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紫苏花儿香

文摘   文化   2024-09-26 00:00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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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第133期

总第1236期


紫苏花儿香


蓝鸟


    

  淅沥淅沥的小雨,让世界出尘脱俗,格外清新,花盆里的紫苏更加油光发亮,十分精神。这是一盆在我家阳台上生长了24年的紫苏。它是一年生植物,又叫紫舒,是父亲给我留下来的唯一念想。

  24年来,每当春风吹拂的日子,上年落在泥土里的种子就会如约萌出翠绿的新芽,从泥土里爬出来;一到夏天,愈加葱茏茂盛;到了秋天,灿烂悠香的紫苏花开满枝头;进入冬季,成熟的种子自然掉落在泥土里,期待着来年又一个新的春天。

  今年这盆紫苏开枝散叶尤其茂旺,蓬蓬勃勃,偌大的花盆被密不透风的枝叶所掩盖,放眼望去,风吹叶动,如同一尊会说话的紫绿色绣球。过些日子,就是父亲100周年、离世24年的日子。日子的临近,越发感觉父亲的存在,仿佛他就在紫绿色的绣球里,关注着我,关注着弟弟,关注着我们全家,情感的闸门打开了未曾忘却的记忆。

  父亲曾经说过,祖籍在河北涿洲。家谱和宋史证实了父亲的说法。先祖赵公令成镇守黄州,与元军拼杀战死,不久南宋灭亡,家人逃至黄梅考田山下的大河,安家扎根,即今大河镇赵畈村,传到父亲这一辈第20代,距今700多年的历史。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他出生才3个月,被祖父连同全部家当挑到胡传圩太白湖畔,垦荒拓田。随后,父亲4岁丧父,13岁丧母,成了孤儿。大伯父、二伯父均半大的孩子,15、16岁,都未成年,为了活命,跟着族人在湖边搭棚开荒,学种庄稼。父亲带着8岁的叔叔,给地主放牛,混碗饭吃。苦难的童年,让父亲过早知道世道黑暗与生活不易,从不抱怨生活,也不叹气,用幼嫩的肩膀扛起沉重的生活。

  到了民国33年,日军侵略,兵荒马乱,逃难到太白湖开荒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附近增加了多处村落。同年冬天,父亲被东家差往李英码头挑夫,早出晚归。这天,父亲收工回来,天已黑了,自家茅草屋内却黑灯瞎火,不见了叔叔的人。往日这个时候,叔叔不是烧火弄饭,就会蹲自家门口盼望父亲归来。父亲四处寻找未果,十分着急。这时,村东的李大爷赶过来告诉父亲,叔叔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李大爷还说,村里的人替叔叔跟他们说情,他们根本不理会乡亲们的恳求,非常嚣张。叔叔当时死活不依,用嘴咬了抓他的人,国民党兵放了两枪,乡亲们被吓得四处逃散,叔叔就这样被抓走了。

  一个14岁的孩子啊,这不明摆着抓去送死吗?绝望中的父亲,呆坐在村头的大杨树底下,想起娘走后的6年来,与叔叔相依为命的日子,没娘的孩子如同寒风中的一根稻草,说没就没了,一股悲凉袭上心头,放声呜呜痛哭,无限的悲伤和哀哀的苦痛。村里的人无不动容落泪。

  民国37年秋,一直没有叔叔消息,这天父亲打听到苦竹油铺一个姓黄的皮匠知道叔叔的下落。父亲高兴得跳了起来,便起了五更,走70里地赶到黄家。这才知道叔叔与皮匠的大哥一同被抓壮丁,第二年两人又一起投奔了新四军,现在东北打大仗,是东野二纵部队,叔叔还当上了排长。遗憾的是皮匠的大哥在塔山阻击战中牺牲了。这些消息是安徽金寨一个熟人传递过来的。那里是革命老区,东野有不少来自金寨的人。知道叔叔真的活着,还有了出息,压在父亲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掉落了下来。父亲眉眼挂满了喜悦。

  返家途中,父亲第一次思想了自己的未来,心里盘算自己,不能就这样给地主当长工终其一生,也要找到出路,走出自己的天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事业。越想越觉得兴奋。

