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最懒博士的日常

文化   2022-01-17 07:32  


博士第一年的日常


每天早上七点醒来,我的内心都充满了幸福。


慢吞吞地起床,烧一壶开水,煮一个鸡蛋,热一杯牛奶,冲一碗麦片,再慢慢悠悠地享用。对于多数人来说,为了最高效率地利用时间,这些活动本可以同时进行,在烧开水的时候煮鸡蛋,在等待水开的过程中,完成热牛奶和冲麦片的动作。但是我偏不,多年来,我早睡早起,就是为了在早上大把大把地浪费光阴。慢慢地磕碎鸡蛋薄薄的外壳,然后看着晨曦一点一点地破壳而出,白天在我的注视下一点一点进入我的味蕾,带给我一整天的能量。


享用完早餐,离八点半出门去上班还有富余的时间,我会读一会儿书,或者不带脑子地刷一会儿手机,这完全取决于早餐之后的血液是否已经全部弃脑而走,奔赴胃肠。黑塞的《悉达多》就是我在半个月的早餐时间里读完的,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黑塞语言的美感、诗性和哲学性,让我这个一直以入世俗人自居的理想主义者感受到了慰藉。


我喜欢轻装上阵。八点半到了,收拾好背包,就出门了。大多数时候,我是不需要背包的,把口罩、钥匙和手机揣进兜里,就出门了。


在荷兰,自行车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在这个人口只有1700万的国家,自行车的保有量却超过2200万。我的办公室离家不到两公里,骑车只需要6分钟而已。但大多数时候,我会步行20分钟去办公室。


最常走的一条路是谷歌地图推荐的“最佳路线”,我会经过一个红绿灯,一家麦当劳,过一个运河小桥,穿过北公园,再拐个弯,就到了我的单位“海曼斯心理研究所”。有时候,有大船在运河里缓慢航行,因为船身或桅杆高于小桥,不得通行,远程的桥梁操作工会把桥升起,与地面形成90度直角,让高大的船只通行。此时,河两岸的行人就不得不停下来,直到所有船只全部通过,小桥重新回到地面,行人才可以顺利通行。


因为不用打卡,所以我从来不会因为漫长的船队而着急,我把这当成是一场免费的船舶和游轮的展览。就像在你等红绿灯的时候,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你面前穿行而过的是什么样的汽车,每一场“汽车博览会”展出的都是永远不会重样的汽车组合。荷兰运河的一座座桥,就是水上交通工具的红绿灯。在离桥几十米的地方,有一个按钮,路过的水手按下按钮,远程操作的工作人员就会知道有哪个桥的红绿灯需要亮起,安全杆会随着醒耳的提示音落下,而后小桥缓缓升起,船只依次通过。


刚工作的时候,我的老板亦即导师教给我一个最完美的迟到“小技巧”:“在荷兰,如果你说自己被升起的桥挡住了飞奔而来赴约的脚步,我想大家都会原谅你的迟到。因为众所周知,荷兰有好多桥,桥升起来的时间好长好长,大家都被其所扰。”然后我们都哈哈大笑,我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入乡随俗”的小妙招。


虽然每天的二十分钟走的都是同样的路,但我常常能发现新的风景。路过的时候,我会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每一家店。有一次,一个工作室的橱窗里有一只纯棕色的瘦高而壮实的大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当我正盯着它看并且暗自在内心感叹:“这假狗做的真逼真”,棕狗动了动眼睛,把我吓了一跳。仿佛是为了让我不要误以为自己撞鬼了,它善良地吐了吐舌头,又摇了摇耳朵,似乎是在安慰我:“你没看错,我是活的。”我一边继续往北公园走,一边又在心里嘀咕:“这真狗长得真像假的!”


