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国之前,我曾经很天真地以为,只要出国了,累积多年的精神创伤就可以得到缓解。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当我来到异国他乡,并试图落地生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创伤变得更多了。新伤加旧伤,我笑自己是多么愚蠢,怎么会让自己变得伤痕累累?
但我从没放弃过「自救」。每次咨询师问我有没有自杀的想法,我坦诚自己有想过。小时候被父亲家暴的时候想过,长大了因为自己的性别/性向的认同想过,后来是因为工作遭遇大量的不可抗力想过。是的,我想过,但我没有做过。我怕痛,所以我不敢。我承认我很怂。
从大学开始,我就在学校做心理咨询,也去过两个不同的精神医院找医生进行治疗,但都没有效果。对话的时候,我知道她们没法帮助我,也很难理解与共情我的情况。比起支持我的身心,我更怕这些创伤像洪水一样淹没她们,最终我自己放弃了这些无用治疗。
直到来到澳洲,尤其在南澳经历了大量种族歧视的事情后,我觉得有必要去做心理咨询。无论是讲述在国内遭到的压力,还是在澳洲忍受的欺凌,我都有必要讲讲了。即使坐在我对面是一个毫无移民背景的白人女性,但我仍然渴望在一个安全空间倾诉。
我觉得现在的我,就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只想快点把气放出来。
Trigger Warning:由于本文是由第一视角,讲述抑郁时的身心创伤。如果在阅读中感到不适,请停止阅读。
逃兵
意识到自己生病了,最早是在2019年。那时候的我,已经出现严重的阅读障碍,几乎没法阅读和写作。在身心都极其崩溃的情况下,我还是努力记录下自己的日常:
第一次如此崩溃地哭泣,是毫无缘由的,从晚上九点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四点半,哭到滴在衣服上的泪变干,眼睛也开始变痛时,我的消极情绪才终于释放完毕,所有的焦虑和惆怅皆得以舒缓。我开始慢慢平静下来,逐渐有了困倦的感觉。
时间往前倒推,当时的我,正在听一首抒情的歌。其名字和内容现已记不清了,但却莫名地刺激到我,让悲伤的情绪瞬间放大,情不自禁地迅速落泪。
睡醒后,看到床下堆积的纸巾,我突然有点迷茫。因为我无法找出明确的理由,去解释这一切。这种崩溃和悲伤,如同一阵风,来得快,去得快。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东西或事情,就能引起我的全部关注,让我飞快地陷入这种负面和消极中,无法自拔。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及之后的三四五次。在后来一次洗澡快结束时,当我一只手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一只手已经拿起准备穿上的衣服时,突然之间,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从头蔓延至脚,让我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似乎,只有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哭泣,我才可以继续活下去。
庆幸的是,每次哭泣的时间都在缩短,极度失控的状态随之减少。我虽然仍然渴望和追求那种酣畅淋漓的发泄感,但也在努力找其他事与物将其代替,比如看轻松搞笑的电视剧和电影,又或者是长时间的运动。在每一次成功地转移注意力的过程中,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循序渐进地有了好转的迹象。
当时,我没有选择立刻求助,尽管我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但我仍然觉得我可以克服,再加上不少朋友都有类似状况,我觉得「还可以再忍忍」,还没有到必须去看医生的地步。直到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对周遭的一切也越来越迟钝:
我会突然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仿佛我就是她,每天被无穷无尽的悲伤侵蚀,只有冰冷的躯壳在运动,可支撑的灵魂早已离去。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我会突然惊醒,然后迅速打开手机看时间,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是黑或白,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煎熬,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度过每一天。
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拖延,不过是基于对疾病的耻感。我病了,但我不敢承认自己生病了,而且还是精神疾病。我不习惯示弱,尤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抑郁。我更害怕别人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可以开心一些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开心不起来了。
我最后还是去看了医生。但那时候正值新年,开药的医生没有上班,我只好做了一次心理咨询。面对我的是一个四五十的小镇大妈,对我所讲的一切都没法理解。她试图用她有限的生活经验,把所有的痛苦归结为原生家庭,以此给我提供一些建议。但我只觉得鸡同鸭讲。
新年过去,我从小镇回到城市,又再次去了精神医院。由于这次遇到的是一个性别友好的医生,我没有了上次的紧张与不安,反而有了被尊重的感觉。但我没有预约长期咨询,因为做完这次检查之后,我马上就要回学校,处理毕业论文等事宜。就算是治病,我都没有动力。
