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间的云卷云舒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奇观,而是茶余饭后的日常,如果你也经历过某些事情,或许就会像我这样,可以在没人的山顶,一坐就是一天。
你问我想到了什么,我会说我什么都没想。我是那山,是那棵老树,是飘落的红叶,是放大纹理的露珠,和云缝里的光。
我坐在天地之间,只是坐着,让身体自由运行,呼吸畅通无阻,放空的大脑有时会出现幻觉,捕风捉影到一些神迹,然后经过记忆的加工,得到因与果的启示。
初来乍到,我曾在野兽和毒虫的侵袭下险象环生,而如今,我百毒不侵,我就是野兽。
佛辉轮转,满月的光照耀着黑森林,我在山顶就能闻到山脚下的外来者,这群人并不知道,在这深山幽谷之中,他们的吵闹声能传多远,他们的手电光有多刺眼,他们身体上的汗味又会引来多大程度上的窥视,以及……
我的降临。
楚桔远远看到了我,边打招呼边朝我跑来,她穿着新买的明黄色冲锋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这个经常混迹于夜店的泡吧女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她是人群里最闪耀的那颗星,我是人后不可视的暗物质,她是照亮舞台的超星星大爆发,我是残留下来的微波背景辐射,她是长不大的公主,我是故作老成的王子。
“亲爱的,难得出门踏青,干嘛愁眉苦脸的?”楚桔戳着我的脸。
我按住她的手:“楚大小姐,我就没见过会有人请病假来爬山的,而且这人还是从不运动的懒癌患者,说吧,今天到底什么日子?”
“重阳节呀!”楚桔眨巴着戴着紫色美瞳的眼睛,“你不知道吗?”
“再见。”我转身欲走,被楚桔一把拉住:“哎哟,我说我说,现在谁才是大小姐呀?”见我表情冰冷,她急了,“丑儿昨天病逝了,两年多的陪伴说没就没了,我能怎么办呢?”她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听说大山深处有灵气,埋在这里可以让它的灵魂得到安宁……”
丑儿是她的折耳猫,由于发育不良被戏称为丑苹果。
我抱住楚桔,轻声说:“我会陪着你。”
若是从前,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我之间隔着数层由云构成的薄壁,我只能看到它静止在云壁后面,对它一无所知,但是现在,圆月不再神秘,它像汤里的鸡蛋黄般触手可及,长达半年的冥想让我能在情感与理智间收放自如,我可以认识到记忆里幻想与现实的成分,通过调节它们的比重,补全人生的遗憾。
进化究竟是个体崛起,还是万物趋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冥想带来的副作用,我的各方面欲望被削弱,因为当你渗透到某个阶段,会体会到根本的快乐,你能感觉到你脚下踩着的不是地球,而是整个宇宙,因为地球悬在宇宙里,你能感觉到那片更广大的镶嵌在内在生命里的意识领域,而个体意识只是那片公共海域里的一场骚动,从情感上看,你本是属于那里,但在理智上却容易让人迷失,你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头绪去判断,等在前面的是对已知过往的超越,还是可怕的精神错乱。
风里飘来阵阵动物尸体的气息,刚死不久,还留有余温,我的天,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人声接近,那是一只不太专业的探险队,是一帮驴友的临时兴起,他们想要通过这条羊肠小道踏足我的腹地,我应该准备一个惊喜。
我们挖好了土坑,楚桔扔开铲子,将那具硬邦邦的小猫尸体放进坑中,我心里堵得慌,总想说点什么,但又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打败,语言有时候过于苍白,我希望我能直接通过脑电波给予出一丝安慰,比如当我放慢呼吸,对方也会放松下来。我希望我可以止住她的悲伤,当我想到某些喜剧桥段或段子,她就会停止流泪。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那毫无用处的幻想,楚桔接起电话,语气竟然欢快起来,是何神圣,发送了使她脱离丧宠之痛的脑电波?
我收起思绪,视线停留在土坑里的丑苹果身上,它曾是如此乖巧,即便是现在,看上去也不过是睡得不省人事而已……等等,我发现了什么,一些本不易察觉也不该存在的痕迹,我用手拨弄,藏在毛发下的伤口不止一处,还有淤紫,很是蹊跷。
“你在看什么?”楚桔站在我身后。
我本能地吓了一跳,话语有些结巴:“啊……我在想,丑儿真的是……是病死的吗?”