  路过大河镇,父亲看到街上异常热闹,大街上贴有许多横的竖的标语,不识字的父亲虽然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但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新鲜的事情。再往前走,一家大铺面的门前摆有几张桌子,周围挤满了人。近前才知是解放军招兵,打听是鄂豫军区第五军分区14团的人。眼见这支队伍纪律严明,出入老百姓家里就像自家的亲人一样,还有的战士忙着帮老百姓干活。不容分说,这是穷人的队伍。父亲心里这样想着,便拿定主意不回去了,就在这里报名参军,成为叔叔一样的解放军战士。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兵,详细问了父亲家里的情况,还宣讲了当兵打仗,为的是天下穷苦人民翻身解放的道理。这时走过来一个首长,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听了女兵介绍,便同意了父亲的参军请求。后来才知道这位首长就是团长马启春。见父亲不识字,团长亲自帮助父亲填写入伍表册,问父亲:“你叫什么名字?”“赵火狗。”父亲答道。团长笑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问父亲:“小伙子,这个名字不好啊,能不能帮你改个名字呀?”父亲毫不犹豫点了头。团长抬头想了想,“就叫赵德彪吧?好不好?”团长再次征询父亲的意见。“谢谢首长!”父亲满意答道。原来父亲“赵德彪”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部队是个温暖的大家庭。战士们亲如兄弟,老兵对新兵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关怀备至。父亲被安排在特务连。连长是个抗日的老战士,打过很多硬仗、胜仗,战斗经验十分丰富。他手把手教父亲如何使用和保养步枪、冲锋枪等武器,教会父亲投弹和各项战术动作。父亲也非常刻苦,很快便掌握了单兵作战和配合作战的战术要领。连长夸赞父亲是块打仗的好料。10天之后,便安排父亲参加战斗。战斗中,父亲机智勇敢,表现出色,不到半年,连长就让父亲当了班长。

  在攻打停前驿战斗中,敌人一个隐蔽的火力点阻挡住了部队冲锋,牺牲了几名战士,指导员也因此受了伤。连长正在发愁,父亲自告奋勇迂回出击。连长带领主力正面吸引敌人的火力,父亲带领5名战士,从老乡家里的地窖钻到墙外敌人火力网侧面的一片竹林,由竹林旁边山坡小路摸到敌人的背后,两个战友掩护,父亲带领3个人滚爬到火力点旁的水沟,用炸药包炸掉了敌人的火力点,为我军胜利扫除了最大的障碍。父亲也因此记了二等功。

  1949年初,父亲所在部队配合野战部队跨过长江,解放全国的战略任务,与盘锯黄梅、广济一带的敌人进行了艰苦作战。这些敌人,除了李宗仁、白崇禧所属桂系的敌人,还有还乡团、保安队之类的敌人地方武装,非常狡猾和残忍,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危害极大。与他们作战,大多是小股突击的形式,地形复杂,危险性较大,需要对战场情况事先有足够的调查和了解,每一次战斗的事先准备尤为重要,出击时稳、准、狠,不给敌人有任何喘气机会。这些敌人大多是本地人,具有土匪性质,稍不注意就容易被溜掉。

  在广济余川一次战斗中,父亲同时与两个敌人肉搏,情况相当危险,借用地形踢倒一个敌人掉进粪坑,用刺刀消灭了另一个敌人,再转手结果了粪坑里敌人的性命,但自己左手也失去了一根手指。

  残酷的战斗中,父亲得到锻炼和成长,政治上也逐渐进步并成熟起来,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同年4月,二野四兵团13军从宿松攻入黄梅。4月7日黄梅县城解放,随后孔垅、小池相继回到人民的手中,并在小池成立了渡江作战指挥部。各级人民政府随之建立。

  随着形势的发展,同年6月,父亲所在的鄂豫军区被撤销,成立后湖军区,转入以剿匪为主的作战,父亲也被提拔一连二排排长。

  这年年底,为加强和支持地方人民政权建设,父亲被调入黄梅县公安连。这是黄梅县唯一的公安部队,肩负捍卫新生的人民政权,维护社会稳定,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使命。

  当时,黄梅县匪患十分猖獗。1949年到1950年秋,黄梅发生多起土匪和敌特武装暴乱,袭击区乡政府和人民群众事件。其中影响最大的40名土匪袭击大河区公所,匪首陈均带领20名土匪袭击港湖乡公所,打死一名副乡长和多名群众,抢走了乡公所部分枪支。

  1950年8月,剿匪战斗打响。

  父亲是一排的排长,又负责剿匪司令部的情报和参谋工作,但父亲已是一名成熟的军人,又有山区与敌人作战的经验。战斗打响之前,父亲做了充足的准备。根据已掌握的匪情,父亲利用在押的敌伪活口,带着问题提审嫌犯,梳理土匪复杂线索,确定匪徒分布的区域和主要活动点,发动群众提供敌人的行踪和眼线等方法,找到不少的漏网匪徒藏身地,摸到比较诡秘的土匪活动轨迹,为剿匪战斗有步骤地推进提供了有效的情报和方案,避免了不少的人员伤亡和损失。到1953年底,抓获土匪、恶霸900多人,处决600多人,为黄梅县社会稳定和土改工作全面推进起了关键作用。

  经历这场血如火的生死存亡斗争,贡献了自己所能,使天下穷苦百姓真正翻身解放,做了新社会主人,是父亲为之骄傲一辈子的事情。

  1950年,从部队开始,继而发展到全国掀起的文化扫盲运动,是影响中国近代深刻变革的一场意义深远的革命。全国4亿人中,有1亿多人摘掉了文盲的帽子,创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我的父亲有幸成为这个奇迹的见证者和受益者。放牛娃出身的父亲,革命队伍里的历练,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可以想象,一个文盲,两年多的学习,就可以富有感情地阅读报纸,学习文件,发表文章,这么大的变化,付出的该是什么样的努力啊?