不过,我还是申请了学校的心理咨询,这次是一个老师跟我交流。老师的年纪可能只是比我大几岁,当她听到我经历了这一切,脸上是非常明显的诧异——我不是故意吓她的。我们维持着一周一次的对话频率,其实她给我的感觉很一般,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后来,为了摆脱所有的负面情绪,我选择了最激烈的解决方式,直接搬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让新鲜感与忙碌代替那些精神创伤。我当然知道这不能解决问题,但如果当逃兵可以让我感受到一点平静,哪怕一点点,我都可以产生一点「生的希望」。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做过心理咨询,并学会把所有的伤痛掩盖起来,装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身体就会反射性紧绷起来,过去的糟糕回忆会迅速出现。我只能控制自己的大脑,告诉自己「没事」,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
就这样,战战兢兢过了几年,我身体背负的石头越来越多。疫情过后,我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就像是当初搬离到新城市一样,我迫切需要去一片陌生的土地,让枯萎的自己重新活起来。我想像花一样绽放,那么第一步,就是必须做心理咨询。
不可否认,诉说往事就意味着把我带回到痛苦的记忆,尤其是面对自我苛责与怀疑,但我准备好了。这次,我真的准备好了。在三十岁到来之前,我想自我赋权。
孤魂野鬼
2023年6月,我终于来到了澳洲,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打破了我的所有期待。
来到澳洲之后,我才知道「好山好水好无聊」的意思,尤其是讲出这句话的强烈空虚感与无力感。就连身体都会感受到那种「寒冷」,随后突然颤抖起来。
在南澳的时候,由于遭受了太多种族歧视的现象,再加上没有朋友,我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变成了一个默默工作的机器。唯一能够提醒我活着的,是写作。我写了很多自己的消极感受,甚至开始给自己写信,鼓励自己「要像妈妈爱自己一样」生存下来。
直到今年6月的时候,我终于回国,才向厦门的朋友们,问出那些已经想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我出国之后,你们都不主动跟我说话了呢?为什么你们看到我的文字,却不会给我发一句信息,问我过得怎么样呢?我是死了吗?我是去了天国而不是澳洲吗?
控诉,是真情实意的控诉。我的音量本身就很高,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一把机关枪,突突地向这些熟悉的人,发射。我好疯啊!我真的很疯!但我需要一个答案,我需要一个清晰并且恰到好处的理由,从而安抚我那颗受伤的心——其实,我只是需要他们的关心而已。
朋友给我的答案大同小异。他们当然看到了我的工作日常,也知道我过得很辛苦,但由于时差以及其他考量,所以最终还是没有给我发任何信息。在他们的印象中,我出国是过上了好日子,所以决定跟我「渐行渐远」。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就连告别都是悄无声息的。
但是,你们知道吗 ?自从出了国之后,精神创伤就像是影子般,在动荡的日常,紧紧跟随着我。我整日整夜睡不着觉,为了能不能交上房租,为了能不能抢到超市的打折食物,为了续上这该死的签证,为了我的未来。可这是我自找的,可能说出痛苦都没有足够的底气。
我永远都记得,刚来到林肯港的时候,因为找不到房子和工作,走在街上突然嚎啕大哭,难过得我只能蹲下来,太痛了。我还要忍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怕影响别人的观感。有人停下来问我,我还要一边擦眼泪,一边摆摆手说没事,表示「只是心情不好」。
可在异国他乡,背负着「留下来」的压力,何止我一个呢?在没有身份之前,我们就像孤魂野鬼,游荡在不属于我们的各个城市。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一个室友已经在维州有了稳定的工作,但是由于PR出了问题,只能迅速辞职,回到千里迢迢的塔州。
那些没有拿到PR的朋友呢?搬家,成为了他们的日常。每次迁徙,都是脱了一层皮,不仅要跟朋友告别,也要辞去心仪的工作。所有在这个地方搭建的联结,都要像垃圾一样,面不改色地被丢到垃圾桶。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所有难过情绪都要忍住,等拿到身份才敢发泄。
在搬家之外,还有语言的压力。由于澳洲申请PR要考英语,且有可能是多个类型的考试。以我读的社工硕士为例,在毕业前后需准备雅思、PTE和CCL。每场考试都需要花巨大的费用和精力,一旦没通过,就要重新开始。残酷的是,我们没有说「不」的权利。
尽管考试能不停重考,但现实生活中因语言而产生的文化差异,也同样窒息。人们使用的语言,是带着生活习性的。无论我英语说得多好,我都无法完全理解澳洲人的方言,以及方言背后的文化背景。因此,我要接纳自己「融不入」的事实,并发展出自己的生存之道。
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讽刺。也许很多人对澳洲的幻想,是生活在work-life balance的环境,非常chill,有足够的时间发展自己的业余爱好。我不否认这种生活的可能性,但在过上这种生活之前,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多,是澳洲本地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难。
有人出生在罗马,有的人出生是骡马。这就注定了,选择迁徙并且移居的我们,自我探索都是延迟的,我称为「慢半拍的人生」。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些现象时,已经是离开南澳接近半年了。也就是现在,我才终于清晰地表达我的想法,写下我的反思——确实是慢半拍啊!
