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穴居部落”
图文 | 朝影夕读
2016年2月18日,我与志同道合的摄友相约自驾前往中洞苗寨,这是我的第一次中洞之行。中洞苗寨不通公路,车子只能停在数公里之外的公路尽头,然后徒步。周围都是喀斯特地貌,一座座山峰成群连片,极壮观。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步行约一个小时,翻过一座山,拾阶而上,看到一片青翠的竹林和绿树,遮阳蔽日的,仿佛一道天然的庭院柴扉。穿过竹林就是中洞洞口。中洞接近山顶,海拔约1800多米,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洞口很大,像大山睁开的一只巨大的眼睛。站在洞口,感觉陷入另一个世界。
里面别有洞天:石上堆满了柴火,家禽在洞内走动;巨石下是一个斜坡,洞中间有一个简易土篮球场;洞壁的两侧,一家挨着一家的吊脚楼,一律木柱子、竹篱笆墙,因为有洞顶能遮风挡雨,屋顶大多有梁无盖,户与户之间用竹篱笆隔开;篱笆外,鸡鸭在觅食;挂在屋檐下的苞谷、高粱随风轻曳,画眉在浅唱低鸣,好一个安逸的世界。我想这就是人间的“桃花源”吧!
洞里面光线阴暗,大部分的居所都是建在靠近洞口处。仔细打量一下,洞内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是竹席、木板搭建,破旧简陋,怪石嶙峋的洞顶担当起一个巨大的公共天花板。里面居住着吴、王、罗、梁四个姓氏的18户,70多人,都是苗族。据说他们的祖辈当年为躲避匪患、战乱而迁到山里,之后定居洞中,他们的穴居生活已有百余年历史。洞内冬暖夏凉,住在里面相当安逸。洞穴面积虽然很大,但每家每户的面积有限,苗民们房前屋后堆放的杂物却十分整齐,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寄宿在离洞口稍远的王凤清家,老王当年六十三岁,子女都在外面,大女儿由好心的企业家捐助到山西长冶读书,已在那边成家,儿子到外地学了技术,现在有了自己的裁缝店。随着来中洞的“驴友”日渐增多,老王三年前将自家的房屋稍加装饰,搞起了“农家乐”。苇席墙上挂满了各地驴友队旗,仔细一看,上面竟然还有“游侠客”、“中国户外探险联盟”的队旗。
洞穴内唯一的砖墙房是传说中的中洞希望小学。中洞小学建于1984年,当时只有一名民办教师带18名学生,没有教室,就用玉米杆围成“教室”。眼前这排教室是2003年上海交通大学捐资5万元修建的。最多时有200名学生,8名老师,路途较远的学生还会留宿洞中。2003年来自河南的志愿者王东灵到中洞支教,她的事迹经报导后一度引起广泛关注,也让中洞名扬四方。学校2009年搬迁到山下的格凸村,现只剩下空荡的三间教室和操场。操场上简陋的篮球架,看上去有一些年载,可以想像一下曾经热闹的场景。这里的孩子现在只能去山下的学校就读,因为上下山来回要走4个多小时,所以大多孩子都是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会回家。
洞内的水窖等基础设施都是来自外界的捐赠。饮用水是来自洞顶的滴水。洞内有两三处蓄水池,有的是人工垒造,位于中洞的最深处。最外面有一个天然形成的蓄水池,池壁上有红色的图示,竟然还有英文提示。这是他们数十年生活在此赖以生存的根基。人们将这些水挑入自家门口的大缸,虽然比较辛苦,但挑一次足够供一家人饮用几天。
洞内以前不通电,2003年,一个叫胡兰克·博德的美国人来到中洞,看到这里苗民贫困窘迫的生活条件,捐款2万美金,架通了从山下到中洞的输电线路,中洞苗寨从此过上了有电灯、有电视的现代生活。所以不难理解洞中巨石上写着“耶酥爱你”的含义。
长期闭塞的生活,使得这里的人们淳朴而简单。这天是梁家嫁女的日子,迎亲的队伍鱼贯而入,乡亲们纷纷前来贺喜,邻居们都来帮忙,洞内人声鼎沸,难得这么热闹。
我们也被邀请参加喜宴,菜品虽然有点简单,比不上城里酒店那么丰富,却实实在在感受到苗族人的热情好客。
