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澳洲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肤色与脸孔,在这片以白人为主的西方世界中,是多么与众不同。原来,我的国籍与出生地,都可能会成为他人口中的谈资。这是我在离开母国之前,从未有过的生活体验。从那时候开始,移民议题成为了我的关注重心,我也随之在反思与探索中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
除了和更多与我有类似经历的移民一代交流,我也试图与更多的移民二代进行联结。在南澳偏远地区工作的时候,我曾向澳籍菲裔的经理发出过采访的邀请,希望了解他在年少移民之后的故事,是否有遇到种族歧视以及文化壁垒等情况。但经理却表示,他在这个小镇已经生活得太久了,对这些话题的感触已经不深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能观察到他在这个工厂的特殊性。他既要执行白人老板安排的任务,也要处理好工厂内移工们(大部分是年龄较大的菲裔女性)的大小事务。沉默寡言的他就像是一座桥,在两种语言与文化中搭建起来。更准确来说,他是让移工们感到安心的「靠山」。
离开南澳之后,我很少再这么深入地接触移民二代。直到我发现了《中国女孩》这部电影的存在,其于2023年上映,并以西班牙移民二代女性作为故事背景。我对此感到欣喜若狂,毕竟这结合了我感兴趣的两个议题——性别议题以及移民议题。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电影得到一个答案,一个我想了很久的问题的答案:移民背景下成长的女孩们,过得好吗?
夹心饼干
如果说移民一代遇到的课题,是如何在这个国家生存下来。那么移民二代面临的困境,就是如何在不同的文化中如何更好地生活。
生于中国式家庭,长于西方社会的芸芸,和香最终在同一所学校相遇。两张亚裔脸孔,在这个全白人小孩的班级中,显得极其特别。但这种特别,却并没有让她们迅速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相反,她们的友谊进度非常缓慢,甚至连这段友谊的建立都充满了脆弱性。
芸芸是外向的,总是笑意盈盈向香发出做朋友的邀约。但香总是沉默,随后离开。影片尽管没有展开描述香的过往,但她的神情总是充满了畏惧。我猜,香之所以转学,应该是因种族歧视受到了严重的校园霸凌。所以她总是刻意地与其他同学保持距离,避免受伤。
直到芸芸的好友介入,香才开始回应云云的邀约,两人才展开对话。在两个人的分享中,我们看到了她们在成长过程中的相似性:被领养的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移民二代;但她与移民二代的云云一样,都属于「被动移民」,由于外界原因而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
但她们又像是西班牙版本的「天才女友」。香无比羡慕芸芸有亲生父母陪伴身旁。因为与从小接受「我们是中国人」教育观的芸芸不一样,香不会讲中文甚至抗拒中文。在白人父母身边生长、接受宗教教育的她,自我认同是一个西班牙人。她最大的困惑是,为什么自己和养父母长得不一样,以及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怎么样的。
芸芸也同样羡慕有着富裕生活的香。当她提出和朋友在生日去汉堡王吃一顿时,妈妈却因没钱而直接拒绝了她的请求。就连在三王节(西班牙的儿童节)的时候,芸芸都无法获得喜欢的礼物;只因妈妈觉得芸芸已经在中国新年时得到了红包,而且她的成绩不够好,不应该得到那么多的礼物。
她们的父母爱她们吗?我想,是爱的。但这种爱,却不一定能说服香和芸芸。尽管香的西班牙父母给她转了学,也给香找了心理咨询师,但他们却不一定能够理解到「黄皮白心」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芸芸的中国父母也如此,他们觉得自己为女儿付出所有,却不知道他们的老派的思想,其实会伤害到芸芸的自尊。
芸芸和香的生命故事,正是在移民背景下,儿童成长过程中的迷茫与不安:她们就像是一块夹心饼干,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紧紧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庆幸的是,尽管生活充满着各种不稳定的因素,但她们仍可以与对方互诉衷肠,让那些焦虑的情绪有一个出口。
寻根,与扎根
那么长大之后,移民二代的生活会变好吗?芸芸的姐姐小柔,则给我们呈现了一个野蛮生长的女性形象。
由于父母选择了移民,小柔几乎是没有选择地成为了留守儿童。直到六岁时,她才被接过来西班牙。初来乍到的她,西班牙语还不够好,却已经成为了店里的小小童工。除了每天顾店之外,她回到家还要做家务,并且照顾妹妹芸芸。
进入学校后,她承受的压力就更大了。由于这张亚裔脸孔,小柔总是被人称为chinita(中国妹)。她失去了她的名字,而变成了一个国籍。所有与中国人相关的歧视与偏见,都会放到她身上,哪怕她只是一个未成年儿童——我猜,香或许在原来的学校也经历了这些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柔在西班牙生活的时间越久,她反而更加紧绷。为了更好地融入同龄段的社交圈,她勉强自己去迎合男孩,甚至忍着不适用性去换取「合群」——这是非常残忍的行为,我多希望她能说不。但我也能理解她的行为,因为她太想得到他人的接纳与认可了。