  我曾经问过他,当年那场震惊世界的扫盲运动你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看了我一眼不无感触地说:“老大,你们有福气呀,从娘胎里爬出来,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国家都事先给你们准备好了,放在那里等着呀。我们就没有这个命了。”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羡慕晚辈与自己自卑的语调说出来,使我心中不免有些凄凉之感。但他就是不愿意跟我说及自己文化扫盲的事情,也许认为自己基础差,方法笨拙,不值得拿出来论道的缘故吧?不过后来我也知道了,当年他花了3年时间,死记硬背一部47035个字的康熙字典,这是何等的坚毅与智慧呀!当然,他不可能全部记住这些字,更不可能全部理解这些字的原义和引申义,但这种毅力与精神,对于他学习识字和提升汉字的驾驭能力,起了毫无质疑的决定性作用。

  1954年,父亲经人介绍娶了比自己小3岁的母亲。母亲年轻时漂亮,是单位同事的朋友,但母亲性子急,个性强,脾气上来了,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稀里哗啦,不给父亲一点面子。同事们常常把父亲惧内的事情拿出来跟父亲开玩笑。

  有一次下班后,几个同事相邀打扑克,父亲不好推脱,只好坐下来大家一起玩。刚好那天母亲洗晒被子,晚上又要归原,还要搬运厨房的煤球,实在忙不过来,左等右等不见父亲,便找到办公室来了,发现父亲在玩牌,母亲怒不可遏,走上前一把掀翻了桌子。父亲非常尴尬,几个同事望着母亲惊呆了。

  家里有了姐姐后,我是第二个孩子,接着弟弟又诞生了,尤其是我的出生,那个年月男孩被看得重,34岁得子的父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是父亲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也许是儿时的苦难,磨励了父亲的坚韧,也赋予他性格里隐忍、宽容、善良的特质。他喜欢孩子,有时也严肃,但从来不打骂我们。

  小时候,我调皮顽劣,屡屡做出爬墙揭瓦、打架斗殴的浑事,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母亲的痛打和责骂。但我往往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痛,过不了多久又会惹出事端。有的时候母亲不管了,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推到父亲面前,大声朝父亲嚷嚷:“就知道抓犯人,抓犯人,你的儿子闹天宫了,管不管?”

  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用手抚正我惹事扯烂的衣裳,拍打我身上滚爬沾染的泥土与灰尘,然后表情严肃问我起事的原因。自知理亏的我,自然不愿意复述犯错的过程,干脆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听他轻言细语的批评,或指出我错在什么地方,这样下去最终或是什么结果等之类的批评和推演。说的最多的是:“如果别人也像你这样打你,把你头打破了,你会怎么想呢?”

  后来果真被大孩子打过我几次,打不过他们,从心底里发出的那份无奈和难受,才让我想起父亲批评我时的那些比喻和假设。

  每当我打了别人或者损害了别人东西,父亲批评我之后,还要提上东西,带上我登门致歉,而且非常谦恭。很多时候提送的东西,都是我平时很难吃到的糖果、鸡蛋、糕点或是鸡鸭等。眼巴巴看着这些稀罕物,因为自己的过错成为付出的代价,小孩的心里难免升起一丝莫名的伤感,滋生出几分自责或懊悔。

  当然,父亲更多的教育方式是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小花猫爱吃鱼,也爱吃肉,但它从来不偷吃主人的这些东西,只有主人奖励他吃的时候才会吃,平常宁可辛辛苦苦守候几个小时,抓老鼠吃,也不做乱规矩的事情。这样,小花猫才会成为与人类朝夕相处的朋友。等我们长大了一点,父亲仍然还会跟我们讲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意义深一点,语言更生动一些。他说:“人活着要有意义。你看月亮,缺了圆,圆了缺,不论圆缺,总在尽自己所能照亮夜空。我们也是一样的,无论能力大小,都要认真学习或工作,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父亲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教育我,鼓励我,感动我。在故事里成长,是我童年生活最美好的记忆。

  父亲的日子总是在忙碌中渡过。

  刚过1959年元旦,父亲接到命令,调任专暑公安处阳新劳改农场看守所所长。工作由抓敌人变为改造敌人,性质完全不同。既是一种挑战,也是对父亲工作沉稳、果敢的认可和重用。

