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极其烧脑的文章,我们先从一个“鬼故事”开始讲:
中唐元和年间,宰相于頔曾镇守襄阳,因要事派遣一位刘姓官员入京公办。刘某在往长安的途中,偶遇一位举子,20出头的模样,两个人聊得非常投机,于是决定结伴同行。
行至数里后,两个人寻了一块草地小憩,便开怀畅饮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举子站起身,指着一条岔路说,“我家就在不远处,要不您来我家里住一晚?”
刘某以行程紧婉拒,致谢后便要上路。举子见不能挽留,便赠诗一首,曰:
流水涓涓芹努芽,织乌西飞客还家。
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刘某虽然懂诗,却对此绝一知半解,不过碍于面子,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记了下来。
第二年,刘某从京城归来,路过此地时突然想起了那位举子,就顺着岔路往深处走,可是越走越荒凉,尽头处只有一座孤坟。
当刘某再次吟起那首诗时,不觉脊背发凉。
诗颇有意境,大意可解为:
溪水潺潺,缓缓流淌,长芹刚刚发出嫩芽,日暮时分,戴胜鸟向西飞去,远方来的客人也回到了家中;荒凉的村落空无一人,适逢寒食节,更是不见炊烟,寂静的墓地,只有棠梨花默默相对。
这首诗后来被载入段成式所著的志怪小说集《酉阳杂俎》中,《太平广记》和《全唐诗》均有收录,作者注为:襄阳旅殡举人。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桩奇谈而已。
不曾想,200多年以后,苏东坡写了一组《和陶贫士七首》,其中第一首为:
长庚与残月,耿耿如相依。以我旦暮心,惜此须臾晖。
青天无今古,谁知织乌飞。我欲作九原,独与渊明归。
俗子不自悼,顾忧斯人饥。堂堂谁有此,千驷良可悲。
当时苏东坡已经被贬惠州一年,日子清贫,衣食堪忧,尤其赶上重阳节,令苏大学士感慨万千,于是决定效仿陶渊明的《咏贫士》,写了七首诗,并寄给亲友们。
仔细观察,“襄阳旅殡举人”诗中有一句“织乌西飞客还家”,苏东坡诗中亦有一句“谁知织乌飞”,其中的“织乌”引来无数学者揣摩,从北宋开始,一直争论到近现代。
比如宋人施元之、顾禧、施宿,清人查慎行、冯应榴、王文诰等都曾为此注释,当代苏诗研究大家马德富、周裕锴、张志烈等人,也纷纷加入了这场跨越千年的大讨论。
“织乌”这个词,在“襄阳旅殡举人”留诗前,是没有的,属于自造词,因此部分学者认为,“织乌”当为“织鸟”,为段成式误录。
织鸟就是戴胜鸟,俗名山和尚、臭姑鸪、咕咕翅、呼哱哱、花蒲扇等。
且比“襄阳旅殡举人”更早的,天宝年间的诗人张何在参加省试时,曾作《织鸟》诗一首,并一举中第,其中两句为:
季春三月里,戴胜下桑来。
映日华冠动,迎风绣羽开。
尤其一些典籍中,也对织鸟作“戴胜鸟”解,如《鸟谱》中就有载:戴胜……一名织鸟也。
甚至在宋刊《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四卷本和明成化刊《东坡七集》本中,均写作“织鸟”。然而,苏东坡的好友,北宋著名的文学家赵令畤在著《侯鲭录》时,曾言之凿凿地写:
“东坡尝言鬼诗有佳者,诵一篇云:流水涓涓芥吐芽,织乌西飞客还家……尝不解“织乌”义。王性之少年博学,问之,乃云:织乌,日也,往来如梭之织”
王性之即“雪溪先生”王铚,少而博学,善诗论,强记闻,其父王乐道是欧阳修的学生。
因此从那以后,“织乌”一词便常见于诗词和典籍,比如宋人洪刍就有诗:彤云不见织乌飞;
元人黄玠亦有:织乌西飞何日还;
明人李昌祺也曾写:织乌西去逐奔川;织乌沈处晴霞敛。
那到底是诗集笔记讹误,还是“襄阳旅殡举人”和苏东坡等人错了呢?
春秋战国时期,郢都有个人写信给燕国的相国,当时已经是深夜了,烛火渐渐暗淡,写信人有些看不清字,就跟旁边的侍女说“举烛”。可能是写信人太投入了,就把“举烛”两个字写进了信里。
燕相收到信后,意思都看明白了,唯独对“举烛”两个字甚为不解,研究了半天后,得出结论:举烛就是倡行光明清正,举荐贤才啊!
于是燕相高呼“妙”,并把这封信拿给了燕王看,燕王对“举烛”两个字深表赞同,这就是著名的“郢书燕说”之典故。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织乌”都是令人费解的词汇,即便后来默认为太阳东升西落,如织梭往来。
可有意思的是,如果把“织乌”换成“织鸟”,无论是“襄阳旅殡举人”,还是苏东坡的“青天无今古,谁知织乌飞”,意境大不相同,而且明显是“织乌”更为恰当。
曲有误,周郎顾,历史很有意思,诗词文化同样有趣,错进错出后,反而成了经典。
换个角度想,中华文字哪个不是先祖们创造出来的,“郢书燕说”固然牵强,可释义反而更加精彩,何乐而不为!
含桃红小,香芹翠软,惆怅宜城山色。百折浮岚,几湾流水,那一些儿直。
落花情味,露花魂梦,蒲花消息。抚纤眉,织乌西下,为君凝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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