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3):子虚乌有的“狼图腾”

文摘   2024-07-03 07:01   中国  

猎奇所谓“民俗”,一直以来就是文艺圈喜欢挖掘的噱头。借着模仿黑泽明渲染色彩、拿来莫言的故事——高粱地里“我爷爷”强奸了“我奶奶”生出了“我爹”,老谋子获得了成功。

“西方人终于瞧得上咱中国电影啦!”

于是大街小巷奔走相告,“民俗就是票房、民俗就是艺术”——也就成了一种中国导演通向捷径的“妙方”。继歪曲蒙古民俗的《图雅的婚事》之后,《狼图腾》也紧锣密鼓地拍摄了起来。据看过的朋友说,电影故事根本不关图腾什么事。可毕竟,“蒙古人崇拜狼”的胡扯,会随着电影的播放以讹传讹下去。

《狼图腾》是本十几年前非常畅销的小说。作者笔名姜戎,在锡盟下过乡。该电影的外景拍摄地,正是笔者追逐云彩、放飞童趣的乌拉盖草原。

文化与学术的差别是什么?于丹的心灵鸡汤属于“文化”~想咋说过咋说,涂尔干(杜尔凯姆)的社会学著作属于学术~不能想咋说咋说。学术以讹传讹多了,也就成了鸡汤和“文化”了。

图腾(Totem)是个严肃的社会学术语,如今已经被“文化”得面目全非。

首先,图腾的外在表现形式是氏族与动植物的亲缘关系,内在实质上呢,是蒙昧阶段的人类将外部世界与表象、概念之间建立映射关系时所做的一种类分图式。“图式”这个词施特劳斯用过,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也用过,这里不做深入解释了,因为太复杂,牵扯到的学科更多。用蒙语讲,可以解释为“hev”。

其次,图腾崇拜发生在蒙昧社会早期阶段,而旧大陆上的多数民族几千年前就都进入野蛮、甚至文明阶段了(蒙昧,野蛮,文明是严格的社会学术语,不能误用、滥用)。他们与澳洲、美洲土著之间存在的差距,犹如黑猩猩和猴子之间存在的——智力发展阶段的差距!这一点,有兴趣的可以去看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和列维.施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这样讲吧,蒙古人早就有了Google这样级别的大数字(该词表征10的100次方),而澳洲美洲们通常还没有3这样的数字,大脑中不存在大于2的数字,大于2的数字笼统用“多”来表述之。处在这种智力阶段和社会发展阶段的氏族,才会处在图腾崇拜阶段。按照列维布留尔的划分方法,属于不知逻辑为何物,遵从“互渗律”的智力阶段。

喜欢老虎的勇猛,猎鹰的凶悍……等等,现代人亦有之,但这和图腾崇拜毫无共同之处。罗马人有狼雕像,突厥有狼的传说,但这依然与所谓图腾没什么关系,社会发展阶段不是那个图腾崇拜阶段。罗马人公元前449年就有了保障私有财产权利的《十二铜表法》,中国的物权法本世纪才推出。突厥人治下的中亚已经有了日心说,欧洲人还在沿用托勒密体系。你不能说比尔.盖茨的祖宗曾经是个“窗户”、乔布斯的祖先是颗“苹果”。

“蒙古人的祖先是苍狼白鹿”,是一切误解、误读的开始。以前在朋友圈里就曾讲过,《蒙古秘史》的蒙文版失传了,现在大家看到的,都是从汉语版转写回来的。这不,问题就出在在这一来一回上。

竖体蒙古文,其源头是粟特(soghd)文。这类拼音文字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腓尼基人那里。如今,蒙古人将这种本属于异族的文字视作本位文字。此后,忽必烈让八思巴创制官方文字,这也是蒙古文。蒙古脱离清朝后,借用了斯拉夫文字,即西里尔文字,一样也被称作蒙文。按这种逻辑汉字也属于蒙古文。因为明朝版的《蒙古秘史》,就是用汉字拼写出的蒙古语。总之,历史上蒙古人一共用过10多种文字记录过自己的语言。

《蒙古秘史》汉字版的特点是两行并写。一行是用汉字拼的蒙古语,如“迭额列-腾格理-额扯……”,一行义译如“上-天……”。麻烦就出在这里。明朝人将“孛儿帖赤那”这个男人名字给翻译成了“苍色的狼”,把他夫人翻译成了“惨白色的鹿”。学过翻译理论的人都知道,人名和地名只能音译不能义译,音译时尽量避免使用具有明显意义的字。比如“罗纳德.里根”不要写成“骡拿的.吏跟”。这样做存在认知心理学上的道理,也关涉语义网建构问题,因主题所限就不展开讨论了。

本来就存在这么一层问题,加之很多所谓蒙古学家一句蒙古语不懂,研究过程中也是笑话百出。比如,前两年某位老学究在正规学术刊物中发表论文,一本正经地宣称,学界寻找多时的《蒙古秘史》作者被他研究出来了!一个叫忙豁仑.纽察,另一位叫脱卜察安。其实,这九个字只是“蒙古秘史”的蒙古语发音而已。一个世纪前,王国维先生就已经撰文纠正过类似错误了。

《蒙古秘史》开篇只是在讲述一对叫孛儿帖赤那、豁埃马阑勒的夫妻迁徙生子的事,而不是什么狼与鹿交配的光怪陆离故事。

最后,就蒙古人的好恶而言,狼是祸害牲畜的魔鬼,杀之而后快。去问问牧区老乡,他们对狼是充满仇恨和厌恶的。狼入羊群不是逮住一个吃饱就走,而是撕咬、祸害整个羊群。

一位朋友写到:《狼图腾》上映,期待有篇文章是对人物、对狼、对导演和编剧的创作进行具有穿透力的精神分析。有必要把关于“图腾”的解释从人类学或宗教学领域释放出来,以便更多的人能够准确地认识“图腾”究竟指的是什么。

我并不苟同对方的观点,如下回应之:据看过的朋友说,电影和原著基本没关系,原著讲的是游牧民族的狼性与中原民族的羊性反差,电影讲的是生态。这电影,完全应该把图腾俩字去掉,根本不关图腾什么事。

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释放”图腾概念的问题,而是这电影跟图腾有无关系的问题。我们不能荒唐地先射箭后画靶、削足适履。所谓”释放”,不过就是想通过篡改一个严肃的学术概念,以期把电影中反应的天人和谐硬往“图腾”字眼上套而已。导演只是抛弃了姜戎,没有一同丢掉的,是蹩脚且与电影主题毫无关系的“图腾”字眼而已。

完全可以对电影里的人物、对电影里的狼,对编剧导演做你所说的精神分析,但“人”也好, “狼”也罢,都跟“图腾”毫无联系。所以,也没必要费劲地去想如何“解放”所谓图腾概念于宗教、人类学,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劳心伤神。

图腾是个学术概念,”解放”不得。不仅这个学术概念“解放”不得,任意一个学术概念也都“解放”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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