  新的环境,父亲比过去更忙了。早出晚归,家里很难见到父亲的身影。

  偌大的劳改农场,关押和改造建国前后抓获的大量敌伪人员,也有一些刑事犯罪分子,但警备人员并不多,所见之处,除了犯人还是犯人,正常的人际交往都变得困难。当时阳新地区还有血吸虫病泛滥。母亲极不适应这种环境,情绪抵触,对父亲的怨言越来越多。父亲的礼让,仍然换不来母亲的理解,经常与父亲发生争吵。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走出家门,尽量不与母亲发生正面冲突。家里的不安宁,我们几个孩子都感觉的到危机逼近。接着又发生1960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生活严重困难。大家都在饿肚子,更加剧了父母之间的矛盾。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肿不堪的青黄色的脸,母亲说:“到阳新本就是错误,这地方怎么能跟黄梅比呢?”“这是组织的决定,个人怎么能挑挑拣拣,如果大家都是这样的,这个单位谁来?”父亲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但母亲一念既生,便会长执此念。父亲从来没有能够动摇过母亲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头。母亲要回老家,她相信老家的日子比这里日子好些,宁愿带领3个孩子回老家,不当这个警察,当农民。“荒唐”!父亲脱口而出,直冲母亲,说出后自知语重,但不表明态度,又怕母亲的想法越滑越远。

  1961年10月的一天,母亲给父亲留下一个纸条,带领我们3个孩子踏上了回黄梅农村老籍之路。这对父亲打击很大,托人多次挽救,政治部的领导也赴黄梅做过母亲的工作,都未能把母亲劝回阳新。父亲无奈,准备就这样分居生活。不久,相继接到堂兄发来的两封加急电报,两间临时搭建的茅草屋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推翻,母亲右脚受伤住院,家里已经断粮,靠族人接济。最主要是水土不服,我们3个孩子不是发烧就是拉稀,尤其是我最近一次发烧昏迷,送到医院总算抢救过来了,但依旧虚弱等。搅得父亲心如乱麻,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国家又来了鼓励机关干部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减轻自然灾害压力的文件。

  父亲这才毅然辞职回乡,结束了枪林弹雨中起步的开挂人生,重新回到生活的原点,再度成为农民。

  初到农村,住的、吃的、用的、生产工具、劳动技能等等,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最初,乡政府的关照下,队里腾出3间牛棚做安家之所,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到半年的时间,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和人情。最主要是父亲顶不住繁重体力劳动,身体越见消瘦。因军人出身,父亲被公社安排任大队民兵连长。那时的大队干部与群众一样,都参加生产劳动,干部还要带头走在前面,带领社员群众一起干。体力和精力,父亲都倍感压力山大。

  一向强势的母亲,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的严重错误,把一家人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并得知这种亏欠再也无能挽救回来。不知哪位哲人的一番话,说的正是我的母亲:“能说服你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南墙;能点醒你的,从来不是说教,而是磨难。”我听到母亲第一次用内疚的语调对父亲说:“老赵,我把这个家败了,对不起你和孩子们,你千万别生气,莫把身体气坏了。”父亲淡淡一笑:“我为啥气啊,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仿佛他对目前的惨状毫不在乎。但我知道,父亲心里是很在乎的。我和弟弟亲眼见到父亲为修房子到处筹钱,没有借到钱,冲着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嚷了一句:“败家的娘们!”只是没有当着母亲的面而已。

  面对家里的窘境,母亲唉声叹气,恨不得把自己的臭脾气吐出来,践踏个稀巴烂,践踏在泥土中。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底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亲翻身不止。

  父亲瘦高个子,1米82的身高,心地天生的善良。我记事的时候起,从来没有见过他与别人有过激烈冲突之类的事情。

  有一年腊月,快过年了,为筹年费,父亲挑了一担溜籼米到街上集市去卖。这种米产量低,红皮米粒,清香爽口,精贵,一般囤着自己吃,拿到市间卖是因为缺钱花。到了镇上集市,父亲放下萝担,就有人上来问米价,父亲回答:“3毛5”。这时一个尖嗓子的男人挤到别人前面,抓起萝筐的米仔细看了看,对父亲说:“3毛吧?我们都往里走一点。”市面其他品种的米价2毛2到2毛4不等,这种米一般不低于3毛5的。父亲不愿多费口舌,答应了他,便拿称称米,出称95斤。尖嗓子很快算出了米钱,一共28块5角。但父亲觉得蹊跷,明明100斤米怎么走了10里地,就变成了95斤呢?重新复称,仍然95斤。尖嗓子很快付了钱,便用带来的板车把米拖走了。旁边的大爷走过来跟父亲说:“我跟你使了几个眼色,你就一点感觉没有呀?。”父亲一愣,便说自己没有注意到。大爷一看就知道父亲不是生意场上的人。他告诉父亲,买父亲米的那个尖嗓子,是个街溜子,身上藏有磁铁石,用来控制称砣,继而影响你的称,骗你的钱,熟悉他的人,都不跟他往来,并别说跟他做生意。父亲这才知道吃亏上当了。那时的钱值钱,5斤米就是1块5毛钱,相当一个劳力3个劳日的工钱呢!大爷摇了摇头。父亲自认倒霉,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却发现放在萝担旁边地面的自己衣服上有一个黄色挎包,拿起一看,里面装有10张5元和10张2元的纸币,一共70块钱,可以断定是那个尖嗓子人的。70块钱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相当种田人大半年的收入。大爷见状高兴地说:“他骗你的称,你捡他的包,人负人,天不负人,公平,好好!”便劝父亲拿包走人。父亲想了想,说:“大爷,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呀,不然我跟他就是一样的人啊!。”父亲没有走,相信那个尖嗓子的人一定会返回,便坐下来等他。功夫不大,尖嗓子大汗淋淋返回,朝手里拿的黄挎包,坐在地上的父亲,双手作辑,连声说谢谢。旁边的人都目视着尖嗓子。父亲仍然坐在地上,拿着黄挎包,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尖嗓子。忽然,金嗓子似乎明白了,从脖子红到了脸,惭愧地说:“大哥,对不起,你是条汉子!我瞎了眼,骗了你的称,莫见怪。”尖嗓子当众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接过父亲递给他的挎包,付了扣称的钱,低着头走了。大爷见状,伸出大拇指夸赞父亲说:“好人啊!”