然而,父母并不知道她忍受以及经历的这一切。因为在同一个时间段,父母已经开始给她安排相亲。尽管她此时还没成年,尽管这已经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但传统的婚姻文化却依然在异国他乡,通过压榨一个年轻女性而进行着。
对于她的亲密关系,就跟当初选择移民一样,父母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意愿,是否她当下真的需要一个伴侣。他们只关心男方做什么工作,赚到多少钱。他们无疑是想按照东亚女性的人生之路套在小柔身上时,却没有意识到她接受的是相对自由、公平的西方教育。
于是,在一次吃饭的过程中,小柔终于不再沉默,而是一股脑地把对父母的所有不满都讲了出来。当父母又一次提出「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作为理由时,小柔理直气壮地表示了对这样说法的否认——她是一个西班牙人。更准确地说,她是一个「西班牙华裔」。
不可否认,小柔的母语是中文,她的肤色也与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但在西班牙生活了十多年后,她的生活经验与中国式家长已经截然不同。比起家族中亲戚时常唠叨的「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移民二代的小柔更想「扎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
在电影的最后,小柔终于不再与那些欺负她的人来往,也不再纠结是否融入的事情。看到她决绝离开小团体的身影,我揪住的心一下了松了下来。是的,在异国他乡给自己找到一个安心的社群(commmunity),是很难的。但离开不适合自己的,总归是好的开始。
事实上,我觉得小柔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从小在移民家庭下成长,她必须比别人更用功。为了给父母当翻译,她不仅要学习母语也要学习当地语言。与此同时,语言与文化又是相关的。她还没有完全习得一种文化, 就要硬着头皮吸收与接纳两种文化。
这样的她,就像是热带雨林肆意生长的大树,用枝叶给父母与妹妹遮阳,与此同时又凭着足够的韧性,野蛮地在这片土地生长着。
他乡,亦是故乡
在《中国女孩》的观影评论区,很多人提到自己的不适,认为这是一部充满刻板印象的电影,尤其是展现了太多中国移民的苦难一面。但我却有不同的想法。
作为一个正在移民路上的人,我和电影中的移民一代、移民二代有着类似的经历。我也常常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有了永居签证或者换了护照之后,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当地居民或者公民,是否还会有「人在他乡」的感受?
但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这种异乡人的感受会一直持续,但比起「寻根」与「落叶归根」,我应该学着像小柔一样,开始思考扎根。但扎根不意味着「要勉强自己融入」,哪怕不融入,其实也是可以的。日子照样过。
这就是我坚持看移民题材电影的原因。我想通过影音作品,通过他人的生活,获取一些生活经验。毕竟,人人都喜欢提到初来乍到的兴奋,却很少探讨移民之后的困难与挑战。但事实上,适应移民后的生活,就像是蛇蜕皮一样,不是只有一次,而是贯穿了一生。
此外,我也觉得这是一部具有教育意义的移民题材电影。当下,在世界范围内,移民议题一直都很有争议。但无论在何时何地,如果不同种族的人都能意识到因差别对待而带来的负面影响,那么世界才可以真正变得更加包容与公平。
选择移民,追究到底,都是希望过上一种快乐的生活,可以更自由、更惬意在新天地获得滋养。带着这样的期待,我们跨越山河,把他乡变成了故乡,变成了我们的家。
约稿合作
在澳洲一年多之后,我发现迫切需要写作。比起繁重的体力活,写作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在记录和反思的过程中也可以疗愈自己。
如果有需要产出性别、残障、影评、商业软文等文章,非常欢迎来联系我进行合作;我也可以做线上编辑,进行修改和创作文章。
只有回归中文写作时,我才是我自己。
下面是我的故事:
《Cost of Living》:当全裸的残障身体,在舞台上出现
作者
记者,关注性别议题和残障议题。
支持写作
从2019年开始,我从一个跟进性别议题的记者,转变为一个关注残障议题的助理社工,有了更多机会与不同的少数派对话,记录TA们的故事,继续发声与倡导。
在整理资料与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社会大众非常关心边缘议题。为此,我以公益记者的身份,继续参与少数派议题的写作。由于目前只有稿费支撑生活,我的经济收入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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