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残奥会的闭幕式上,在巴黎展示的八分钟节目中,出现了众多与艺术无障碍有关的元素:“手语马赛曲”、“手臂舞蹈”(空中芭蕾)和“眼控音乐”,不仅让世界看到了残障者蓬勃的生命力,也让大众享受到障碍美学的别样精彩。
目前,虽然艺术无障碍的概念尚未深入人心,但一些公益组织也正在循序渐见为此推广中。在广州,一个名为“共生不错”的舞团,就通过践行“共生”理念,降低跳舞的门槛,希望让所有身体差异的人平等享有舞蹈与表演的机会。
“共生”,最初源于美国编舞家Alito Alessi 提倡的DanceAbility(舞动所能)舞蹈方式,指的是在共同的空间里,让不同身体条件和不同技术、特征的人,可以互相接触、互惠互生,并尽情舞动。
后来,香港的即兴舞者丸仔以“舞动所能”方式为基础,并揉合演/变 (Transformance) 教育剧场理念、接触即兴潜动谱(The Underscore)及其它即兴、创意舞蹈元素,发展出一种混合不同特色人群的即兴舞蹈,即共生舞。
在共生舞中,参与者的身体与能力都各有差异。但从探索身体的无限可能性,再到肢体呈现的过程中,每个人实际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舞者。
作者:李钘滢
限制舞动的,从来不是身体而是刻板印象
“今晚我有一场共生舞的演出,你要来看看吗?”
2019年,疫情还未出现,大众还可以随时随地出门享乐时,我收到了一个残障朋友的邀请。她给我发了一个活动介绍,让我去看她的舞蹈演出——但,残障者跳舞?我突然有点困惑,是指春晚上表演的《千手观音》吗?
不解与好奇,驱使我迅速地答应了这个邀请。此前,我从未看过任何与障碍者跳舞相关的活动。即使是一些残障的工作坊,舞蹈也从来不是一个主题,而是一个小小的热身环节,并不能看到太多精彩的演绎。
但这次,却是一个从艺术视角了解残障议题的好机会。也许,透过他们的肢体动作以及对舞蹈的诠释,我可以重新塑造自己的残障观,也能更清楚地认识到障碍者的能力限度在哪里。
于是那晚,我迫切地结束了工作,便来到舞蹈的演出场地。当时,演出还未正式开始,但场地已经聚集了各种各样的残障者,坐轮椅的、视障的、带着助听器、拄拐的等等,正在舞台上有条不紊地彩排。
看着他们齐聚一堂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这才是一个共融社会该有的样子,不同障别的残障者都可以走出家门,也可以来参加各式各样的艺文活动,满足自己也供他人娱乐,从而体会双倍的幸福。
与此同时,这个艺文活动又是特别的。因为舞台上的残障舞者,与传统意义上的舞者有着巨大的差别——在社会的认知中,舞者应该是长得高、身材苗条的人,并且可以灵活转动身体的人,才可以翩翩起舞,做出让人啧啧称赞的动作。
哪怕是《千手观音》在春晚上大放异彩时,舞者仍然跳脱不出上述的要求和价值观。如果不指出女舞者是听障,观众很难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具备残障视角的舞蹈表演,而且演绎过程也极其困难,充满了挑战性。
但在这里,舞台却属于在大众认知中,身体不具有优势的残障者。而且,这些残障舞者高矮胖瘦都有,人人身上都带着一种烟火气息。但当他们排练时,这种朴实又会转换为一种特别的美——那是从社群中挖掘而提取的身体美学。
突然之间,我想起来朋友给我发的一篇关于共生舞的介绍文。在文章中,作者提到了舞蹈的起源,其实人人都可以舞蹈,而且舞蹈只是作为交流思想和感情的工具,所以并不区分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健康残疾。
然而,随着社会发展,舞蹈与艺术不再与普通人有关,更与残障者无关。这表面上只是一场演出,但实际上却反映了在一个以健全人为中心的社会,对残障者的歧视与偏见,以及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观念与行为。
毫无疑问,我也是在这样畸形的价值观下成长,从未想到艺术与残障社群会有这么沉重的渊源。可当我在现场,认真地看着残障者彩排时,过往的观念终于得以被打破与重塑——从探索身体到肢体呈现,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舞者。
他们翩翩起舞,展现不同身体的灵动
对于舞蹈,我一直认为需要做很多复杂的动作,才可以展现舞者高超的技巧。
