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和虚无,本身就是两种相对的形态,从哲学角度来解释,“我思故我在”,“我”可以成为任何人,但“任何人”不可以是我;用神学来释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缘起缘灭,皆因为一个叫徐陵的家伙,他为了媚主,取悦梁元帝萧绎之妃徐昭佩,杜撰了许多香风艳曲,并辑成《玉台新咏》一卷,我便是卷中一位。并且,我也是这卷诗书中最不起眼的人,因为里面有焦仲卿和刘兰芝,亦有班婕妤、陈琳、曹子建、潘岳、傅玄、陆机、江淹、鲍照、张衡、刘令娴、石崇、王昭君、曹丕、阮籍、左思娇、司马相如等诗篇,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直到200多年以后,大唐白乐天为官杭州刺史,为我大书笔墨,我才入了众生眼。“诗妓”是一个比较有趣的名字,甚至后人都不肯叫我一声才女,很简单,因为这符合他们的追求和想象。所以关于我的所有故事,皆来源于后人的文化记忆和文学想象力,在经过不断的雕饰后,已然炙手可热。比如清代大文学家袁枚,酷爱我的传说,还私刻了一枚“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章,尚书大人向他求诗时,他不小心在诗册上印了我的名字。尚书大人怒了,认为这是一种羞辱,即便袁枚道歉后,尚书也不依不饶,认为一个官员推崇妓女,有伤教化。但是袁枚却跟他说,再过100年,没有人会记得你这位尚书,而钱塘苏小小之名,可传千古。除此之外,为我写过诗的历代才子还有:白居易、刘禹锡、李贺、张祜、杜牧、李商隐、罗隐、温庭筠、柳中庸、韩翃、权德舆、李绅、李涉、徐凝、殷尧藩、罗虬等;以及宋人王禹偁、寇准、张先、欧阳修、苏轼、晏几道、贺铸、周邦彦、朱敦儒、周紫芝、刘过、刘克庄、刘辰翁等;明代才子谢缙、徐居正、杨慎、陶益、徐渭、汤显祖、胡应麟、李云龙等;清人钱谦益、徐士俊、屈大均、顾岱、朱彝尊、王士禛、查慎行、纳兰性德、弘历、蒋士铨、赵翼、龚自珍、姚燮、康有为、林朝崧等。在这些追思之人里,有君王,有将相,有诗者,甚至还有几位大和尚。原本,我祖曾为东晋官员,家世不弱,在历经“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后,苏家迁居钱塘,也就是今天的杭州,转官为商。萧道成建南齐后,我出生,梁武帝萧衍灭南齐时,我已经入豆蔻之年,不幸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变卖家产后,我与乳母贾姨娘移居西泠桥畔,在苍松翠柏中自建一楼,靠仅存的积蓄过活。因喜山乐水,便自造油壁香车,时而绕湖而游,时而傍山嬉水,吟诗弄月,乐在逍遥。入了结发之年,追求者众多,但皆不入眼,亦不称心。时有青年才俊阮郁游杭,去跃青骢马,金鞭美少年,与我偶遇在西湖畔。我的车惊了他的马,他勒马回身之时,与我四目相对,便成就了一段佳话。正所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经过多方打听,阮郁知我身世,更加怜香惜玉,为了不显唐突,便寻到贾姨娘,从中搭桥牵线,以示礼教。在贾姨娘的撮合下,我与阮郎正是交往,熏风碧树,泛舟采荷,横笛赋诗,琴瑟相和。小楼东风,人间眷侣,夜色温柔,一时佳话。遗憾的是,阮郎出身富贵,为当朝宰相之子,消息传到他父亲耳朵里时,他父亲暴跳如雷,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里,这是自断前程。因此,他父亲派人把阮郎请了回去,并罚面壁思过,不得踏出家门半步。阮郁离开后不久,我便病倒,思念是漫长的,没有尽头,故有诗《题镜阁》抒怀: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别离情绪。万里关山如底数。遣妾伤悲。未心郎家知不知。
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音信全乖。等到花开不见来。
待春风又绿湖岸,收拾旧心情,既然妾有心郎无意,便就此诀别,不思不念。年华大好,何不恣意快活,因此我写了一首无题诗,广邀八方雅客,聚饮西泠。诗曰: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做人就是要爽快,既然打算好沦落风尘,又何必扭扭捏捏。从那以后,小楼门庭车水马龙,来访之客络绎不绝,这吵闹人间,无趣得很。某一个秋日,我独自漫步在西湖畔,偶遇一位落魄书生,神情颇似阮郎,于是自叹,终究还是放不下!书生叫鲍仁,赴京赶考的途中,盘缠尽失,流落此地,我见他器宇不凡,也或者心有所憾,故出资助他入京。时上江观察使孟浪闻我之名,邀我赴宴,席间刁难于我,指梅作题,命我赋诗。我冷笑一声,随口吟出: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浪羞愧不已,又派马车将我送回,因感鲍仁君子之交,他离开后不久,我就闭门锁阁,再不见客。红尘熙攘,我欲寻桃源山水一处,从此避世不出,奈何朔风凛冽,不幸感染风寒,尚未来得及说一声再见,就于次年春夏之际与世长辞。就在我故去后不久,鲍仁登科后授滑州刺史,特飞马前来报喜报恩,然而他见到的却是我的灵柩,一时难以接受,竟扶棺痛哭,泪如雨下。后对着众人高呼,“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是小小的遗愿,山水之于小小,犹如小小之于我。择日,鲍仁将我葬在了西湖畔,立碑刻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以亭盖之,取名“慕才亭”。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精彩亦悲凉,在那个纷乱的年代里,激不起一点波浪。200多年以后,白居易转官杭州刺史,因慕我之名,收樊素和小蛮两位绝世美女为家伎,并有诗数首追怀,如《杨柳枝》词:以及《杭州春望》诗一首: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在《和春深二十首》中,白居易还曾写:杭州苏小小,人道最夭斜。因得白乐天推崇,故刘禹锡有诗和之,并寄给了元稹:女妓还闻名小小,使君谁许唤卿卿;后刘禹锡再酬白乐天:其奈钱塘苏小小,忆君泪点石榴裙。从那以后,我的名字便在大唐传开了,引来无数文人墨客颂扬,如李贺、杜牧、温庭筠李商隐。后世苏东坡因羡慕白乐天在杭州的潇洒生活,亦作:口业向诗犹小小,眼花因酒尚纷纷。后来,苏东坡还效仿白乐天,纳了歌女朝云为妾,同样一时美谈。作为苏门四子之一的秦观,又开始效仿恩师,纳妾朝华,再成佳话。很多事,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文人墨客,从不压抑自己的想象力,宝马香车,佳人在侧,大抵是所有男人的梦想。无可厚非。但实际上,我和阮郁之间的传闻,则脱胎于钱塘名妓杨爱爱与金陵少年张逞的风流韵事,如出一辙,后被古墨浪子嫁接到了我的身上。原本,我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又那样真实地从历史长河中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