  父亲在大队干了7年的民兵连长,总是带领一帮年轻人,冲在劳动生产的最前面,被社员群众称为:“说话很少,做事很多的人。”老书记也很相信他,敬重他,遇到水利建设或防汛救灾等大事,总让父亲带队领头。他说,有父亲在那里,心里踏实。有一次,大队丰收圩防汛,非常危险,全大队上了1000多人,强壮的劳力基本都顶上去了。最危险的时候,父亲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最后双腿肿胀溃烂了,送到九江陆军医院救治,总算保住了双腿,但落下了腿部关节炎的病根。

  口碑虽好,父亲也有被冤枉的时候。

  文革快结束的那年冬,大队两名干部突然向父亲发难,声称父亲是造反派,要求支部上报公社处理。其实际原因是这两名干部1964年“四清”期间查出侵占集体财物的问题,当时父亲正是清帐小组的负责人,但查出的问题没有及时处理,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被群众大字报又重新被揭露出来了,两人受到批判,并追缴了违纪所得。为此,两人以为是父亲所为,便怀恨在心,看党内对文革有新的说法,以为机会来了,便拉拢支部几个不明真相的人,对父亲进行围攻,给老书记出难题。在此情况下,老书记把这件事报告了公社党委。公社党委调查情况后很快平息了这场争论,免除了这两名干部的职务。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所在的生产队群众希望父亲回队当队长,并多次到家里缠着父亲,要求父亲回来,带领大伙把共同的窝搞好,几个领头的社员还联名向大队写了报告。但老书记开始并不同意,认为刚平息这场争论,突然让父亲从大队回到小队当队长,有贬的意味。但父亲却不这样认为,他看重的是群众换心的信任,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

  父亲毅然回到了小队。

  回到队里,便把小队近400亩田地盘存了一遍。然后跟大家商量,认为队里生产经营情况不好,重要是种植品种过于单一,田地使用不当,经济作物没有跟上等原因。便据实作了调整,湖滩、港汊等牛犁下不下去的易涝田改种莲藕、荸荠和养鱼,不易上水的旱田改种荞麦、绿豆、黄豆、花生和红苕等经济作物,种稻的面积虽然少了,但减下来的这些面积往往是有种无收的面积,人工、抽水、施肥、农药的成本都一分不能少。减下这块种稻面积,等于直接减了一块成本,水稻的肥料、农药和人工更集中使用了。父亲还算了一笔帐,减下来的面积种的经济作物产生的经济收入,可能就是队里增加收入的主要渠道。大家听后觉得父亲的思路清晰,安排得很有道理。接下来依照生产计划走的每一步,父亲都拿捏得死死的。春耕前,利用农闲集中劳力,把种稻的田附近的水塘清污的泥都清到田地,请公社农技员帮助出主意,根据湖田特点改换稻种,避免倒伏,薅草、打药,掐着指头算,把握农时。还利用湖畔的天然放养牧场,在太白湖畔建起了300头猪的养猪场,每天只需喂养猪食一次,依靠湖滩、草甸、湖坝,港坝的天然牧场放养,猪粪发酵后又成了投放稻田的有机肥料。

  到了夏天,庄稼长势撩人,黄灿灿的稻穗弯了腰。

  离开镰收割不到一周的时间,突然连降暴雨,太白湖的湖水倒灌,后湖100多亩的早稻眼看就要被淹没。正常情况需三天才能收割完,但苍天不给你时间呀,怎么办?非常时期非常办法,父亲大清早通知群众开紧急会,动员男女老少全部出动抢收湖田稻谷。宣布“三七分成”办法,个人得七,小队得三,谁收谁得,小队得三的部分用于补贴困难户、五保户和缺劳力的家庭。日夜连轴抢收,晚上点火把照明,仅用一天半的时间,在大水到来之前,把100多亩湖田的早稻全部抢收回来了。各家各户抢收回的谷子都放屋内地上摊凉,有的用扇柜给地上的谷子吹风,还有的用灶里的草灰拌谷,把各种能用的吸潮吸湿土办法都用上了,为的是蒸发水分,防止霉烂。

