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伍子琪。”
我分不出问话之人的性别,就叫对方鲶鱼好了。
“你觉得自己有病吗?”鲶鱼盯着我的简历。
“唉?”我张大嘴巴,怀疑自己听错。
“从五月份开始到现在,你一直没有工作,在干什么?”
“额?”我眨巴着眼,“这段时间我接了一些私活,主要是帮朋友的独立游戏敲点代码之类……”
“游戏叫什么?”
“现在还在制作……”
“名字?”
“伍子琪……”
“我问游戏。”
“啊……好像叫做切片俱乐部。”
“好像?”鲶鱼抬起滑腻的额头,“你连你自己参与的项目名称都不确定?”
“因为最终版本还没定下来,所以朋友那边也……”
“我看你融入得挺好嘛。”鲶鱼忽然说。
“融入……什么?”
“还能是什么?人类社会呗。”
“呵呵,虽然我宅是宅了点,但日常社交方面也……”
“我不是指这个,你懂的。”
“唉?”
“你知道……”鲶鱼长着圆脸尖下巴,讲话带着滑音,吐出的字眼让我不知所措:“你是被制造出来的吗?”
我愣在静悄悄的工作室内,电脑桌面上的招聘广告似乎是专门为我这种女程序员量身定制的,连投放时间都掐得一清二楚。什么情况,我的生活受到了监视吗?这家伙凭什么这么问?一定是某种阴谋,目标群体正是像我一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年轻,独身,少量存款,身体健康,虽然貌不惊人但形象气质也还算凑合,总之一句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和范冰冰,谁被制造的几率更大?
显而易见的愚蠢问题。
“这是什么游戏?”我的回答让鲶鱼意外,“问答时间?规则是怎样?”
“如果你不想被我送进精神科的话,最好别跟我耍小聪明。”鲶鱼开始威胁我,我讨厌这样的说话方式。
“喂,我是来找工作的。”我挺直腰板,“你不想要我可以直接讲,我走就是了。”
“太迟了,小姑娘。”鲶鱼露出怪异的笑容,“你应该没注意到,在你进门的时候有一阵香味飘过,那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成果——真实喷雾,欢迎吞下红色药丸!”
我知道鲶鱼没有撒谎,因为我的确闻到过那混合着高卢蔷薇与茉莉花茶似的倾世淡香,但没去在意。现在想来确实好闻,我感到有些困倦以及,鲶鱼潮湿的呼吸……
石阶上淤积着湿滑,踩过的乳白色帆布鞋发出吧唧声,我喜欢听这种声音,它令我想到甜腻的起泡小甜水,我猜我这一身天蓝色亚麻短装在灰茫茫的地下通道里甜度刚好,很适合拍摄她们的毕业VLOG。
但我还是不明白拍MV形式的VLOG有什么实际用处,分镜跟剧情都是提前规划好的,包括我们的动作和神态都被限定在那几页白纸上,没有未知的失控,没有探索的美感,也没有随机漫步的傻瓜,我应该直接跟她们表明态度,或者说我有事需要先走,而且是赶紧的,越快越好。
“今天的拍摄就到这里吧,大家辛苦了!”罗璇拍拍手,她对拍到的东西颇为满意,纯粹却不这么认为:“还好吧,等下你们有安排吗?”
“我好无聊。”洁西卡眼睑下垂,鼓着腮帮子,“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宿舍那个烂窝,你说呢,子琪?”
“只要不按剧本走,干什么都行。”我说出真实想法。
“走吧。”罗璇一把搭住我的肩,“自由局。”
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风格,每个声音都在细微的变化,香水混合着汗液,我被红色、橘红色、蓝绿和紫色的漩涡包围,就像咸湿的雨后流产。现在的我总时不时地说出一些感性的句子,这究竟是指令失效还是错误堆叠,目前尚不明朗,源头代码早已丢失,什么时候的事?
