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图 |「97狼」
古诗中所说的枫,即枫香,为落叶乔木,其叶掌状三裂,叶端略尖,至秋深,经霜而红,绚美绮绣,不下于三月春花。苏州天平山枫香成林,霜后叶赤,游人士女结伴而往,游赏成风。清代顾莼《吴中风景》对这一盛况描述道:“丹枫烂漫锦妆成,要与春花斗眼明。虎阜横塘景萧瑟,游人多半在天平。”天平所栽丹枫,便是地地道道的枫香,原有三百八十株,乃万历年间,由范仲淹第十七世孙范允临从福建带回栽种,今枫香古树仅存一百二十余株,部分分布于十锦塘周围。前人栽树,后人赏叶。每年十一月中旬开始,天平枫讯轮番霸占苏州各大媒体版面,城内外游人络绎,登天平、赏红叶,其隆重盛大尤甚于明清之际的虎丘中秋赏月。但我们知道“枫”,多从唐朝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始,那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比天平山的“丹枫烂漫锦妆成”早了足足一千年。周作人《两株树》文中,认为张继诗中“江枫”,其实是乌桕,并引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所言:“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枫树耐干旱,多生于山麓,水边高地亦可见,天平山十锦塘附近蓊郁如冠盖的枫树即是明证,因而“江枫”亦未必就是误认。想想天边月落乌啼,水畔江枫渔火,如此意境,真是清旷孤绝,也就不必纠结诗人所写是“江枫”还是“江村”,所见是“枫香”还是“乌桕”了。那个深秋的夜晚,诗人泊舟于枫桥,霜寒露冷,月光皎洁,寒山寺的钟声远远传来,浑厚苍茫,每一声都仿佛撞在心坎上。举目四顾,灯火都寂,姑苏人家鱼鳞状的青瓦在月光下静默如谜,人人皆已沉入梦乡,唯有张继一人无眠。说不清是夜半钟声惹人生了愁思,还是愁思萦绕使得本来无情绪的夜半钟声听来也多了几分悲怆,诗人对愁枕月,复起徘徊,怅然吟出: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谁也没有料到,这首《枫桥夜泊》此后会成为中国不朽的诗篇。一同不朽的,还有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姑苏城外的枫桥,寒山寺夜半的钟声。月落 @白墙下的花园众人皆知“晨钟暮鼓”,寺庙中晨则撞钟,夜则击鼓,使人警醒觉悟,岂有夜半撞钟的?张继的《枫桥夜泊》传到北宋,便免不了被文坛大佬欧阳修一顿批评,“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并认为夜半钟声一句虽佳,但三更半夜不是撞钟的时候。与欧阳修同时代的彭乘,在《续墨客挥犀》中指出:“欧公《诗话》有讥唐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句云:‘半夜非钟鸣’。时或以谓人之始死者,则必鸣钟,多至数百千下,不复有昼夜之拘,俗号‘无常钟’,意疑诗人偶闻此耳。余后过姑苏,宿一院,夜半偶闻钟声,因问寺僧,皆曰:‘固有分夜钟,曷足怪乎?’寻闻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钟唯姑苏有之,诗人信不缪也。”长洲(今苏州)人叶梦得也出来反驳:“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唐宋之际,苏州山寺有夜半打钟的惯例,谓之“分夜钟”。若是有人刚刚过世,寺庙鸣钟多至百千下,不分昼夜,这种就叫做“无常钟”。无论是“分夜钟”,还是“无常钟”,都是夜间可以听到的,所以寒山寺夜半钟声,并非诗人贪求好句虚构。寒山寺位于阊门外,出阊门,西行十里可抵。唐元和年间,寒山子“冠桦皮冠,著木履,被蓝褛衣”,来此结茅草为屋,修行居住,后隐居于天台寒岩。明代姚广孝和尚《寒山寺重兴记》称:“希迁禅师于此创建伽蓝,遂额曰‘寒山寺’。寺当山水之间,不甚幽邃,来游者无虚日。”因张继《枫桥夜泊》一诗,使得寒山寺更是声名远扬,黄童白叟莫不皆知。寒山寺现存枫桥诗碑两块,一为清学者俞樾所书,诗后有跋文:“寒山寺旧有文待诏所书唐张继《枫桥夜泊》诗,岁久漫漶。光绪丙午,筱石中丞于寺中新葺数楹,属余补书刻石。俞樾。”文待诏即文徵明,文徵明所书诗碑,因日久风化剥蚀,字迹漫漶,已无法辨认,而筱石中丞陈夔龙嘱托俞樾所书诗碑尚完好无损。在文徵明之前,最早的一块诗碑,为宋代翰林学士王珪所书,因年深月久,早已同残砖断瓦一般,埋没荒草,无迹可寻了。诗中所写的枫桥,距离寒山寺不过丈寻。枫桥,在唐代名为“封桥”,跨古运河,旧为水陆交通要道,设有关卡。当代《苏州市志》记载:“每当漕粮北运经此,就封锁河道,禁止别的船只通行,故名之‘封’。”自张继《枫桥夜泊》一诗之后,枫桥迅速蹿红,人遂以“枫桥”称之。以后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间,无数文人墨客为姑苏城外的这座桥留墨赋诗,在诗中怀想那位无眠的唐朝诗人。好比唐代杜牧诗云:“惟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北宋孙觌诗云:“乌啼月落桥边寺,攲枕犹闻半夜钟。”明代陶益诗云:“姑苏船上月溶溶,独系枫桥客思浓。”清朝王士禛诗云:“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枫桥 @小小影月
这座被吟咏了无数遍的枫桥,始建于唐代,后因战乱,屡次损毁重修,重修又毁,到康熙四十五(1706)年,由程文焕募捐重建,六十四年后重修,同治六年(1867)又重建,面目几经改换。花岗石构筑的单拱桥,桥洞如月半圆,八块条石横梁支撑着九组拱券,构成石桥之骨骼,桥下涛涛的流水是其血脉,骨骼曾无数次折断重构,已非最初张继所见的模样,而桥下不绝的血脉却已延续了上千年。临近日暮时分,拾阶过桥,吟诵“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句,令人有不胜今夕之感。
说明:本文为原创重更文章,首发平台:苏州园林研究所,首发时间:2022年12月14日。配图已获摄影师授权,版权归原作者,仅限交流学习,严禁商用。摄影作者前带有@符号的,均为微博账号名称。
转发是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