目前为止工作快5个月了,无数次路过这些店,但是我一次都没有进去过任何一家店。潜意识里,好像一旦进去了,知道了这些店的全貌,就失去了天马行空想象的乐趣。比如每次看到这家洗衣店,我总会好奇在这个洗衣机早已遍布家家户户的时代,为什么洗衣店还能生存下来。我会想象,什么人会来洗衣店洗衣服,又想起《老友记》里罗斯和瑞秋在上个世纪的纽约,和在洗衣店插队的大妈斗智斗勇;还会想起《甜蜜蜜》里,张曼玉从洗衣店里出来时,看到了豹哥血流成河的绝望模样,以及在警察厅看到豹哥后背上的米老鼠纹身笑而转泪的经典镜头。还有这家土耳其小杂货铺昏暗的灯光,怎么会有生意呢?这家只开了一扇小窗户的快餐店永远不变的菜单,什么时候我也去消费一次呢......这一段短短2分钟的路,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


然后,我会穿行过市中心最大的公园。虽然每天踩一样的水泥地,看一样的湖,路过一样的树,但我时常能发现新的惊喜和美。印象最深的无疑是那棵栗子树的惊鸿一瞥。那是十月的一个清晨,我同往常一样步行去上班,那天一时兴起,没有走硬硬的水泥地,而是踩着厚实松软的草地。突然,脚下有一个略硬的绿色刺刺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小时候奶奶带着我和堂兄弟姐妹一起去山上打的栗子吗?这不就是我高中以前许许多多个课后和周末,帮妈妈用玛瑙石炒着卖的栗子吗?


11月前,树都茂密,那棵长在小土丘上的大树,是最突出的,最符合黄金比例,它对称地近乎完美,树冠如花束,是一种和谐圆满的美。冬天叶都落尽了,那棵长歪了的不规则的树,却在所有同类褪去浮华后,露出了最舒展的枝桠,那是无可复制的美。规则的美,散漫的美,我都爱。


快9点钟的时候,我终于到了研究所。从口袋里取出口罩,在进门的那一刻戴好。有时候,保洁大叔亨瑞会热情地同我问好,我总觉得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我看到他也很高兴。因为自从疫情以后,多数人都倾向于居家办公,很少来办公室,而我和亨瑞的共同特点就是我们每天都会在早上9点多的时候在同样的地方工作。我会把办公室的门大开,当他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清理垃圾箱的时候,我就会特别开心地和他说早安。毕竟,见到一个活人不容易。


上午的3个小时,通常是我一天里工作状态最佳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个上午完成了一个星期的工作量的错觉,这种大脑高效运转的状态让我非常享受。到了12点左右,我能开始感觉到脑子的运转速度在下降,然后我就会放下工作,开始认真地午休。


我会再步行20分钟回家,吃午饭。至于吃什么,完全看心情和工作量。心情好加上工作不多,我会奢侈地开火,煮一碗荤素搭配的面条,或者把饭菜肉都放在电饭煲里一起煮。虽然荷兰人一天三餐吃三明治的习惯很节省时间,但是无奈我有一个进化了几千年的中国胃,实在是爱不上冷餐。越是累的时候,越是馋那一口新鲜的大米或小麦的碳水盛宴。


在国外待久了,就戒掉了午休的习惯。下午2点步行回到办公室,又满血复活,工作效率加满。在5点钟的时候下班,走路回家。这样一天下来,基本能保证8千到1万的步数,我也不需要在下班后花额外的时间健身。


偶尔完成工作比较早,我也会在三四点钟的时候早早下班回家,每一次我都会为了自己少工作了一个小时而庆祝。也有到了下班时间还没完成自己的工作目标的情况,但我会尽量让自己按点下班,留到第二天再做,尽可能避免加班。除非在五点以后,我依然感到精力充沛,依然很享受这种大脑高效运转的感觉,我才会任由自己加班到晚上,直到我觉察到工作效率的明显下降,我就知道,我该下班了。


我喜欢在且仅在自己精力充沛的状态下工作,格大的学术氛围和我两个导师的理念与我的风格不谋而合,这也是我选择学校和导师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格大一直强调“work hard, rest harder”,意即努力工作,更要努力休息。我的导师也强调生活与工作平衡的重要性,他们一直告诉我,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但生活才是努力工作的目的,为了工作而失去生活的质量,无论对个人的身心发展,还是科研工作本身,都并不健康。毕竟,科研的本质是源源不断的创造力,而创造力来自于充足的休息和对生活的丰富感受。


幸而我有两个非常支持性的导师,他们会在我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给出及时的有效指导,也会对我的每一个细小的进步大加赞赏。我很喜欢荷兰人开放直接的文化和性格,他们会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不会为了“委婉”而说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正是因为了解我导师的文化,所以他们对我提出的每一个建议,我都会认真对待;他们对我的每一个夸赞,我也会全然相信和接受。因为他们给出的建议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他们给出的赞美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荷兰人不会为了讨好别人说自己不想说的话。


