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骏骏常常讲些不三不四的话写点不伦不类的字,但在现实生活里决不敢自我标榜特立独行的,毕竟身为食人间烟火之动物,必须行世俗庸常之线路。当然,这并不排斥我热心结识天下三教九流,冷眼观察世象五花八门。
话说徐同学,大学同窗。徐同学比我高两届,他是在我读大学三年级时插入我们年级的。大学前两年他公费出国留学比利时,据说在国外遇到一些麻烦就回来了,甚至在同学中还有过种种神秘兮兮的传说。这一点,即使在我成为他的好朋友以后也没有得到任何确认。
我只记得他对我感叹过在国外时经常整栋教学楼就他一个人,一幅孤立无援的场景。这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骏骏东渡以后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只是在那八十年代初,留学大潮尚未掀起之际,可以想象这种刻骨铭心的时空反差对一颗发育尚不健全的心灵所产生的损伤。因为他作为一年级的新生就被公家派遣官费留洋,足见其智力之超常,在高考中有过卓越的表现。
我和他成为好朋友的起因是彼此不务正业,时常相逢于哲学系学生的课堂或者传播歪门邪道的讲座会场。及至某个假期我们俩和两个经济系的同学一起不知天高地厚地准备做一篇大文章时,我和徐同学的交往得到了充实和发展。知道他家在五原路和我家相距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就到,知道他已经买了一书架的“汉译世界名著”丛书,也知道了他有善良朴实的父母和一个聪颖漂亮的妹妹。
大学毕业后徐同学和俞同学被分配到了吃皇粮的物资局计算中心。但是,他的思路已经超前,他的脚步已经难以停留。在那些海阔天空的夜晚,他一次次向我阐述他的经营管理思路,也一次次描述他心中的乌托邦。即使如此,我印象中的他仍是胡思乱想而不失真诚,好高骛远而不离现实。记得有一次聊到彼此现实生活的窘迫,他倒是很乐观的样子:如果一下子就能买得起所有的电器,反而缺少了一种日积月累的过程中产生的接近目标的快意。
然而,他终于决心出走了。辞职,在八十年代中期还是要有一定的自信和冲动;别离女友,这也需要相当的理智和决心。他就这样拎着皮箱下深圳闯海南去了。几个月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经历了人生的一次失败,他没有找到他心目中的理想国或者试验田,甚至连毕业证书都被偷了。本来已经准备婚事的女友也离他而去,从此一蹶不振,十年面壁。每天的日常生活周而复始:外出散步,到附近的图书馆看几张报纸,看看电视新闻。
作为朋友,我继续关心着他。我试图以他作为一个特殊的样本得到人生的启迪:人性的弱点和生命的顽强。可是,徐同学让我失望的是他的故事一直没有续集,他始终以“老样子”逃避现实而缺乏直面人生的勇气和走出阴影的魄力。
东渡以后一度互相失去了联系。直到去年(2000年)大学同窗在网上聚会时 问起徐同学,也正是无巧不成书了:徐同学的妹妹现居美国,恰好和我们的同窗林同学有往来。于是,传来了一些新消息:徐同学十几年如一日老样子;曾经有过两三次没有结果的应聘;现在经常服用一些镇静的药丸;父母为了给他换换生活环境而搬家到浦东去了。如此而已。
为此,老同学们在网上发起了献爱心活动,并且很快募集到美元人民币若干。可是第一轮援助活动的结果令人沮丧:徐同学谢绝朋友们馈赠电脑的好意;唐同学的朋友心理医生和徐同学接触后,表示功力不足无从着手;私企老板则很难收留这个特殊的员工……依我看来,徐同学是陷入了一种比较严重的孤独症,心理障碍使得他难以重返社会。曲高和寡,也许,心病是永远找不到心药的。
(2001年)元旦回沪,我和徐同学通了电话。果然他还是“老样子”,和他谈论时事经济,他照样滔滔不绝,和他聊起上网的事,他还是感兴趣的,只是觉得和老同学重建联系的意义不大。既自卑又自醒,他说以前在大学读书时和其他人接触就不多,现在过了十几年互相之间更生疏了。本来我想去看看他的,结果未能成行。一是住得比较远了;二是想想和他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了。
回日本后,骏骏给在美国的老班长吴同学通风报信,老班长回信了: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去吧,也许在没有接触外部世界没有知道同窗近况之前他还依旧觉得他的活法是平静和快乐的呢。小热心丁同学忍不住反诘:难道你以为你活得比徐同学更快乐?骏骏一时无语。确实如此,本来就很难断定熊猫和猪猡哪个活得更加幸福和快乐。
三千院随笔 2001年5月24日
复旦往事之一之二,收录于小书「三千院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