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st of Living》:当全裸的残障身体,在舞台上出现

文摘   2024-09-27 21:10   澳大利亚  


2023年6月,我持有打工度假签证入境澳洲。基于我在国内对残障议题的学习,我在澳洲开始了解当地的社会支持系统,并开始观察本土的残障共融现象。


在澳洲,残障群体以及老年群体,可以向NDIS(国家残障保险计划)申请资金,获取包括辅具或者请护工等资源支持。当我在南澳工作的时候,就曾当过护工(support worker)给残障家庭提供料理家务的支持。NDIS提供的工资很高,这就意味着政府重视社会公平,并且愿意给少数群体提供足够多的资源,满足他们的生活需要。


除了NDIS这个机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能注意到残障共融的普遍性。以墨尔本为例,出行无障碍可以体现在火车上(Train,相当于中国的地铁)的座位设置上。所有火车都会留有非常大的空隙,方便坐轮椅的乘客和推婴儿车的家长出行。此外,在职场环境中,几乎所有的工作都会问到是否身体有残障的情况,从而让公司提供包括无障碍等支持。


总体而言,澳洲在支持残障人士这方面,做得还不错。但为了更加了解澳洲在社会各行各业的残障支持,我决定去看《Cost of Living》(中文译为《生活成本》或《生之代价》)。这是一部由一半残障演员以及一半非残障演员的话剧,口碑享誉全球,被改编成不同版本。


对我一个非母语为英语的观众而言,尽管我无法百分之百理解台词的意思,但看着演员精彩的演绎,以及两个不同的场景,我能感受到强烈的戏剧张力,尤其是从中涉及到了性别、阶级、种族等议题,让我忍不住发出感慨「这真是一出好戏」。



洗澡


《Cost of Living》并不是群像戏,只有四个主演,分为两个不同的场景。


一个场景是护工Jess和富二代John。John是一个博士生,生于一个优渥的家庭;但由于身体的障碍,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护工,帮助他洗澡和换衣服。Jess则是一个名牌大学生,但日日为温饱而发愁。为了谋生而做了很多杂活的她,最终敲开了他的门,她需要这份工作。


另一个场景,是已经分居的夫妇。妻子Ani在一次车祸后导致四肢瘫痪,丈夫Eddie则是因多年前出轨后离开了这个家。两个人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但Eddie有一天却突然出现,并自告奋勇向Ani推荐自己,让他成为她的护工。对此,Ani并不信任这个「消失的丈夫」。


两个场景的设置意味深长,让我们可以了解残障者与照顾者的相处模式,以及残障群体的众多差异性:青年与中年的残障者,不同性别的残障个体,个体对先天残障与后天致残的不同反应,以及他们对护理需要的差异性。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两场洗澡戏;这也是剧中最重要的场景之一。当Jess给John第一次洗澡的时候,她是直接且莽撞的——这就体现非残障者对洗澡的简单认知:洗澡需要先脱全身的衣服,之后再用上沐浴露以及其他清洁用品,只要把自己弄干净就好了


然而,对于残障者而言,洗澡不仅仅是保持干净,还要接纳陌生人触碰自己身体的尴尬——那是一种由外人入侵自己身体领地的失控感。尽管理智上知道护工的出现是为了帮助自己脱衣以及洗澡,但残障个体在感性上仍然会担心,比如护工会不会排斥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取笑自己的身体部位,并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肌肉萎缩的小腿.......因此,当Jess准备直接脱下John衣服时,他第一反应是抗拒,并因大力推开她的手的行为,差点掉下了轮椅。


直到John坦言自己的恐惧,Jess才意识到为何John为何执意要问她很多生活的问题。因为他想了解她,并且判断这个人能否值得信任,能否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这个人。从那次深入的对话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也从雇佣关系变成了更进一步的朋友关系。



当Jess再次给John洗澡的时候,她习以为常地脱下他的衣服,然后抱住他,帮他转移到另外一张洗澡的椅子,她一边做的时候,一边向John絮絮叨叨自己的生活琐事。John则是一边听着,一边回应Jessica的分享。在我看来,这样的对话是有象征意义的。


事实上,在洗澡这件事上,她是第一次,他也是第一次,大家都很紧张。那么对话,在这个时候,就变成了疏解放松的行为。通过对话,他可以从心理上接受这个帮助他的人;她也一样,她如何更容易地脱下雇主的衣服,并且不伤害他的身体。毫无疑问,这是需要一个过程。


在台下作为观众的我,一边看着他们自然的表演,一边也发出了感慨「原来残障者的身体是这样的」。我当然知道女演员是经过如何给残障洗澡的培训,男演员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把自己的身体展露在观众的面前。但看到全裸的残障身体,我还是一下子呆住了。我的眼睛也从男演员精致的脸,再往下看到他的肩膀到小腿,「噢!原来这就是残障者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别嘛」!