但当整个场地的灯暗下来,只聚焦在舞台上,我看到的却是残障舞者展现的一种变化。更准确地说,这些舞者是在舞蹈的过程中随机应变,没有一个固定的动作甚至姿态,反而是灵活地做出各种缓慢的反应。
比如,在表演遇到障碍物时,有三个舞者都没有立即选择推开前面扮演障碍物的舞者。他们一个以蜷缩的姿态不动,一个在原地施展别的动作,还有一个是趴着的姿态慢慢爬了过去。
这三种选择,被舞者们诠释为“你永远不要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即舞者更应该从自己的需要出发,感受身体的变化。若自己觉得疲惫,可以在舞蹈中减少动作,甚至可以从这个空间中暂时抽离,让自己放松下来。
舞者的解释,让我一下子明了共生舞的魅力。在强调集体主义的舞蹈中,肢体动作从来都是只讲究整齐划一,却很少会根据个体的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但在共生舞中,舞蹈却不会强迫人,且舞者永远都可选择拒绝而非服从的回应方式。
当残障者可以自主选择,展现不同身体的灵动时,作为观众的我们也可看到他们的生活智慧——这个障碍物其实也是生活中缺乏无障碍的反映,导致障碍者只能驻守在原地,或者以尴尬的方式越过,唯有在合理便利的基础上才可顺利同行。
而且,这种自主与自如,也贯彻在共生舞的整个过程中。过去,我总是习惯于在观看舞蹈中激烈的片段,或者有一个起承转合式的安排。但在共生舞中,舞者的一举一动都难以捉摸,让我更加期待下一个动作的回应。
比如,我看到有一个舞蹈演员在缓慢地扔掉拐杖后,接着从舞台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时,突然不小心摔倒了。但其他舞者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而是继续各做各的肢体动作,只是眼睛会看着摔倒的舞者慢慢站起来。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迷茫,不懂为何其他演员没有帮忙。但是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秒,我又为自己的着急感到迷茫:摔倒的舞者没有向其他同伴发出扶起来的请求,是不是故意设计这个摔倒的环节呢?
直到表演结束后,我听到了演员们的另一种解读。他们告诉我,很多非残障者会带着同情及可怜的心态,与残障者相处。有时他们走在街上,总被人问是否需要搀扶,哪怕说了不用但对方也要扶,本质上却把残障者看成了没有能力的弱者。
哪怕在跳舞过程中,一些非残障的参与者也是如此。他们看到残障者动作缓慢,就会忍不住想“帮忙”,直接把残障者抱起来。这种“我是为你好”的行为,并没有让残障者发展自主能力,反而是变成一个新的束缚。
听完解读,我一边为自己“想帮助的冲动”感到羞愧,一边又为他们的表演初衷感到无比振奋。这一场精彩的舞蹈,正如美丽的断臂维纳斯,大家只是在表面上觉得好看、好玩,实际上需要更多探究与反思的机会,才能了解更丰富的内涵。
从舞者的肢体动作,延展到他们身体的变化与回应,再到在舞蹈活动中增加残障视角,一扇名为“障碍美学”的新世界大门向我缓缓打开——残障者可以是创作美的主体,残障社群的生命经验也可以是呈现美之多元的样本。
舞蹈,是倡导空间无障碍的一种方式
那场演出之后,我继续关注共生舞的其他演出。
我了解到,广州有一个名为“共生不错”的舞团,平时会与剧场合作。他们会在剧场中演出,让那些爱好来剧场看演出的粉丝,也可以有一个渠道去了解残障社群以及共生舞的表演形态。
舞团也会与书店合作。舞者不会打乱原来的布置,而是根据现场的环境,再去做游戏额小小的调整,以便舞动起来的行走。之后,所有舞者只需要记得排练的位置及跳的顺序,就可以循序渐进地完成一场表演。
后来,舞团也不再局限在一个固定场所。他们随机出现在一个广场、菜市场、街道等场所,旁若无人地开始表演。当然,舞者也会遇到各种阻挠或者行人的异样眼光,但他们依然坚持了下来,努力地在人来人往中翩翩起舞。
到了2020年,疫情之后,舞团又开发了线上的舞动课程,让那些无法出门而无法进行社会参与的残障者们,可以在家中自如地跳舞。这种线上联结的形式,也带动了其他对共生舞的非残障者,可以线上一起参与。
舞团选择在不同的空间表演,不仅是让大众了解这种舞蹈形式,也是让社会看到残障者的才华与能力。比如有舞者就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曾有观众本来就是饭后休闲路过,但看到表演就停住脚步,后来甚至因为太被触动而默默流泪了。