我把我的发现高速楚桔,她不以为然:“不都说了吗,就是因为生病才在外面弄得浑身是伤吗?我昨天找到它的时候比这要惨多了,还好你没见着。”
从她的神态里,我找不到说谎的迹象,然后我开始后悔和自责,对好友的不信任简直叫人抓狂。
我先是挑选了一名落单的女子,她身上的户外装备很齐全,若不是我观察力出众,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下辨认出那条绕着脖子的古驰丝巾,不得不说,那真的很好看,跟她的气质很搭,但我还是更偏爱自然美,所以只有在浴血之后,这条丝巾才真正显示出它的高贵,那是充满自然之美的裹尸布,我手握着她的头盖骨一拧,长长的树枝般的脊椎就像出鞘的刀刃,传来阵阵悦耳的声音,丝巾缠在骨锥上面,随着山风晃动。
没人发现少了个人,这帮受到冒险精神蛊惑的井底蛙粗心得令我咋舌,我的慈悲之心又开始泛滥,只想加快动作,让世人脱离苦海。有人跑过来,他注意到了吗?不,他只是在抓野兔,他是要烤来吃吗?不,他只是在杀野兔。他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不知道有人盯着他,正如野兔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不知道他在盯着它。
我的下一刻又是什么呢?我抬头仰望夜空,月亮盯着我。
深夜的山林很冷,是帐篷隔开了气温和冷暖的两道光,登山者习惯期待日出,却忽略了月色的迷人,猎人们行色匆匆,穿行于另外一座平行的大山。沐浴在月光下的楚桔对外部世界浑然不觉,巴掌大的屏幕成了注意力黑洞,我被自己手中的惊人潮汐力拉扯,百无聊赖地刷着各种逗趣的短视频,是什么让这次旅行变味?
因为那通电话,我和楚桔大吵一架。
我沦为踢猫效应的受害者,楚桔冷冽到可怕的眼神在我心里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再慢慢变成伤口隐隐作痛,她藏不住事情,即使她的愤怒会刺痛我,即使我相信她没有说谎,直到她在千足虫背上用力刻下一串字母,我仍不愿意承认。
千足虫出卖了她,然后我见到了证据。
我就要睡着,又猛然惊醒,视频上的人用脚踩住小猫的头,古驰12cm细跟圆头,楚桔的忘我,丑苹果的呼救。她在笑。
半年前的生死离别让我来到这里,半年后的今天我决定下山。
跨过探险队横七竖八的尸体,我浸润在山麓的月光中,树林里传来低沉的奏鸣曲,仿佛某个盯着我的生物在呼吸,它的喘息通过夜风传达过来,将现实扭曲,犹如琴键上的变调,一个人头顶的阳光有多强,脚下的阴影就有多黑,这是阴阳两级的难以调和,本我的根深蒂固,和冰与火之歌。
黑色的野狗隐入树荫,无人区让我有时间好好思考万物的关系,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苹果生桔、桔生苹果,她生我。
私家车沿着平直的公路驶来,在我面前停下,我放下手臂,对后座的小女孩施以友善的微笑。她天真地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抱紧了怀里的哈皮。
楚桔只是一直跑,不要命地跑,树枝在她的脖子和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但这不能阻止她的奔跑,因为一旦停下,就会被我追上。
我擦掉头皮上的石屑,调皮地呼喊:“桔子,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吃遍世界的吗?”
“滚开,你这个女巫!”说话分散了楚桔的注意力,她被一条横卧的老藤绊倒,在泥泞的大地上翻滚,多么美丽的轨迹。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她惊慌失措间还不忘反击地抄起树棍,条件反射似的戳向我喉头,太慢了,我抓住树棍把她拉至面前,她才惊恐地脱开手,用早已藏好的眉剪扎进我胸口,我看到一丝鲜红从皮肤上浸出来,以及她绝望的眼神。
“你是个怪物……”楚桔颤抖着后退,跌倒,再往后蹭。
“我这个怪物……”我走向她,“对面的你,又是什么?人类?怪物?或者两者都是?”
在进入正题之前,这样的前奏是必要的,食物再美味,也需要保持一定的饥饿才能享用,现在这种感觉就很好,慢慢逼近崩溃的边缘,巧妙的打击能从心理完美过度到生理,要不是她,我甚至无从知晓我在这方面的无穷潜力,她既是我的老师,我的贵人,也是我的首个练习对象,我的处女作。
爆破声呼啸而来,我的心流被打断,我想骂人。
被猎枪子弹打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跟被抡起的铁锤砸中脑袋差不多,一时间天旋地转,我被震倒在树干下方,远处晃出几个人影,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不,那些都是重影,只有四个手握猎枪的人,他们唧唧呜呜地朝努力爬起来的楚桔说着什么。
我摸了摸太阳穴,那里还有一颗被挤扁的子弹。难以置信,透过流出的液体,我摸到了骨头,像钢铁一样硬。我的头肿了起来,难受如酒精中毒,我流了很多汗。
“……怪物……杀……我……杀……”
楚桔的只言片语在我耳边打转,然后在一片宁静声中,枪响了,被乱枪扫射是什么体验?跟盲人按摩差不多,当然,现在我是那个盲人,只能凭感觉想象技师的模样,恍惚间,我看到四位帅哥迈力地打理着我的身体,我决定放下芥蒂,享受其中。
子弹弹射得到处都是,高处的树杈和地上的朽木不断发出鞭炮般的炸裂声,猎人们大眼瞪着小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是刚刚才搞清楚,俗话说世界的模样,取决于你凝视它的目光,这不无道理,在我的大脑开光后,我的汗液在体表凝固成膜,这层能在瞬间硬化的薄膜阻挡了迎面袭来的子弹,以不可撼动的力量隔绝着外部干扰。我体会到身心合一的绝对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