,等待日出时分的半透逆光,静静倾说5320的惆怅,晴天的过度曝光可以扫清5335的阴霾,5808在溺水的浴缸里哭泣,5911在朦胧的水雾中仰望,我带着适当的灰度调制而成的幻想,用火把和西瓜这两个极端传递画中人的迷茫。我拍人像,只为像人。
她出现在一个旁晚的街边,喝着咖啡,我无法形容,不可描述,世界只剩下我跟她,她起身,结账走人。为了不想显得像个跟踪狂,一点小小的自尊心作祟,和一道一味想要变人而日渐世俗的枷锁,挫败了我的勇气,让我失去人间至宝,擦肩真爱。我甚至连相机都顾不上拿。这就是遗憾的痛苦吗?
“人生就是由遗憾组成,想要做人,就得习惯。”
“把心换掉,还会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