于是,想通了一切之后,我打开了一位朋友的对话框,向她了解关于在澳洲做心理咨询的可能性。我觉得我忍不住了,我很想把过去的创伤讲出来。写作已经无法满足我,我要与人面对面交流,寻求建议。我不能让悲伤控制我,我想情绪稳定地开启我的硕士生活。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收到了求助热线的回复,并且告诉我咨询的预约情况。打完这个电话,我突然感觉到身体轻松了很多。背上的石头当然还在;可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小部分的它们,正在轰隆隆坠落的声音。
我试图挺直身子,像一个人一样。在这片陌生土地,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轻盈
我是幸运的。由于我性别/性向的身份认同,求助热线为我提供的是免费的心理咨询,有八次机会。这周,是我第二次进行心理咨询。
第一次心理咨询的时候,刚好恰逢我与喜欢的男生分手。于是,我花了很多时间,絮絮叨叨对他的不满以及自己的身体反应。其实,这不是我在咨询最想解决的问题。但新伤实在是源源不断地出现,让我措不及防,只能在当下讲出自己在亲密关系中感受到的压力。
那么,之后呢?我想聚焦回自己作为移民女性的身份认同。在做心理咨询之前,我就已经告诉咨询师,因为我的背景复杂,有原生家庭带给我的痛苦,也有工作施加给我的压力,甚至是跨地域、跨种族的议题,所以我并不期待在八次对谈中解决一切。由于我已经决定之后在澳洲生活,那么接下来的讨论都会以澳洲生活为中心,从讲述南澳的痛苦开始。
我曾有过一些担心,因为咨询师是一个没有移民经验的白人女性。但我不想基于她的生活经验,就去做一些莫须有的判断。与此同时,我也知道在澳洲,找到一个有移民知识背景并且又是亚裔的女性咨询师,是很难的一件事。最后,我决定以此为起点,从诉说中找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结束第一次咨询之后,我身体的轻盈感越来越明显了。当然,我觉得有其他因素,比如没有在墨尔本做体力活。我发现,最近对人事物的态度都越来越积极了;哪怕是面对断崖式分手,我处理的方式都比以往更加成熟。
最重要的是,我不再自我苛责与怀疑自己了。过去,我时不时都会「后悔」人生做的一些重大决定:比如是不是不关心社会,只是当一个普通人比较好?又比如当初不去南澳续签,直接在大城市读书会不会更好?
但现在,我意识到在国内当记者的阶段,其实是我的「黄金时代」,是我事业的高峰期。因为我确实学到了很多知识,并且写出了很多我至今看回去都觉得很有意思的文章。我在这些年是一直进步,而没有退步。尽管失意有时,但我应该为自己鼓掌,为自己感到自豪。
来到澳洲,会不会在返回学校,并且成为一个社工后,获得事业的第二个高峰呢?我不知道,但我不再给自己太多压力了。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接下来就是学会接受不够完美的自己,并且努力与生活的无力感和解,让自己在未知中变得更加游刃有余。
这很难。事实上,向前的每一步都很难。但无论如何,我在路上了。
约稿合作
在澳洲一年多之后,我发现迫切需要写作。比起繁重的体力活,写作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在记录和反思的过程中也可以疗愈自己。
如果有需要产出性别、残障、影评、商业软文等文章,非常欢迎来联系我进行合作;我也可以做线上编辑,进行修改和创作文章。
只有回归中文写作时,我才是我自己。
下面是我的故事:
作者
记者,关注性别议题和残障议题。
支持写作
从2019年开始,我从一个跟进性别议题的记者,转变为一个关注残障议题的助理社工,有了更多机会与不同的少数派对话,记录TA们的故事,继续发声与倡导。
在整理资料与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社会大众非常关心边缘议题。为此,我以公益记者的身份,继续参与少数派议题的写作。由于目前只有稿费支撑生活,我的经济收入很低。
如果你喜欢我的文章,愿意支持我参与不同议题的讨论,帮助我在创作这条道路上前行,欢迎你赞赏我的文章,提供一些小额资金给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