所以,为了让自己在工作时间有充足的精力,我会尽量守住一条底线,即下班和周末决不工作!放开了休息!当然,实在需要加班的时候,偶尔破例也无伤大雅。晚上下班后,我会花很长的时间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刷刷不需要动脑子的剧。剧足饭饱之后,我会玩数独,读书,或者看需要用一丢丢脑子的电影。为了明天的工作,晚上脑子得省着点用。


周末可以做的事情就更多了,除了每周六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开读书沙龙,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日以继夜地睡觉。偶尔我也会找一个人少景美的地方散步,或者跟着网上的视频开发新的菜谱,或者约三五个好友来家里吃饭。生活简单而惬意。


每天九到十点钟,把灯调暗,洗漱完毕后,就进入了睡眠准备阶段,我就刷刷手机,或者看一会儿书。对脑子的使用率,完全取决于脑子和手机的剩余电量。


十点多,进入梦乡,然后期待新的一天的到来。



后记


每每想分享我读博的日常的时候,总是会担心被善意地“批评”我过于闲散,或不够努力,想要分享的兴致就总是戛然而止。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个世界的上的“别人”,未必会像我自己这样关注我。与其说担心被别人批评,不如说我还是逃不过自己内心的挣扎。


在这个被完美主义裹挟的时代,我也不能幸免于自我批评和自我怀疑。我常常会责备自己“不够努力”,即便我按时甚至提前完成了工作,也还是会因为没有自己找更多的事情来做而内疚。我也常常在周末全然放松的某个时刻,突然毫无缘由地被愧疚感侵袭,感觉我周末不工作就是懒惰和罪恶。我想,这可能是每一个多年寒窗下苦读的人,在每日耳濡目染的教育下刻进骨子里的“不停努力”的魔咒,仿佛人一旦停下了努力,就不配为一个合格的人。


尤其是对于我这个从小在山沟沟里长大的人来说,更加深知拼尽全力努力的“甜头”,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不努力就要饿死。十八岁之前我没有进过城市,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经营着一家小杂货铺。我是在水泥与油烟里长大的。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凌晨四五点起床,搭着小板凳,顶着冬日里的寒风,帮妈妈炸油条卖,然后带着一身的油烟味去上学。即便到了初三,每天中午仅有的30分钟午休,也要一边吃饭一边帮妈妈炒瓜子、炒板栗卖。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数妈妈钱箱里的钱,然后我就能精准地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任性一点点,什么时候需要再懂事一点点。


十八岁以后因为求学,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生活的突然转变,体验了笨拙地模仿城市人的从容,却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圆滑的挫败感。二十岁,尚未适应在城市里习得的新面具,就急匆匆地远赴澳洲和欧洲求学,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和衣锦还乡的精神压力,一边努力兼职打工,一边艰难应对学业重担。我的努力加上总是如期而至的狗屎运,带着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让我可以坦然地拿着全额奖学金,不再为钱发愁;我也可以研究自己从十三岁开始就爱上的领域,每一天都被梦想唤醒。


以前我觉得努力工作就是唯一的真理,现在觉得努力休息比努力工作更重要。当然不是因为我不再需要努力了,面对自己热爱的事业,想不充满激情与斗志都很难。而是当我从一个学生的身份转变成一个科研工作者的时候,当我把心理学作为一生的志业的时候,唯有工作与生活平衡,唯有保持对生活和对工作同样的热爱,才能实现我的终极目标 -- 在100岁的时候依然热爱心理学、依然热爱生活的、可爱的老太太。


最后的最后,看到了其他博士生在博三博四阶段没日没夜地加班赶论文,我就知道,我目前的游刃有余,都是因为我还年轻【狗头】毕竟,刚下载王者荣耀能连赢十局二十局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为了让你入坑,在刚开始的时候总得给你点甜头。但是,能打到王者段位的,才是真的牛掰。希望现在全情享受的记忆,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帮助我熬过等着我的那些黑夜和白发,以及终将离我而去的年少轻狂。



学海自香
书山有路乐为径,学海自香趣作舟! 当你开始关注我,你与我的联结已经生成!博主简介:荷兰格罗宁根大学文化与临床心理学(QS前30)博士在读+临床心理学硕士,澳大利亚国立大学(QS前20)和中国西南大学心理学(国内第2)双学士。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