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的古老板，是日本人的另类。他具有一般日本人所不具有的品质：大方和大兴。“大兴”这个词字典里没有应该是上海俚语，有点办事不牢靠不守信用的意思。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跑腿的伙计，他的老板很信任地派他到上海办合资企业。谁知他一转身踢开他的老板拉起十来个人自己当上了老板，我平生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竞争或者背叛。
那已经是三十年多前的事了，1988年他第一次来到上海滩，仗着他会几句COBOL语言，要给我们上课讲讲如何编程序。我跟他说编程序谁不会啊，骏骏已经编过两本COBOL教程写过三个应用系统，在外面打野鸭子上课赚点小外快的事我还没说，我只说我的师父是国家队制定COBOL标准规范的。古老板将信将疑地打开了他的Toshiba笔记本电脑，但是领教了我的手艺以后，从此不再和我论说程序编法。
说古老板是比较大方的日本人，因为第一个回合给他做个测试系统，我们当然也知道那就是卖钱的活。交货以后他主动地抖出几张那时还算值钱的兑换券犒劳兄弟们，并请骏骏短期赴日工作。我就此上了贼船，至今不知道是他剥削了我还是我赚了他的日元。那倒不是我糊涂，只是他的公司开张以来确实没有盈利过，时常有债主上门讨债的。经常听到小秘书回复来电说，老板出差了老板去客户那里了老板不在，而老板正坐在老板椅上翻着账簿敲着计算器一筹莫展。
他始终很大兴地经营着他的公司，经常是顾客点了菜甚至于付了款以后再开始买菜烧饭。也有付了钱至今还饿着肚子的顾客，要知道拆了东墙不一定能够补西墙的。正因为他的大兴，我的技术也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做一个漂亮的菜单先哄哄客户是常有的事。骏骏编程的吉尼斯记录就是在他门下创建的，等着把张家的系统倒卖给李家，一天克隆50本DBASEⅢ程序，而早上开工的时候我还真不知道DBASEⅢ是什么玩艺。
他的看家本领在于不能挣也能花，我逐步厘清他的基本思路是尽可能把下辈子的钱用光再说，寅吃卯粮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所有的银行钱庄都给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破产赖帐是他唯一的出路。破产对他来讲并不可怕，关键在于能找到下一个为他买单的替死鬼。他的大方和大兴成全他练就走钢丝般的经商绝技，也使得他失去了一次次东山再起的良机。至少我目睹他有两次绝好的机会，跟人家合作开发产品一起发财，可是他偏不愿意。
他人缘极好，这可能源于他的大手大脚小恩小惠。最近和当年一起公派来的朋友谈起，大伙还记得他每月会给每人送上一袋大米，这种送温暖活动对于我们穷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他的老父亲还经常会从乡下寄来一箱箱玉米，鲜鱼或者烧肉，他也就转手分发给同事共享。记得有一次同事一起去野外BBQ，他做的烤鱼非常讲究也很好吃，第一条还没轮到我就被一抢而光，我等着第二条，古老板居然端起来送给隔壁摊子刚刚打过招呼的美女去吃了。老同事说这是他经常做的动作。
有一次他兴致很高烧了一锅红烧肉带到公司给大家吃真的很好吃啊，我问他怎么烧啊他随口回答放了半瓶红酒。我傻乎乎地回家也放了半瓶红酒就是烧不出这个味道来。第二天再问，他说蛮复杂的啊，顺手拿起一支笔一张纸详细解说了加工步骤一二三四五，前后要花十来个小时。我把那张纸头收起来保存至今，一直也没有再尝试做做。他尝过我的饺子和葱油饼，始终没弄明白葱油饼到底有几层啊，我故弄玄虚呵呵不语，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层。
偶然在老板的书架上翻看到几本滑雪协会的小册子，里面有一篇古社长的短文《先辈和后辈》，日文的先辈也就是中文里的前辈。古社长当年从北海道来京都读书时是个穷学生。到了周末他的老师经常叫他去家里吃饭喝酒，看到他感激不尽的样子，老师对他说，作为先辈我之所以这样对你，并非想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回报，只是希望将来你也这样对待你的后辈。古社长从此铭记在心不再轻言感谢，把感恩之情化为行动善待后辈。
他曾经有过一个温暖的家庭。有子有女，女的叫海，男的叫陆。那年我第一次来日本的时候，海三岁陆零岁，显然他还为老三留下一个漂亮的名字：空。谁料这也不幸成为了他开给妻子的空头支票。转眼见到海，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却还记得那年在他家里的饺子聚会，海和陆啃着西瓜贪嘴的样子，恍惚就象是在昨天。
泡沫经济的破灭，也粉碎了他的家庭和发财梦。他像个老板又不象老板。赚钱的时候，可以一掷千金今日有酒今日醉，潦倒的时候，可以去开货车养家糊口，拮据的时候，从中国运点减肥茶倒卖赚几个小钱。这样的老板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古老板打江山时给公司起了一个理想化的名字叫“未来”，n年过去了，站在未来看过去，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2003年，我终于忍不住他的大兴离开京都闯关东去了。几年后，去关西出差时顺便回老公司看看他，他照例又拉了一帮老同事去喝酒。酒后的老话题无非就是1988年我去上海的时候如何啦，认识骏骏多少年了，然后扳起手指一五一十地计算。那是他引以自豪的一段历史。我暗自思忖，从上海到京都有幸接触到异类师长，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他们与众不同的异质元素融入我的人生原色才调和出我特立独行的个性标记。喝得微醉之际，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骏骏啊，你自从认识我，人生之路就改变了啊。这是我认识古老板以来他说过的最为深刻的一句话。偶然认识了一个人，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三千院随笔 201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