夜幕降临,年轻人围坐在火炉旁。过完春节,他们又要外出打工,过年的时候回来和家人团聚。对他们来说,能到外地打工挣钱,是摆脱贫困最好的出路,或许还能从外面带来个媳妇。
入夜,山洞静的出奇,偶尔传来岩壁的滴水声。借着微光,看得出山洞很大、很深。
清晨,鸡鸣犬吠声唤醒沉睡的山洞,说话声、牛羊的铃铛声揉杂在一起,羊群咩咩的叫着,此起彼伏,在洞中回荡。暄闹一天后,中洞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开始新的一天。
中洞人延续着祖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深居简出,享受着都市人梦寐以求的宁静与安祥。随着旅游业的开展,中洞的居民们生活越来越现代化,有了电视,有了手机,有了电磁炉和磨面机。“穴居部落”仍在“穴居”,但他们的生活方式已慢慢在改变。
中洞地处偏僻,离最近的水塘镇要走十多公里的山路,到镇上赶集添些生活必须品要花费一天的时间,出行极为不便。中洞人耕田种地,家家户户养牛羊,养家禽,种菜喂猪,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清晨,他们要把牛、羊赶出洞穴,放养在附近的山坡,太阳落山后又赶回来。牲畜进进出出,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声,成为洞穴生活的一道风景。我不停地摁动相机快门,记录下洞穴人家的日常。
山脚下那片白墙灰顶的新瓦房,是中洞的移民新村。中洞被外界知晓后,2005年,当地政府为了改善中洞居民的生活,鼓励他们走出洞穴,特意在洞穴外的山坳里大兴土木,新盖了22套砖瓦房,免费让中洞人搬下来居住。出乎意料的是,面对政府的善举恩惠,习惯了穴居生活的住户并不买帐,更是用种种借口,最终拒绝搬出洞穴。洞穴好像有什么魔力,有的搬下去之后又返回山洞,22户只有3户人家搬离。也许是穷家难舍,中洞是他们祖辈留下的根脉,洞中冬暖夏凉,不怕刮风下雨,是他们可以放心地安身立命的家园。随着中洞苗寨的名气越来越大,每天有四面八方的游客来参观。中洞人也看到了商机,纷纷办起了农家乐、小吃摊,供游客食宿,自己也得到了实惠,更不愿意离开这世代居住的山洞。
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这个几乎原始的苗家洞穴,沿着蜿蜒小径拾阶而下,不时和游客擦肩而过。山外通往中洞的观光索道就要完工,索道修好之后,可以想象来这里的游客会越来越多,中洞苗寨也逐渐会走出与世隔绝。
2017年2月1日,我和摄友来到黔南龙里县摄影采风。下午,在湾滩河果里村拍完苗族“跳洞”,我们临时决定前往中洞苗寨。这是我的第二次中洞之行,果里村至中洞一百多公里,行驶了三个多小时。下了车,天空一片漆黑,外面飘着细雨。我们沿崎岖陡峭的山路摸黑轻装前行。到处湿漉漉的,连坐下喘息的空隙都没有。上坡接着下坡,然后又是上坡,脚步越来越沉重。到达中洞已是晚上九点多,我们早已精疲力竭,饥肠辘辘。上次寄宿的王凤清家最近不接待客人,我们就在洞口的罗家安顿下来。
清晨,大雾弥漫,给中洞披上神秘的色彩。洞内鸡犬相闻,袅袅炊烟升起,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中洞人纷纷出来剁草喂猪,喂羊,喂鸡……
他们就这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宁自在的生活。闲暇时纺纱织布、推磨碾谷,晚上男人们围着篝火喝着自酿的土酒,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小孩子跳皮筋、捉迷藏。
他们在青山绿水间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宁静、质朴而原始。虽然日子过得艰苦而贫穷,但人们已经习惯了。