  在当年缺粮的年代,各家各户从大水里抢回这么多的粮食,很令人眼红,尤其相邻隔壁几个生产队,反应不及时,快到手的湖田早稻全部被大水淹了。嫉妒的人是有的,不然怎么有人往上告状,反映我们小队私分公粮呢?这顶帽子可不小,坐实了是要坐牢的。为此,公社党委洪书记亲自到我们队实地察看,眼见被淹的湖田一片泽国,各家各户地上摊凉的稻谷虽然半干,但都是不成熟的谷粒,挤压后明显不饱满,还有空壳。洪书记看后既没批评,也没表扬,只是笑着跟父亲握了握手,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一年,我们生产队大丰收。最后决算,粮食增收15%,黄豆、绿豆、芝麻等经济作物和养鱼、养猪收入比稻谷主业收入还多了18000元,等于比上年增收一倍多,除了队里的留存和解决困难户、五保户的开支,还修建了一条通往湖区的机耕路,年终分配一个劳日摊上8毛钱,是上年4毛钱的一倍。过年还家家户户分了不少的鲜鱼、鲜肉和食油、花生、芝麻等。别队的人羡慕不得了。那是钱值钱的年代,一个劳日摊上8毛钱,当年可是轰动一时的新闻。公社洪书记听说此事,认定父亲是个干事的人,春节后把父亲直接调到了芭茅山林场。村子里的人,至今谈起50年前的这些事情,仍然夸赞父亲是个令人信服的能人。

  父亲喜欢下象棋,这是他一生唯一的爱好。他说下象棋是玩脑筋的事情。他有个特点,只要丢“车”了,三到五步准赢。他说,下棋的目的是赢棋,就跟打仗一样,为了胜利,牺牲避免不了。谁牺牲,要根据棋局的变化,关键时刻不能惜子。乡邻十里八湾的高手都跟父亲交过手,父亲没输过。1964年,县体委的领导带了两个棋手,到大队跟父亲下了三局,父亲一赢、一输、一平。体委领导当即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盖有体委公印的表格,请父亲填写,聘请父亲做县象棋代表队的后补队员。父亲摆了摆手,说:“我是业余玩玩,不是你们说的那块材料。”这事就这样算了。

  后来大队来了一位武汉某知名医院下放到我们大队的医生,父亲称他老万,被安排医务室当赤脚医生。他也喜爱象棋,而且棋术精道。共同的爱好,相同的情趣,父亲与老万成了忘年交的朋友。称他老万,其实父亲比老万大了20岁。老万家庭历史复杂,大多都在海外。民国时期,上海、汉口、重庆都有他家的工厂或产业,汉口六渡桥一带,他家占有很多的铺面。后期万家的盐巴生意又火了,扩展到书局、印刷、银行等。那时万家的银子多,人人皆知,也成了万家留在大陆的人倒霉的罪证与缘由。老万自觉掉进了深井,眼前黑暗,十分苦闷。

  下放到大队的第一个中秋,老万到我家跟父亲下棋,晚上母亲做了几个喝酒的家常菜,两人边吃边聊,从象棋谈到了人生。老万谈到大学毕业后在医院受到的种种委屈,直到下放的心路历程,说到动情处,流泪了,一滴泪水挂在老万胡茬又黑又硬的脸腮上。父亲见了也难过,既为老万的处境,也为自己的人生经历。“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点不假,两人都喝高了。

  处在世间,有两事由不得自己,出生何家?何时离开这个世界?既然万贯家财买不到太阳不下山,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又何苦纠结折磨自己呢?

  朋友之间的相互影响是肯定的。老万得知父亲曾经也是一名行政17级的干部,如今地道的农民,依然豁达、从容、乐观热爱自己的生活,这不正是自己该有的生活状态所不可或缺的东西吗?望着父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楞许久,想不到眼前这位善良可亲的朋友,背后隐秘着许多令人不曾想到的故事,便又多了一份相惜的敬意。

  我刚进初中读书的那年,也是父亲到芭茅山林场工作的第三个月,父亲害了一场大病,突然大口咯血。老万判定是肺部上的疾病,耽搁不得,立马找大队书记批准,借用大队机站的手扶拖拉机,把父亲送到县人民医院。经过检查,父亲果然得的是肺结核病,便住进了传染科,因失血过多,医生马上安排了吊瓶输血。考虑家里还有我们几个孩子,老万叫母亲回家,自己主动留下来陪护父亲。那时的医疗医药条件,肺结核病属重症,弄不好会死人的。老万同我们家人一样,心掉在嗓子眼里,十分焦急。

  住院治疗了两周,病情得到控制,至少不咯血了,发烧、头晕等症状也都有所好转。医生说,这个病有个漫长的治疗过程,医院床位紧张,带药回去坚持治疗。老万也知道,父亲的病不是一下子能够好的,除了雷米封和青霉素、链霉素等广谱性抗炎药,尚无更好更有效的药物,便同意出院了。

