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赛马这个典故,因为杨靖茹和李金恣在2024冬青奥会女子1500米短道速滑决赛中运用巧妙的 “套圈” 战术包揽金银牌,让我的一些老同学感到愤慨或不齿,在我们之间引发了激烈的口水战。他们从中文网上摘出两段“田忌赛马“的词条,大概是要证明中国人自古就玩阴谋吧,一直逼问我怎么看。
为此,我已经写了一篇长文,但田忌赛马的故事放在最后,老同学似乎没有看,事后还问我:赛马就是比整体实力,这么个搞法,公平吗?
看来,我只能再次作答。大意是:理解这个故事,首先要读原典,看原作者的用意为何。现代翻译,往往是现代人的解读,也有现代人的盲区。另外,这种扬长避短的韬略,属于正当游戏规则,在西方屡见不鲜,而且传颂两千多年,并不说明中国人擅长玩阴谋。民主的诞生,即著名的马拉松之战,也是我们从事的马拉松运动的来源,其实就是一场古希腊版的“田忌赛马”,是民主史诗的第一章。中文里的“田忌赛马”,也体现了在专制主义文化还没有完全确立前的一种古老而优美的传统。这一点,为当今已经被洗脑的俗众所忽视。我不妨分享一下对老同学问题的解答。
原文来自司马迁的《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讲孙膑给田忌出的主意,在和齐威王赛马时,面对实力更强的对手,让自己的下马对其上马,输一次。然后自己的上马对其中马,中马对其下马,最后二比一胜利。齐威王下赌千金都输光了。
两个老同学在网上读现代中文翻译,并未读原文。我查了一下,看到的所有网上中文翻译,都忽略最后的也是最要紧的场景。这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这是我们的切入点。
赛马的结果,是国王的钱似乎被孙膑用阴谋诡计骗光了。这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们谁见过领导会输?但这里的精彩地方,也是我看到的现代文翻译视而不见的,是原文的最后几句话:赢了的田忌,马上向国王推荐孙膑,国王马上拜孙膑为师!
这种事情,是否会发生在我们的社会?
要知道,春秋战国,列国分立,竞争交流,多元发展,和欧洲中世纪有点类似,是中国文化创造力最旺盛的时刻。那时国王素质参差不齐,但不乏开明厚道谦和者。这种领导素质,后来丢失了。怎么丢失的?因为皇帝厉害了。司马迁就是被汉武帝阉割了。到朱元璋之后,你还想赢皇帝的钱然后让皇帝拜你为师?
先走出中国,回放到奥林匹克的故乡古希腊,具体说就是雅典抗击波斯帝国的马拉松之战,发生在公元前490年。因为当时雅典刚刚确立了史上第一个民主制度,进而被西方视为捍卫民主的第一战。
长话短说。当时波斯大军约2.5万步兵,1000铁骑,10万以上的海军和各种其他辅助成员。雅典及其盟友,就1万或1. 1万步兵。双方列阵一个叫马拉松的海岸平原,雅典一直在等斯巴达的友军增援,最终知道等不到,只好主动进攻。
具体战役非常复杂,西方的研究汗牛充栋,也有各种复原仿真的实验。总之,雅典要以弱胜强,就必须出其不意、扬长避短。雅典人最怕的,就是波斯人的“上马”,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波斯铁骑。所以,雅典的战略,是避开对方的“上马”,单挑对方的“中马”和“下马”,并且速战速决,一锤定音。
上千匹马,需要饮水,都进入附近的一片沼泽地。雅典人熟悉地形,算定了这些马从沼泽地两匹并排出来所需要的时间,决定在这个时间段内冲锋。这需要一英里(1600米左右)的小跑。如果十几、二十分钟内完成,对方骑兵没有时间反应,“上马”就可能无用。
另外,布阵上,雅典人格外狡猾。因为事先知道波斯步兵的精锐(即战斗力仅次于骑兵的“中马”)在阵中央,就有意把弱一点的力量放在中间。阵型两翼,是波斯的盟军,往往是三心二意的乌合之众,即“下马”。希腊把自己的精锐(即“上马”)投入两翼。