但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这里逐渐被曝光给外界,中洞人的宁静生活不得不被打破:一拨又一拨的扶贫志愿者、慈善爱心人士、媒体记者和猎奇者走进了这里,中洞成为了贵州小众旅游景点 ,不少远道而来的游客到此参观。对于外界游客来说,中洞苗寨是一种独特的体验,猎奇的同时,放下繁忙的都市生活,静心感受大自然的馈赠,也可以从村民们的身上看到许多坚韧和勇敢的品质。
2018年7月21日,我带着青少年志愿者队伍一行十人,去中洞苗寨体验生活,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中洞之行。来到中洞,这群城里的孩子们无不惊叹,如同走进另一个世界,兴奋得在洞中奔跑、跳跃。
可能是下过雨的原因,洞内异常潮湿,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操场也是湿漉漉的,换上了新的篮球架。
这次在洞中看到的都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在外打工。除我们一行人之外,还有几个户外爱好者在此扎营留宿。
虽然已是盛夏,但洞内非常凉爽,也没有蚊虫苍蝇的踪迹。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中洞人就走出山洞,去菜地浇水,掰玉米……开始一天的劳作。“地无三分平”就是这里真实的写照,由于地处喀斯特地貌典型地区,土地十分贫瘠。勤劳的苗家人在山坡石缝里,掏出有限的旱地,种些玉米、红薯、土豆和白菜等农作物,还放养牛羊,去深山打猎,到山下的溪流中网鱼,生活无忧无虑,恍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68岁的罗凤清至今单身,一辈子生活在洞中,从未走出过大山。
志愿者们积极与洞里的孩子交流、玩耍,建立起千里之外的友情。这些来自城市的孩子不亲临现场,是无法想像和感知洞内的生活。
这次虽然没有住在王凤清家,但还是被他一眼认出,离开前给夫妻俩拍了一张合影。
下山途中遇到赶集归来的老人,背着沉重的货物爬山还如履平地。虽然辛苦点,卖掉这些货物,又可以增加一些收入。
“洞中一日,人间千年”,我们意犹未尽离开中洞,孩子们表示回去要好好写一篇作文,把在中洞的所见所闻所想写出来,并告诉身边的同学们,分享这个特殊的洞穴之旅。
此次中洞之行,志愿者们给中洞苗寨捐赠了一批衣物、书包、文具等用品,临别时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后记:2020年初,作为地方扶贫攻坚战重要的一环,政府痛下决心,让所有中洞村民搬到山下的移民新村居住。为了巩固该项工作成果,杜绝反弹,防止他们又回到洞中,还切断了输电线路等设施,拆除了所有房子。从网络视频、图片报导可以看到,这个曾经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穴居部落”成为历史,已不复存在,连同那个花巨资建造的观光缆车也彻底烂尾。现在,偶尔会有猎奇者过去打卡,洞内破败不堪、一片狼藉的景象,无不令人惋惜。有人说,“中国最后的穴居部落”应当保存下来。
如今,中洞人搬到山下,住进宽敞明亮的房子,打开水龙头就能用上自来水,只是再也不能依靠旅游发展经济。当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时,还会时不时地提起在洞穴中度过的那些岁月,追忆一下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里,有他们永远无法忘却的精神家园;那里,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用余生守望的方向。中洞苗寨虽然已经搬离,但是曾经带给我们的感动和震撼一点都没有远离。庆幸自己早已去过,见过它原始的模样,三次中洞之行带给我的感动和震撼,还有这一帧帧的影像记录,足以铭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