  为了早日治好父亲的病,老万费尽了心思,跟武汉医院的朋友和同学写信求助方法,也尝试了一些新的治疗方案,但收效甚微,最后把重点放在中西结合的疗法。

  这天晚上,趁着月色,老万敲开了我家的门,手里提着一网袋装满小包的中药。他告诉父亲,目前已有的西药疗效很有限,中西结合是个新的路径,带来的这些中药,配合目前使用的西药,看疗效怎么样?为了提振父亲的信心,他说这些中药剂,是根据《赤脚医生手册》里的方子,综合配伍成的。并让父亲不要小瞧《赤脚医生手册》里的方子。这些方子是上个世纪50年代,根据毛主席发展中医药的指示,发动人民群众开展献方运动献出来的中医精方,有的是百年或千年的祖传秘方,或是名医御医的诊疗心得,非常宝贵的中医药文化遗产。老万还郑重交待,煎煮时另加一把新鲜的紫苏做药引子。记得后来这个方子,根据服用后父亲舌苔和脉象的变化,老万做了两次调整。

  从那天开始,我和弟弟隔三差五,到太白湖畔,胡牌农场坝堤边,北坝、湖港岸边一带采摘新鲜的紫苏。从此,锅台煎煮中药的罐子里升腾的热气,夹带着满屋弥漫的苦涩中草药味,托着母亲的脸,飘在我和弟弟、姐姐懵懂的眼里,全是满满的祈祷和希望。

  3个月后,父亲的病神奇地好了起来,第二年底到医院复查,病全好了。老万比我们还要高兴。

  晚上,老万喝了一瓶黄梅“糯米堆花”,也没有回诊所,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躺下,又爬起来,手舞足蹈,唱了一段汉剧《打金枝》。他的神情模样嵌在我的脑海里,如同是昨天。

  时间到了1979年,接到文件通知,老万终于可以回城到那个知名医院继续做医生了。父亲既高兴又不舍。离别之时,两人都动了感情,父亲把跟随自己30多年的一支在部队立功受奖的英雄牌金笔送给了老万,做念想。我记得最深切的一句话,是父亲希望30多岁的老万尽早找个女人成个家。

  送走老万第二个月,公社民政干事老张急匆匆来到我家,给父亲带来好消息,各级党委抓落实政策,父亲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又有军功,回乡时国家有鼓励机关干部回农村参加农业生产的文件背景,现在即使不能复职,养老的问题组织会考虑的。听完老张热情的介绍,父亲说:“谢谢你这个同志!我是自动离职的,没有理由找组织啊。”老张还想多说两句,被父亲婉拒了。

  老张很早就认识父亲,在他小的时候,父亲在他家乡搞土改,看见父亲带着队伍抓恶霸,打土豪,给穷苦人分田分地,老百姓的日子才好起来,他才有机会读书,读了小学读中学,后来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在他的眼里,父亲就是一名英雄。英雄怎么能遭到不公呢?他便跟我打了一个电话,希望我跟父亲转达他的意思,写个文件材料转交给他。当我再次跟父亲提及此事,不等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你想想,当初我自动离职,现在又跑去找组织落实政策,这张老脸要不要?”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第二年的年初,老张跑来通知父亲,县民政局每年给父亲80元的生活补助。当年我的月工资35.10元,相当我两个月的工资。后来我才知道原委,没有父亲的亲笔材料和配合,就不能够向省地上报,但老张如实书面向县局报告了父亲的情况,把父亲列入民政局优抚对象。但父亲自己从未领这笔钱,一直由母亲拿着他转业的红本本代领,直到他离世这笔补助的标准也没有再提高过。

  老万走后那段时间,因为忙,我也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便回黄梅老家看他。

  我推开窗子,发现屋背后水塘边两个闲置的水缸里生长出茂盛的紫苏,湛蓝色天空下,初夏的微风摇着紫苏紫绿色的叶片,枝叶上挂满了昨晚下雨留下的露珠,主干上每个开枝都昂扬挺拨,像是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向大自然深情表白。

  父亲什么时候种的呢?我和弟弟当年采摘紫苏,洗净装入瓦罐煎煮中药的画面,一下回放到我的眼前。意外,惊喜,瞬间心里萌出无以言状的感动。

  为了方便父亲养护,更出于观瞻的考量,我驱车前往景德镇帮父亲买了一对40cm口径的大花盆。父亲异常高兴,当他接过花盆,把栽种在水缸里紫苏移栽到花盆的时候,我在寻思,他栽种紫苏的情感底片上,镌刻的会是什么样的情怀呢?自然界一棵普通不能再普通的野草,默默无闻完成自己生命周期的轮回中,还尽其所能,不计回报,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去帮助别人,去拯救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可能正因为这些,才会被父亲视为掌中之宝,用以寄托对患难之交、亲如兄弟的朋友的怀念,也作为自己几十年风雨人生的写照,更有可能是老人家,希望自己的孩子们,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中生活,都要象紫苏般地逢勃昂扬,拥有生命该有的样子。

