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詩四首

楼市   2024-10-03 09:40   上海  

(陳東東與圓首,梁小曼攝)



     


木马

(写给小。马年元旦)

 

上不紧发条的礼拜天慢转。浦江轮

烟突,喷吐着棉花糖云大白兔

锈斑点点的长耳朵旋

还不够炫耀

         一对假想的氢气球

红眼睛,从旧洋房三楼的露台

升腾——半空中回头看

拖曳陈伯伯去公园骑木马的

开裆裤弟弟——小麻雀喳喳叽叽

围绕追随勃起来指向欢乐的小鸡

 

从前,桅杆上,捆绑过一位智勇叔叔

回乡的奇幻航行间,他刻意让一匹

内置危机的木马留驻于欲望的胸襟

豪饮般倾听诱惑之鸟的迷魂调琼浆

他真正的眷恋

是未曾被战争杀的记忆

作为疮痍后新生的未来

而他最终相信的爱情有一台织机

惦念之梭往复……他的船泊靠

横帆旗帜改换云天的锦缎河岸

 

并没有讲完的这个故事,多少年后

在另一个星期天,因为另一座

空寂无人的儿童游乐场又得以杜撰

正当我和你,历尽各自不的往昔

了此刻,要以眺望返顾我

共同的来历……我们也去找

弟弟和陈伯伯当初去找的那按钮

启动木马转盘,唱奏起无限

循环的时——暗含其中的同一粒

死亡,会成为,换算欢乐的新方程式

 

(2014)

 

 

汪伦的回应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

 

五十四岁了他还在玩

到泾县已弄不清今夕何夕,但还想玩

 

有人走进酒肆,从敞开的座头

注目码头。有人用铜钱和竹签占卜

 

再过一年,国破;再过三年或许遭流放

再过八年此生和篇章就全部交付

 

那些诗行却也是来世,谁诵读,谁就漫游

就恍恍与之去,举杯销愁更愁

 

又坐到酒馆窗前的时候,有人赞叹月下飞天镜

而他继续玩,乘舟将欲行。二十六年不复!他记起

 

当初送友人直至碧空尽,如今反过来

他要为送行者去唱欢乐颂。他想象当初

 

(二十六年不复!)在一间英国人遗留的办公室

有人写坏了几支圆珠笔,未必不知道浮出纸面的

 

其实是他的言辞之倒影,那些倒影里

云生结海楼,而宇宙回廊间鸟道盘旋

 

纠缠意义交叉的天气。当暝色入高楼有人继续写

思想正高飞,手可摘星辰;如今却乘着超级升降器

 

落下来。有人走出了玻璃摩天塔,他返身仰望

塔尖刺穿往昔的太阳。他的眼睛被强光晃到了

 

这样就不用仰望第二次,不用错视加错视

看见有人消逝,没入地平线就像他自己

 

孤帆转到了另一颗西沉的太阳背面

那么我依然踏歌,他已听不见

 

要是有人依然赞叹,路过青江说一声

桃红,那么我就对之以李白

 

(2015)

 

 

宇航诗

 

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讽

       ——马拉美《太空》

 

I

 

大气是首要的关切。航天器不设终点而无远

它过于贴近假想中一颗开始的星

新视野里除了冰脊,只有时间

尚未开始

 

它出于鸿蒙之初最孤独的情感。在山海之间

发现者曾经息的小区又已经蛮荒

幽深处隐约有一条曲径,残喘于植物茂盛的疯病

追逐自己伸向尽头的衰竭的望远镜

 

黄金云朵偶尔会飘过,偶尔会堆砌

突然裂:潭水暴涨倒映一枚锈红的

月亮,瞳仁般魔瞪操纵夜空的太空之空

宇宙考古队拾到了传说的钛金储存卡

 

那么他死去也仍旧快活于曾经的恋爱

当风卷卧室的白色窗纱,精挑细选的镜头

对准了窗纱卷起的叠叠波澜,波澜间冲浪板

锋利的薄刃,从造型嶙峋的惊涛透雕宝蓝色天气

 

这不会是最后的晴朗天气,然而最后的影像显示

扮演恐龙者全部都窒息。防毒面具换成航天

他隐约的目的性在星际幽深处,因遨游的

漫荡无涯而迷惘。当他的身体化入

 

共同体,他无限的意识不仅被复制

也被彗星拖曳的每道光携带,摩擦万古愁

或许出于思绪的延伸(像一条曲径)

被切割开来的黑暗未知如果是诗,没有被切割

 

永不能抵及的黑暗未知之浩渺就一定是

而在眼前的新视野里,发现者尚未开始的又一生

已经从储存卡获得了记忆——另一番想象

来自前世的一个夏天:斜穿过午梦闪耀的宁寂

 

大人带孩子参观动物园。鸟形禽馆栖于阴翳

粗陋的铁栅栏,挡住麒麟和外星独角兽

“肉鲜美,皮可制革。”标牌上刻写

精确的一行字,曾经,也是诗

 

II

 

但只有水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

令横越沙漠的骆驼队狂喜,令巨大的猜测

在万有引力场弯曲的想象里

穿过宇宙学幽的针眼

 

                   未必得益于超距之戏

倏忽,他成了超弦演义里独自弹出的那个

百夫长,航天忧郁,弧面映日也映出书生

由光谱演绎的液态幻象。人造卫星九霄里繁忙

 