交手后,雅典战阵中央对抗波斯精锐,果然有些不支,慢慢后退。但两翼波斯的“下马”,则迅速被雅典的精锐(即“上马”)击溃。雅典两翼迅速挺进,这样波斯阵中央的精锐步兵(“中马”),就被雅典精锐从两翼包围。雅典人放弃追逐溃散的波斯两翼,迅速合围中间的波斯精锐步兵,一下子演成一场大屠杀,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雅典对波斯:上马对下马,下马顶中马,对方的上马则被搁置】
此战被西方的历史学界和军校反复研究,成为经典。其中关节多多,但核心就是设套,让波斯人的“上马”毫无用武之地,让己方的“下马”暂时顶一下波斯的“中马”,己方两翼的“上马”,迅速击溃对方的“下马”,然后集中力量收拾困境中的“中马”。
这样的胜利,举世仰慕,流芳千古。但这也绝非一点点小伎俩、阴谋论。雅典的公民士兵,是最为训练有素的武士。他们的铠甲和装备负重,大致三四十公斤,有考古发现证明。这样的负重,如果冲刺一英里,还有力气打仗?德军和美军都试图复制战局,似乎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压力。最终学者的结论,是小跑,而且半途不得不部分卸甲,轻装上阵。
最精彩的还在最后。雅典人击溃波斯,部分败军逃到船上。波斯海军还有十万之众,知道雅典倾城而出,就决意走海路直逼雅典空城。此刻,出现了马拉松的传奇。雅典传令兵Philippides飞速跑回雅典报喜,报喜后立刻咽气。这是现代马拉松运动的来源。其实他经常往返雅典和斯巴达之间,250公里的跑程都没事,怎么会40多公里就跑死?这个大家不明就里,估计是兴奋之中严重脱水吧。重要的是,打完胜仗的雅典人马上急行军赶回家,并没有累死。当波斯海军兵临城下时,看到城头刚刚打败自己的雅典步兵的铠甲闪耀,就再无战斗意志,悻悻然撤离。
后来的第二次希波战争,波斯大军卷土重来,决战的萨拉米海战,雅典更是重重设套,把波斯海军和国王忽悠的找不到北,以弱胜强。为了节省篇幅,这里就不细述了。
需要指出的是,奥林匹克运动在古希腊崛起,和当地的军事文化密切相关,很多项目,就是军事训练的一部分,实战性很强。而那种人人平等的军事组织,则直接塑造了雅典的民主。故而雅典民主初期,经常被称为“步兵民主”。
其实,古希腊赛马也很盛,主要来自贵族和远古国王的传统。雅典民主成熟后,草民崛起,运动时尚有所改变。大家慢慢认识到,赛马(其实大多是马拉的战车),只有大户人家置办得起,一下子就取消了大部分人的参赛资格,并且在山路崎岖的希腊世界,战争用场不大,重装步兵才是王道。赛马,你赢了说明你有钱,并不说明你的身体能力。古希腊人越来越崇尚的,是彰显个人身体能力的运动。
回到“田忌赛马”。如果单纯比实力,下臣永远比不过国王。在资源上就拼不过嘛。这样,君主永远是君主。但田忌靠着孙膑的智慧赢了,说明权势并非一切。令我们怀恋的是,中国历史上,即在专制皇权确立前,居然还有这样优美的传统。当国王看到自己的权势不灵时,就屈身拜师于战胜自己的人。
在我看来,这才是这段故事的要点。
按说,坐在上位赌博的赛马,和亲自下场比赛的短道速滑,还是两回事。后者更接近西方“民主式”的体育。如果有什么相通之处,恐怕在于怎么看待胜败。当你输了的时候,齐威王的态度是:我一定是被一个比我更优秀的人击败了。这是一种学习的态度。拒绝学习的态度,则是看不得别人赢。
我们都是来自北大。读书的时候,我觉得北大应该成为东方的雅典,并自称雅典公民,有点“盲目崇拜”的架势,也许在很多同学眼中非常可笑吧。当年如果在校园见到我,我确实像个自以为是的笑话。但有一点,不管自己怎么不行,至少是真诚的,尽可能追慕模仿雅典人的风范。我已经完成了Philippides的马拉松好几次,并可以说:年过六十,马拉松依然比首届奥运会马拉松冠军快一点,那则是个二十多岁的希腊小伙子,为母国赢得了唯一的金牌,顿成国家英雄。在如今的年代,我这种成绩不足挂齿,但是至少见证了身体力行的个人真诚吧。如今也是以这种精神,和老同学们分享追慕远古前贤的心得体会:这不是玩阴谋,这恰恰是我们文明中所丢失的最为宝贵的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