与此同时,我从他们的互动中,了解到给残障者对护理需要的差异性。比如给残障者刮胡子或洗澡时,一定要注意不同的角度。因为这不仅跟清洁的干净程度相关,另一方面也跟残障者的身体反应有关。尤其是什么样的擦拭力度是舒服的,用什么清洁用品对残障者而言是温和不刺激的,就连穿上的衣服也要根据当天的活动去挑选。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一门学问。再加上每个个案都不一样,这需要大量的沟通,保证残障者在日常生活得到充分的尊重。



至于Eddie与Ani的洗澡戏,则给我带来了新的启发。因为,这不再是雇佣关系,而是涉及到了更加复杂的亲密关系:他们曾在一起,却有着不可忽略的嫌隙。所以,当Eddie给Ani提供洗澡的协助上,不仅要体现亲密,但更重要的是专业。那天,面对曾经的爱人,他笨拙地调水温,问她水是冷还是热,然后擦拭着她的手和脚。如此小心翼翼,他生怕让她不适。


但洗澡毕竟会清理到隐私部位。当Ani提出,Eddie能不能帮他擦拭下体时,她只觉得无比尴尬。尤其是面对一个曾经亲密的爱人,她现在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就连手部运动都非常困难,她很羞耻。但他安慰她,表示这一切都很正常。


在Eddie的安慰下,慢慢放松下来的Ani讲起自己的梦——梦中的她还能感受到一切,身体的记忆是多么强烈,尤其拥有过的美好时刻——残障者的欲望是真实存在的,在两耳之间而不是只是两腿之间。在和谐的场景中,他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包烟,和她开始一起抽了起来,享受着这诡异又平等的时刻。他们有过太多争吵的时刻,但这一刻,双方都终于松弛了起来。


后来,Eddie离开浴室去拿烟火杠,留Ani一个人在浴室。但他没有意识到,Ani大部分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力气。所以当他终于回来的时候,她早已体力不支,直接倒入了水里,差点淹死。还好,他把她拖上来的时候,她还可以呼吸。


Eddie这次感受到死亡的感觉,由于自己的一点点失误,差点让她死于非命——护工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一点点微小的失误,都会给客户带来致命的危险。Ani挣扎地说着,不要离开我。恐慌的他,已经泪流满面,如获至宝地抱住了她。


仅仅只是洗澡,但戏剧的张力却让我看到了这个议题的多面性。身处现场,我已经被演员的动作与表演所征服,呼吸都变得局促,这也让我意识到自己在议题上认知的局限性。



日常生活


在日常生活中,残障议题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还会涉及其他议题。在这部以美国为背景的话剧中,主角们的背景相当多元,从而让我们可以对种族、贫富阶级、性别等议题做进一步讨论



John出生于中产阶级的家庭,住在一个大房子,做着心仪的学术工作,可以随便选择想要的护工。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有了家人提供的经济支持,他的残障并不会是阻碍他成功的因素。他有相当多的自由,去掌控自己的生活。


对比作为移民二代的Jess,她被父母带过来这个白人社会,在此成长并进入很好的学校。但有大学学历的她,却只能从事一些辛苦的工作,甚至是一周多份工,只是为了寄钱给生病的家人。为了治病,家人只能返回家乡,她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城市。在冰天雪地中,她颤颤巍巍地拨通了妈妈的对话,倾诉着思念与抱歉。


是的,形成障碍的不仅仅是身体,也有很多其他外部因素。贫富的差异性,就是Jess和John在社会中的巨大鸿沟。同样,Ani也为贫困而感到发愁。她是后天致残,可能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积蓄,将会在后半生都花在请护工提供服务上,而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事实上,Ani和Eddie的互动,是真实生活的缩影。当她出车祸的时候,他隐身了。因为Eddie在婚姻期间曾出轨,所以跟Ani是分居的状态。后来,即使知道Ani的困境,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哪怕在法律意义上,他还是她的紧急联系人。我猜,他是不是心理上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坐在轮椅上的妻子。