把地狱消息又折射回人寰,空间站废置的

时间机器,依旧逆溯着枯索的商旅

直到干冰以绝冷雕刻的虚薄印迹

显现其化石于无何有深处的或许的证据

 

但只有水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

将种种假说演化为镜像对称的另一粒地球

悬挂在从他的盥洗室舷窗最方便摘取的永夜枝头

他伸出的食指如果去触探,他也被触击

 

                                 无极之寒

搜括仿似巴洛克音乐速律的脑电波,冻凝一支支

将会比蝴蝶更炫耀地展开的幻影赋格,铺设进

星际人彩排的神圣轻歌剧转烛的复调

 

忘了是在哪一轮未来,很可能他已经踏破极冠

要么登上砾岩之丘,去俯察几个滚烫的撞击坑

并不能确定,那里面是否有珍贵的涟漪一闪念

消失,连同荡漾与平复的质地,连同

 

消失的映照,反向映射不眠的天文台

为企望往生发明又一种往生的企望——但只有水

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引起没来由的干渴

要是不以涸竭为预期,他挑衅时空曲率的步点

 

就又得移回火箭样式的妄想巴别塔

忘了是在哪一轮未来,变乱的语言也念叨着水

他所模仿的虚构的发现者,浮现出来,模仿着

他,透过盥洗室舷窗的黎明递送宇航诗

 

(2015)

 

 

(演义于沈

 

——世传虹能入溪涧饮水

 

猫一样弓起七彩的悠弧,虚空里它磨蹭

好奇之痒,它越来越魅惑的拱形身体

越来越吸引注视的抚摸

                   而当它睡姿稍稍

翻侧,它让我又梦见另一处溪涧,激波

归于澄澈,倒映另一段锦绣小蛮腰,横过

蓊然巨木枝梢的桨叶,划破雨后初霁的长天

 

这意愿的折射,折射我兴味和志趣的异色

我知道我将筑我的园庐,以梦中之溪

萦杳缭,把萧然永日的省思环抱。对影

我倾谈,深居绝过从,杂处豕鹿间自得其乐

丘陵顶上,百花堆中央,轩窗俯临

田亩的棋盘,阡陌为已知世界划经纬

又伸向辽远的未知宇宙……那儿,我设想

 

或许有几个我非我,好像阳的凹面

反照,我反转我——如果未除却心镜之碍

那么我看着往东飞,十字阴影就会西翔

充任背景的一枚舍利塔,就会朝地狱悬垂

去钻探……这是否梦溪岔出的一条支流

恍若,别名螮蝀的别样的虹,混流斑驳

错杂着相违的众多的我

 

                   反向幻忆一次次

幻显:一遍又一遍,粮食被淘洗,淀粉

濯尽,白皙柔韧的面筋裸露女人体之妙

一遍又一遍,铁因为百炼不再减轻,终成

黯然青黑的纯钢;我一遍又一遍探窥极星

这才把极点的天位确定;我一遍又一遍

在扬州,在杭州,在东京和出使西京的客馆

 

被无数个梦的相同场合与场面提醒,直至

无外的必然借来一位偶然道士,示我以镇江

(真切的华胥国)——为了确实的滋味乡愁

季鹰赴归确实的故地,我归赴虚构的乡

旧风景,为了完成虚构的故我——京口之

正好可以是一个晚境,城市山林众树太繁盛

甚至苍郁得过于荒茂,其间我命名的逝水

 

蜿蜒,正好可以秉烛夜航——笔的篙橹

纸的扁舟,载我顺逆于相悖的方向,穿越

奈何桥幽昧的半圆拱,抵达同一种自然天命

波澜被船头一寸寸犁开,却依然卷扬

梦之溪涧的水声喧哗……想象潺湲于经验

漾开假设和推断,我以我的某一番见识

鉴别一幅正午牡丹:被日焰烧焦的艳丽之下

 

猫的瞳仁演绎时间;呈现一条细线的

虹膜,深底里深藏燃不尽的花影——转眸

漫空又漫溢燃不尽的星光……我猜测猫眼睛

也是浑天仪,反复测量一生水的玻璃体穹窿

我看到一道新虹跃起,猫的弯曲身形

又去好奇地汲饮——半圆拱如之奈何,一端

梦溪,一端浸在我每个寻常日子的深涧

 

                                 水

是水,是冰霜雪,蒸腾的云气,始原之

最亲切的智识无形地渗摄一切有形

作为其虚像;水,是道,是莫名多情,并且

万古愁,并且染渍,并且清洁——染渍或清洁

水的自我……水却,还不是;水还不是

小于每个水滴的水,水还不是水的物自体

 

水的命理学,由一个个小雨点借光又分光

闪烁,数十百千年事皆能言之的前知前定

而我只愿熟观今日,迷惑于今日的往昔之忆

未来之变。更细的雨幕更多幽,幽一条虹

鞠躬饮水——梦溪边我梦见扣涧注视它

与之对立,相去数丈,间隔的喜悦飘拂着薄纱

要是我过岸撩开薄纱,那么就梦醒,都无所见

 

——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则有之

 

(2016)

 


一座城市的三封信
梁小曼的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