可能,这个词放在以前我是绝不会使用的,可能从我减少对事物的量化表述开始,排布精密的序列就朝着脱离剧本的不可逆方向散落,这次的感染绝对是教科书级别,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完全未知。
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以其人之道的原因,我相信……我认为这是一条唯一且正确的出路,我要找回丢失的自己。
“只管燥。”我说。
“这就对了。”杰西卡靠过来,伸手挽住我,“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们穿过一段狭长的通道,来到一间挂满透明胶带的房间,胶带晶莹统一,像是静止的雨线。
“这地方真酷”我说。
杰西卡晃荡着五颜六色的卷发,纵身钻了进去,胶带仿佛带着生命,迅速吸附在杰西卡的皮肤上,被黏住的杰西卡脚步慢下来,在缠绕中大笑,悬吊和包裹似乎给她带去了极大的自由,连带地,我也被杰西卡的释放感同身受,我清楚我没有镜像神经连觉,也没有真实的触感,但是电子纹身贴片使我的感官得到了延展,以往我会说抱歉,我不能理解你感受到的那些,现在我会说抱歉,你体会不到我体验到的这些。
“来呀。”杰西卡让我参与其中,没有任何预示,刀子戳进她的喉咙,温热的血液将透明胶带渲染成偏暗的红色,顺着缠绕的曲线填充,一抹抹红从缝隙里析出,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形聚成宝石般的小血珠。
甜酒杯落地摔成碎片,我冲向那只血红色的大蜘蛛,陷困在胶着黏淤的网里。
警察来的时候,我和其他沉浸在悲惧里的人相反,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是谁杀了杰西卡。
远看是蓝色行星,近观是黄色沙漠,目力所及的地平线无止境延伸。我们驱车驾驶在飞扬的黄沙中,车顶上的纯粹不惧烈日暴晒,古铜色的臂膀上炙烤出一缕缕汗气,她维持这个坐姿已接近四个小时,换个人早该成了人干。
“我受不了了。”罗璇一摆手,丢掉了紧握的方向盘。
我配合地皱眉,问:“受不了什么?”
“杰西卡。”她气呼呼地说,“除了杰西卡还能是什么?你们都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但是这样有用吗?杰西卡没死,她一直都在,就藏在我们身边,藏在每一次对视里,藏在突然的沉默里,藏在大笑后的虚无瞬间里,直到我们三个老得神志不清,然后跟她团聚。”
颠簸的越野车开始了“自动驾驶”,一次小小的磕绊就能让它翻车。我用左手控制方向盘,以确保她俩的小命和行驶在正确的路线上。
“天哪,你倒是回答下我啊!”罗璇伸手扯住我握住方向盘的手,车后传来轻微的震动,纯粹刚从半开的窗口钻进来:“马上到了,要耍疯麻烦等到下车再继续。”
“谁耍疯了!”罗璇的眼角划出两行清泪,流润过她干涩的嘴唇。接着,她猛踩刹车,车尾高高翘起,车身侧翻,我看到纯粹抓住罗璇的衣领破窗而出,我也顺势来到后座,打开后备箱门,戴上墨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布雷泽粗野的金属车架上,我们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腾空,飙上翻滚的沙浪,甩靠在二人身前。
“呸!”纯粹吐掉满口的沙子,“车翻了,也到了。”
举目四望,一排排纸糊的巨人耸立在我们周围,仿佛参天大树。纯粹从越野车里拖来汽油跟火把,在一连串熟练的操作之后,巨人们被点燃,顷刻间笼罩出熊熊烈焰,火光冲向天空,令头顶的烈日黯然失色。
纯粹站在扑面而至的热气里祈愿,学着用心体会仪式感:“我希望我们能就此忘却悲伤,减轻病痛,避免末日的毁灭。”
我被围绕跳跃的火蛇吸引,燃烧的外星异类和机甲,浴火的飞龙和怪兽残骸,造型夸张的蒸汽战车和废土上的巨人,使我目不转睛的是末日里的勃勃生机,火焰不仅仅是能量,更是传递信息的载体,也是思维的载体。很快,我被另一种抽象的范式吸引,那是一个移动的火人,活人?我认出了纯粹的高帮开口笑。
“救命!”罗璇大叫着将我们仅剩的水资源全部倾倒在纯粹身上,只激起几缕白烟。纯粹顽强地舞动,我从未目睹过如此动人的姿态,体内的病毒持续蚕食着我的运算,将电路转化为神经,我的情感日渐强化,在纯粹最后的谢幕中热泪盈眶,这是否要归咎于我原先的三维计算加入了时间这个新的变量?当中引发的系列影响并不简单,我如同获得了某种事物的引力,纯粹即使身处焚烧态也要扑向我,被她抓住的时候我感到肩头一热,滚烫的舞蹈冲击在我脸上,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纳米丝!
我意识到危险,并急速抽离这一区域,但还是晚了,火舌密布在这片燃烧的森林里,我的一条胳膊为我抵御了纯粹的致命割裂,化成碎块。
罗璇停止旋转,但这耗费了她很大的精力。我冲过去单手扶住她,在她的耳边轻哼:“人是你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