  刚过60岁的时候,镇上领导希望父亲把林场的年轻人再带两年,父亲也想亲眼看到自己一手建成的300亩茶园出产新茶。但母亲极力反对。因为这时父亲身体开始出现状况,经不起饱餐饿餐的折腾,需要调养。医生的话被母亲听进去了。我和弟弟都赞同母亲的观点。当父亲仍然坚持自己想法的时候,母亲年轻时的脾气又上来了,她直接到镇上找到书记说:“老赵有病,不能干了。”说完就到林场把父亲的铺盖一卷,一把啷当拎回了家。照医生的说法,他的脾胃、血管和心脏上的毛病,再承载不起生活无规律的运转。如今想起来,母亲这般神的操作,至少给父亲拎回了5年的生命。

  共产党、毛主席是父亲一辈子的信仰。我和弟弟在上个世纪70年代先后离家参加工作。弟弟入党比我早很多年。

  几十年来,他从未跟我们说过当官发财赚钱之类的话题。

  1985年春节,热热闹闹之后,父亲坐到我的面前,看了我片刻,神情异常严肃,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大,你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呢?向组织写过申请吗?”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低头沉默了一会,说:“没有”。见他脸上顿起风云:“为什么?”“爸爸,我的条件还不够,到了那一天,我会向组织提出申请的”。听我的回答,父亲似乎还算满意,大声说:“我这辈子经历两个社会,见识两个党,只有毛主席、共产党把我们这些盘泥巴的人当人看,陈永贵一个地道农民当了国务院副总理,历朝历代哪有啊!不信共产党不信毛主席,难道去信国民党蒋介石?用枪顶我脑壳我也不。”后来,我也加入党组织,父亲很高兴,便用习惯了的军人口吻,跟母亲说:“我家的阵地守住了。”

  分田到户,实行单干之后,有阵子起了歪风,诋毁毛主席,指责共产党的言论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他非常不适,跟别人说,“此风不刹,中国会出问题。”最让他不理解,不能接受的是原公社近100家企业,包括三元化工厂、万头猪场等上过央视的骨干企业,尤其是融入他半生心血的芭茅山林场等等,垮的垮,卖的卖,一夜之间灰火烟灭。他困惑,愤懑。本就话不多的父亲,更加沉默少语,成了名符其实的孤独老人。到最后,只有他的孙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见他神情一致的快乐和欢喜,还有架子上的那盆紫苏,尚能焕发他的热情和愉悦。

  父亲晚年身体一直不好,过了76岁,一直在吃药打针。本想把父母亲接到身边一起生活,房子都买了,但他们都不愿到黄州来,说城里闷人。父亲病情严重以后,母亲亲手服侍父亲,擦洗、按摩、依着父亲的口味变着花样做的饭菜,尽量让父亲能够多吃点,有能量对抗疾病的折磨。有时候母亲整夜不睡,陪着父亲,力尽所能减轻父亲的痛苦。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母亲当初那么强势和任性,甚至把自己开挂的事业都弄丢了,父亲仍然不离不弃,守候这份苦多甜少的婚姻,油米酱醋茶争吵背后的灵魂相守,父亲用爱包容了母亲一辈子;而母亲被爱的包裹,从来没有花言巧语的表达,其实点点滴滴都记在她的心底,留着独享,留着永远属于自己。

  2000年春节临近,父亲整天躺在床上咳嗽不止。我便电话远在北海舰队的弟弟,告知父亲病况,希望他能回家陪父亲过年,他答应了,但只能在家呆两天,战备值班不能告假。春节一到,年味就上来了。农村没有约束的燃放鞭炮,几家的孩子围在老人家的身边,吹拉弹唱,逗得老人十分开心。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我家最圆满最快乐的春节。

  正月初九,上班的第二天,早上一点接到父亲不行了的电话,我全家连夜赶回,但还是晚了一步。父亲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六年后,我的80岁母亲也跟着父亲走了。奇怪的是,母亲竟然与父亲一样,都是在正月初九早上二点走的。我读不懂冥冥之中这条信息,但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真的太寂寞了,最后连和自己的儿子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真的那么忙吗?成了我一生的痛!

  今年清明节前夕,接到姐姐急匆匆的电话:“你昨天一天的电话怎么打不通?”,“按错了键,按到了飞行模式。”我回答道。接着姐姐说,50年前大队赤脚医生老万,昨天来看我的父亲。今年他也80岁了。1983年他到英国,跟他堂哥开公司,赚了钱。后来又回归本行,在伦敦开了一家中医诊所,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中医。这次回武汉祭祖,他的儿子开车陪他过来看望父亲。到墓地祭拜父亲,恭恭敬敬摆放了两瓶黄梅“糯米堆花”,并在墓地采摘了一片紫苏的叶子夹在包里带走了。

  也许老万知道,在父亲的眼里,紫苏花再一次盛开,就象故友重逢,欢喜而又鼓舞,情动而又绵长。生命如草,我这颗世俗凡尘里驿动的心,感到了一种宁静悠远的慰籍。

  秋风乍起,紫苏花就要开了,又是一个美丽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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