当Eddie终于出现的时候,Ani是愤怒的。面对至亲之人,接受残障的身体,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他,都是需要长时间去适应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后天残障的事实,是需要很多年的心理建设,甚至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与那些由身体以及心理形成的创伤和解


Eddie是一个幽默的人,干脆死缠烂打让妻子留下自己,他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不可否认,Ani决定留下他,最大的因素是因为贫困。出于亲情,出于经济压力,她决定接受他的帮助,他们又住在了一起。


不过,这并不是呈现一个大团圆结局,带给人励志感的话剧。相反,这部话剧充满了现实意义。后来,Jess误会John想跟自己在晚上约会,但事实上John想约会的另有其人,只是希望Jess帮助自己刮胡子和洗澡而已。至于那对中年夫妻,Ani最终还是去世了,只留下来孤独的Eddie。两个孤独的照顾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相遇了。


别误会,这不是什么浪漫爱情电影,而是沉浸在失去妻子痛苦的Eddie,为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Jess,提供了披萨以及住宿,让她暂时可以有一个栖身之地。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一种身为照顾者的惺惺相惜。他们付出了大量的情感劳动照顾别人,是时候轮到他们照顾自己了。



我很喜欢这部话剧,至今还记得演员互动的细节,比如中年夫妻在剑拔弩张中透露的熟悉与亲密,又比如Jess和John在斗嘴中互相靠近。我时而因为Eddie的台词笑起来,又随着Jess的表演而感到揪心。但我很清楚,这只是残障者与照顾者生活的一瞥,生活中还要更多议题没有在这部剧中展现。


当我们跳出这部剧,去思考话剧之外的残障共融时,就会发现这部剧真是很秒。因为这部话剧的演员设置,就做成了一半一半的平等,并从中融入了残障演员的真实生活经验。而且在话剧上演时,剧场还提供了无障碍坐席、手语支持、触觉导览以及口述电影等无障碍支持。


从剧场走出来,我感觉自己在残障议题的了解还是太少。我仍然希望有更多相关的书籍、电视剧以及电影、话剧等可视化素材,让我可以更加直观地看残障者的需要,思考这个社会还可以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支持,从而打破看不见的壁垒。


我注意到,这部话剧在中国正在上演。如果你对这部剧感兴趣,欢迎去观看这部改编的中国版本。此外,我也希望你不仅从演员的表演中,了解到残障者面临的日常困境,也能在表演结束后观察到更多生活细节——这个剧院提供了什么无障碍支持,公共交通工具有没有无障碍,如何与残障者进行更友好的探讨。


如果这部话剧能够让你发出「有趣」的感概之外,也能给你带来一些与残障议题相关的思考。这大概就是这部剧出现的意义,也是这部话剧能够风靡全球的原因。




参考链接:


https://limelight-arts.com.au/reviews/cost-of-living-melbourne-theatre-company/


https://www.newyorktheatreguide.com/reviews/cost-of-living-broadway-review


https://www.thecrimson.com/article/2024/3/26/cost-of-living-boston-theater-huntington-martyna-majok-alex-lonati/


https://queenslandtheatre.com.au/uploads/images/In-Depth-Content-Advisories-and-Spoiler-Sheet_CoL.pdf




约稿合作

在澳洲一年多之后,我发现迫切需要写作。比起繁重的体力活,写作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在记录和反思的过程中也可以疗愈自己。


如果有需要产出性别、残障、影评、商业软文等文章,非常欢迎来联系我进行合作;我也可以做线上编辑,进行修改和创作文章。


只有回归中文写作时,我才是我自己。


下面是我的故事:


《二十六岁,我决定「重启」人生》

《被加硕拒绝后,我决定去澳洲》

《落地墨尔本之后,我「活」过来了》

《二十六岁,我在南澳当护工》

《墨尔本的无障碍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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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记者,关注性别议题和残障议题。



支持写作




从2019年开始,我从一个跟进性别议题的记者,转变为一个关注残障议题的助理社工,有了更多机会与不同的少数派对话,记录TA们的故事,继续发声与倡导。


在整理资料与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社会大众非常关心边缘议题。为此,以公益记者的身份,继续参与少数派议题的写作。由于目前只有稿费支撑生活,我的经济收入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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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与她的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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