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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事拾忆
人到了风吹残烛的岁月,容易怀旧。作为曾经的插队知青,下乡那段时光,实在是甜酸苦辣、五色斑驳,难以忘怀。现拾数则记之。
一诗救一命
1970年夏日,我随队里乡亲摇船去相城办事,顺道拜访一位插队的文友。相见之下,发现文友形容枯槁,不仅少了昔日其健的谈锋,且不时伴有叹息之声,不免动问情由。
原来,此友恋上了一位女知青,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女知青曾立下在乡时决不恋爱、决不结婚的誓言,文友一片痴情,千辛万苦地说了千言万语,结果还是墙头上刷白水白刷(说)了。两人此前的关系还谈笑自若,这一来反而变得尴尴尬尬;到后来,女方就和男方打起了“游击战”,连面也不见了。文友好不伤心,整天萎靡不振,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一番言谈,引起我许多感叹,知识青年在农村无爱不甘、有爱不能,吞咽着苦涩之果的心情,旁人是难以理解的。作为同病相怜的我,顿时起了解友于水火的心思。但是,我知道,空泛的说教于友无补,灵机一动之下,投其作诗之好,当即在一张香烟壳的背面写下一首临时发挥的小诗:
人生如同百尺索,
苦恋不过一寸丝。
不如舍寸取百尺,
权当牵绳自拉自。
文友取诗在手,沉思良久,默然无语……
时隔25年后的一天,作为《苏州日报》记者的我到某单位采访,巧遇已当上车间主任的文友。此时他已是有一个16岁女儿的父亲,脸上气色颇佳。在追忆当年时,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诚恳地说:“亏得你那首诗,使我得以自拔,才没有走上绝路。谢谢谢谢。”
唯一的写生本
日前整理旧物,发现一本用薄薄的白报纸装订成的写生簿,一共才十来页,上面用铅笔画满了乡间小路、阡陌风光、农舍陈设,还有几个人物的速写。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写生的成果,也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本写生本。它留给我的还有一段难忘的回忆。
大概是在1971年稻熟前夕农活不太忙的日子,一天接到一封从昆山城北公社寄出的来信。我有点纳闷,那里我并无熟人,这是谁呢?拆阅后,见信的大意为:就学时,我在《中学生》杂志上见到过你发表的连环画,很想结识你。如同意,将来拜访。落款为马镇衍。
在那文化极度贫乏的年代和环境里,有同好来访,岂非乐事,我当即回复,约期会晤。几天后,我又收到了马镇衍的来信,信中道,定于某日,乘消泾班轮前来,本人戴黑边眼镜,穿蓝色人民装,手拿绿面画夹,至时请候接云云。我见之不禁哑然失笑,在那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此大有特谍接头之嫌也。
是日,作为待客之道,我特意去自留田拔了点新鲜青菜,步行一个多小时,提前到消泾镇切了几角钱肉,买了包飞马牌香烟,这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积蓄。待客轮到,我一眼便认出了从未谋面的他。当晚,我们在我那张断了一只竹马的竹榻上抵足而眠,畅谈画道、人道,直到深夜。
第二天,我们预定出门写生。我尽管自小喜画,但从无写生的习惯,因此也没有写生夹。好在手头有几张白报纸,便临时凑合充作写生簿。我们顺着去消泾镇的方向边走边画,沿途吸引了不少乡亲围着看新奇,也算起了一点文化传播的作用。
从此,我手头拥有了这本唯一的写生本。近来听说,我原来插队的村落,因属阳澄湖地区,现已被规划成湿地景观,人家已全部迁徙,昔日的宅基将荡然无存。我那简陋的写生本,因上面的画作原汁原味地描绘了当时我所在农村的风土人情,将显得越发珍贵。
差点成了“516”
天有不测风云,尤其是在那个荒唐的岁月。
1970年10月,我正借调在大队群专队负责材料工作。一天,接到通知,要我去公社参加材料员会议。第二天一早,下着小雨,我赤脚步行一个多小时赶到消泾镇,搭乘每天唯一的一班客轮到了公社所在地沺泾镇。在报到时,公社群专队的人盯着我迟疑了半晌说,会议推迟了,10点再开。
既然会议延迟,那段时间就无所事事了,我便一个人在镇上闲逛起来。我东磨西蹭地好不容易挨到10点钟,方才那人已候在公社大门口,见我来到,便用一种神秘的口吻道:“现在有一个紧急任务要你去办,在你们大队强芜地区发现有几个可疑的人,你赶紧回去作个调查。”我问,“这几个人有什么可疑?发现问题作何处理?”那人不耐烦地说:“你快去吧,去吧!”
我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公社。这时是没有客轮去消泾的,我只得冒看雨、踩着泥泞,跌一脚滑一脚地往回走。我越走越疑惑,总觉得那人有事瞒着我,至少是要我回避那次会议,那我干嘛傻冒地去强芜调什么查?直走了三个多小时,我终于浑身汗、水地回到了家,连中饭也没吃,便累得倒头躺到床上,但是我睡不着,预感到要出什么事。
果然,第三天,我的材料员便被免了。我要求讲明理由,大队群专队负责人吱唔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我睹气地把材料柜钥匙扔进河里,转身就走。
我插队的村落,在细泾半岛东北边缘,与常熟县只隔一条田埂,平时十分闭塞,所有消息来源仅靠半哑巴的广播传递。一天清晨,“半哑巴”突然开口了,说了一通关于深挖“516”的事,我恍然大悟,看来我惹上“516”的嫌疑了。说实话,当时我对“516”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都不知道,对这子虚乌有的欲加之罪深感可笑,好在我一生未干过缺德事,当然不
怕鬼叫门,但在那个善恶倒置的年代,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我不得不在思想上有所准备。
没多久,公社工作组进驻了大队,我想,看来戏要开场了。这时,我已料定自已被一个派性阴魂不散的鼠辈诬陷了。我并不害怕,想好了对策,谁真要把我往死里整,我就一口咬定谁是我的同伙。
一天、两天过去了,半月、一月过去了,始终没有人来找我谈话,我反而奇怪起来。不过,我很快就不奇怪了,你没有我任何证据来找我,不怕我看你笑话吗?我坦然以对,尽管晚收繁忙,依然整天心安理得、嘻嘻哈哈,眼看着这场没有主角的闹剧不了了之、哑然收场。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次会议上,以及此后的广播里,我被作为“516”嫌疑分子点了名。当时,会议组织者没想到我这个嫌疑分子竟然也是材料员,不得不炮制出“会议推迟”的借口,及苦思冥想出一项“紧急任务”让我去完成,这真难为了他们。现在,历史上荒唐的一页已经损过去了,那个做了亏心事的鼠辈自然没有好下场,这里就不说他了。
作者:冯立,苏州市四中66届高中生,1968年下乡至曾吴县沺泾公社;1974年回城,曾任古吴轩出版社副总编,2016年10月10日病故。
本文原载《苏州知青文化》2015年第一期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