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的道（上）

百科健康 2024-10-08 13:0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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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武学打开世界·智者不匹夫武者无懦夫

一、武术融入道家之道

回顾道教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武术与道家之间的紧密联系。以钟离权为例，他身为将军，在战场上历经生死；吕洞宾则精通三乘剑术，包括有形之剑、法术之剑与心灵之剑；王重阳曾是武举，改名世雄，字德威，立志以武扬威天下，扶持正道；张三丰更是太极拳的开创者。这些修道者，往往还通晓医术、占卜、星象等学问。这无疑印证了“道存在于万物之中”的真理，道徒们追求的，不过是“武道合一”、“文道合一”、“医道合一”的境界。他们并非刻意牵强附会，而是从不同的文化领域中体悟道的存在，从而顺应自然规律。李小龙的武术名扬四海，他正是通过将武术融入道家之道，借由功夫的实践与展现，体验和证明了道在武术中的体现。正因如此，李小龙能够更深入地领悟道，从而将拳术发挥到极致，他所创的“截拳道”便是这一理念的结晶。

二、武术如水般灵动

李小龙在谈论武术家的修养时，以水作为武术最高境界的比喻。他说道：“朋友们，学习水吧！功夫就像水一样。当你把水倒入杯子，水就变成了杯子的形状；当你把水倒入茶壶，水就变成了茶壶的形状。”以水喻道，本是老子论述道的重要主题。《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又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之所以能胜过其他物质，是因为它具备最接近道的属性，其中之一便是“柔”。柔，意味着水没有固定的形态，它能随环境而变，适应外物的形状。若以人性来比喻，这种性格便是无所执着，消融自我以容纳外界一切变化的能力，正如道的“虚怀若谷”。这种柔顺的程度，在其他有形物质中是难以见到的。李小龙在武学上的提升，正如道者在“得道”前的顿悟。有一次，李小龙面临练武停滞不前的困境，师傅叶问认为他过于紧张，便叫他放松，停止练习，回家好好思考。李小龙停练一周，却仍未想通。于是，他出海散心，划着小艇，越想越烦躁，便用拳击打水面。正是这一击水的动作，让他恍然大悟：“水，这种最基本的东西，不正是功夫的要义吗？水正好为我证明了功夫的原理……水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物质。这就是了，我一定要像水的本性一样。”于是，李小龙将自己的武学比作水，水没有固定形态，他的武术也便没有固定形态；水的柔弱能穿透坚硬，“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拳术能至柔，便能至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正是李小龙当时所面临的景象。水、舟、水击力，加上李小龙本身，骤然融为一体，使水“几近于道”的现象赫然显现。李小龙的武术原理，便从这个“功夫像水”的顿悟开始，踏入了合于“道”的武术最高境界。

三、无法之法，方为至法

所谓“截拳道”，仅仅是一个关于拳击的概念，它本身并不是一种具体的拳法或流派。如果用传统的功夫理念去理解不同类型的功夫流派，每个拳派都应该有其独特的拳术技巧和特点。例如，咏春拳有咏春拳的套路和拳击方法，注重近身直拳短打，马步选用护裆明显的“二字钳羊马”；蔡李佛拳则有蔡李佛拳的套路和出拳特点，注重活步抢攻，利用腰马旋转力减少被攻击的可能性，因此马步走偏身，拳脚多是大开大合。李小龙的截拳道却没有固定的套路和个别拳技的特征，它的特征就是没有特征。正如他的馆徽上所列的两句标语：“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拳术不仅仅局限于套路及某种个别形式，而是超越了一切套路所涵盖的技术和招式，是一种无固定招式的拳术。与其说它是一个拳派，不如说是一个拳术观念。这显然是他将道家哲学融入武术原理的一大特征，也是对传统武术的一大改革。

那么，“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究竟是何意呢？这句话源自老子思想的“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对“有”与“无”的阐释是先秦儒家中最透彻和最有体会的。“无”与“有”要连在一起讲，是道的两种不同的形态，其隐者为无，其显者为有。万事万物那个“有”的背后是个“无”，现象界一切表象是有，但支撑这个有的还是个无。如果以本体论来说明两者的关系，则无是本，有是末。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我们所见到的万物变化，是由于“无”在作用着。当我们置身于有无之间，便能执中应道。庄子对应这个意思，提出了一个非常易懂的说法：“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齐物论》）。“道枢”是什么呢？庄子继续说：“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当事物的发展正处于相对性的互维因果关系时，若人置身于任何一边，必会遭逢相对的牵连而发生同样的相对性关系，这就是“偶”。只有置身于“环中”，超离一切二元对待，才能应对无穷。这个消融二元对待的定位就是道的定点，在庄子叫“道枢”，在老子叫“玄”，或“一”。“无为”，就是在这个没有二元对待的位置上出现，由于它定于“环中”，故能“应无穷”。由于它能应无穷，故可以“无不为”。李小龙的“无法”，就是寄意于这个“无为”的定位上，它既超越一切有为的拳法，亦能“应”一切拳法；它本身既是“无限”，故能“应”一切“有限”，可以“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因此说“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在这个超越一切拳法而本身仍是拳法的层面上，李小龙显然企图把他的拳法凌驾于一切武术之上，将自己的武术提升至“道”的位置，成就出“武道合一”的武术最高境界。能应无穷的拳技，实际上又是一种什么样式的拳技呢？李小龙自小便学习百家拳技。黑白武侠片前辈曹达华回忆道，当年李小龙曾写信托其妻在香港搜罗各类功夫书籍，并寄到美国去。可见李小龙钻研武学的苦心和毅力，绝非一般武术爱好者所能及。在技击的实践上，李小龙不但迅速掌握了他认为有用及有效的传统功夫，更在强化其效用的前提下，借助西方的锻炼工具，如负重器械和沙包等。这表明所谓能应无穷的“无为”背后，实际上是一条充满艰辛的道路。正如庄子在《养生主》所描述的庖丁，非经历过十九年，无数操崩刀刃的操刀经验，绝不能有“游于其刃”的“神功”。这一方面可说明李小龙的艰辛“得道”历程，也为那些渴求快餐式成就的人提供了一个修道明鉴：当下顿悟并不能立即成仙成佛。