也有一些观众向舞者表示赞扬,他们此前对残障者有很多刻板印象,但看完就有了很大的改观。而且,这种改观也包括场地的工作人员,本来很害怕残障舞者出事后要担责,但看完彩排后就彻底放松下来,并为舞者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此外,共生舞也是一种倡导完善空间无障碍的方式。比如有一些演出场地没有无障碍及合理便利的服务,导致舞者只能请求志愿者的协助,从而无法顺畅地出行或者上厕所。因此,舞者事后也会提醒场地的工作人员,应尽快完成配套服务。
是的,残障舞者有能力、有才华,也渴望通过舞蹈的形式,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孤立与隔离。但他们也同样需要一个提供无障碍设备及服务的舞台,让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进行表演,而不需要烦心如何进入场地及如厕等琐事。
最后,我想谈谈共生舞的发展空间。即使共生舞可以在剧场、书店等公共场所演出,但无论是舞蹈形式还是舞团,都缺乏了被看见的机会——因为在综艺、电影及电视剧中,我们都很难看到残障艺术工作者,更看不到共生舞等舞蹈形式。
这就意味着,共生舞能够影响的观众,乃至打破社会的刻板印象,都难以进行下去。但对于一个残障议题的关注者而言,我不想只看到符合大众审美的《千手观音》,而更想看到残障舞者的力量,以及体验残障美学的震撼感。
所以,我希望在未来,社会各界可以了解到障碍美学的重要性,并在艺术创作中以残障者的真实生活为素材,并展现不同障碍者的身体经验,从而传达残障平等理念,让障碍者无需再被贴上感人、可怜等负面标签,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在更多、更大的舞台上,看到共生舞及其他残障共融的舞蹈形式,无论残障或非残障都能从自由舞动中,获得幸福与满足。到那时,跳舞不再是一个特权,人人皆可以舞蹈;而且,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舞者。
参考链接
"我不再是行尸走肉!"她16岁瘫痪,却在广州因这种舞得到重生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0109773312326937&wfr=spider&for=pc
生命在舞蹈中绽放,率真、感性的释文和共生舞团的故事
https://www.ximalaya.com/qinggan/19861162/187036962
与“残障”命运共舞
http://www.infzm.com/contents/145133
以身体美学回应残障议题
https://mp.weixin.qq.com/s/KR9LpqPuKguRaF3ZrBW9HQ
打破身体枷锁和身份束缚,今天和我一起跳支共生舞?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2026081269962406&wfr=spider&for=pc
残障艺术在舞台上的特殊美学张力
https://mp.weixin.qq.com/s/co1ZU1fCMRtSVyNISSH9ug
身体美学与残障剧场——《残障剧场》背后的差异、权力与平等性探讨
https://mp.weixin.qq.com/s/VAuOuajiek2_bIosdltpVQ
15分钟的身体观照舞动练习,帮你更好面对疫情
https://mp.weixin.qq.com/s/OtRXXps5P5-DPYYD5pQa5Q
演出回顾 | 生命自有其万钧之力与不绝之音
https://mp.weixin.qq.com/s/RUnsfUSxgPRbloOeh02XSg
作者
记者,关注性别议题和残障议题。
支持写作
从2019年开始,我从一个跟进性别议题的记者,转变为一个关注残障议题的助理社工,有了更多机会与不同的少数派对话,记录TA们的故事,继续发声与倡导。
在整理资料与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社会大众非常关心边缘议题。为此,我以公益记者的身份,继续参与少数派议题的写作。由于目前只有稿费支撑生活,我的经济收入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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