四、技艺升华至道境

李小龙，这位哲学系的学生，对道家思想的热爱或许源自他大学时期对哲学的深入研究。在校期间，他撰写了一篇题为《悟》的文章，探讨道与功夫的深刻原理。他阐述道：“功夫，这不仅仅是一种体力活动，而是一种融合了智慧与技巧的精湛艺术。其原理并非单纯通过学习即可掌握，它更像是一门科学，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探索与验证。功夫的修炼应当顺应自然，如同花朵般，在摒弃情感与欲望的纯净思想中绽放。而功夫的核心，正是道，即宇宙的自发性。”李小龙的这一见解，已经超越了一般武术家的认知。在他的时代，很少有“教头”能持有如此深刻的观点。因为对于那些强调“打”的武林前辈而言，打倒敌人或许讲究技巧，但其中并无艺术可言。

五十年代的香港，教头通常不被称为武术家，原因在于大多数师傅并未接受过高等教育。内家拳如太极、八卦等，有着深厚的哲学理论背景，如“以意行气”，因此圈内不乏文武双全的师傅。外家拳的情况则大相径庭。五六十年代，许多打手混迹于黑社会，他们只谈打斗与杀戮，却忽视哲学理论。教练们往往只传授拳法，而不讲解拳理。这些教拳师傅多在酒楼工会、小贩工会及同乡会等社团执教，其徒弟也大多来自草根阶层，教育水平有限，因此并无必要讲授武学理论及人生哲理。即便是在普及教育的环境下，被列入中学教科书的《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也并未得到广泛的认识。更不用说李小龙所提到的，源自《庖丁解牛》的“进乎技矣”的“道”。在五十年代，这样的思想似乎只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才能理解。

李小龙的武术实践，正是朝着与道同体的方向迈进。武术如同庖丁的刀术，当技术达到极致并与智慧结合时，便能达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艺术境界，即“武道合一”。李小龙在论及武术时，能提出“功夫原理的核心就是宇宙的自发性”，这确实是一般武术理论所无法触及的高度。简而言之，这句话就是“道法自然”。功夫，是肢体在适当时候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的技巧，随心所欲便能达到击打目的，这就是“道”。李小龙将其命名为“The Way of Intercepting Fist”，意味着利用直觉作出自然反应，运用最快最有效的阻截和击打方法。从这个命名中，我们不难发现李小龙已经融合了老子“道法自然”和孔子“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超然意象。

五、领悟真谛而忘形

李小龙的武术哲思在《龙争虎斗》这部电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影片不仅塑造了李小龙作为武功高强的少林俗家弟子的形象，还展现了他极高的武学智慧。在电影的开头部分，有一场李小龙指导董玮的戏。功夫的重点之一，是要靠本能直觉作出最快及最有效的反应。当李小龙让董玮望着他的指头时，董玮的反应却太慢了。这是因为董玮只看到了指头，而忽略了指头所指的月亮。“以手指月”是中国宗教哲学中一个常见的譬喻，它表达了本与末、假与空、体与用、手段与目的等关系。这个辩论在魏晋南北朝的玄学辩论中就有体现，如王弼的“立象以尽意，得意而忘象”的“言不尽意”论；也见于《大乘起信论》的“离言说相，离心缘相”；以及后来禅宗常说的“言语道断，心行路绝”。这一观念可追溯至《老子》、《庄子》和《系辞传》。《老子》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庄子·外物》则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系辞传》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李小龙将功夫提升到了这个境界，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在他看来，功夫技巧似乎并不是武学的终极追求，更重要的是功夫背后所带给我们的生命启示。在公开解释他创立的“截拳道”（JEET KUNE DO）时，他谈到了手指与月亮的关系：“要理解截拳道，就像用手指指向月亮一样，千万不要误将手指当成月亮，更不可专注于手指而忽略天空其它美景。手指的作用，只是指引‘光明’，至于你能获得多少，抑或眼界有几遥远？便要靠自己努力去领悟与争取了。”显然，李小龙这里的“手指”指的是武术形式、招式和各门各派的击打方法，它们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并非武术的终极。而“光明”则代表了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武术的终极在这个讲法下似乎无法定义，也无从描述，它需要通过个人的努力和智慧去掌握。武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超越武术本身，达到“得鱼而忘筌”的非武术境界。换句话说，这就是道。在发表这番言论时，李小龙已经兼具了功夫作为技击手段的深厚造诣，并且超越了技击层面，达到了“武道合一”的最高境界。也正是在这个境界下，他才能提出“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的拳术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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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July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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