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的六重真相 | 兼述中国酒民的精神成长史

百科   2024-06-19 16:03   山东  

作者 | 吴伟

有人说,人生能有几回醉,但那是过去短缺经济,现在共富年代,想醉,不过是一瓶酒的事。

“是的,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一瓶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瓶!”中国白酒厂家的销售人员喜欢说这句话,然而对于多数酒友来讲,情况可能是:半瓶酒半条命,一瓶酒不要命,两瓶酒是玩命。

醉酒问题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酒驾、醉驾入刑,酒后失礼失德引起的纠纷、官司,让人望而却步;“酒精肝”,酒后中风,走路一瘸一拐、口歪眼斜的“吴老二”,更是令人心生绝望。

“百礼之会,非酒不行。”如此重礼的中国,且如此重酒,那么到了当代,是礼不行了,还是酒不行了呢?

当年胸怀天下的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现在,我们不禁要问:对酒当歌,醉有几何?

- 01 -
度:醉的把控

冷静地客观地看酒及醉的问题,我们总是会碰到有关“度”的困惑。

一般从清醒时入席,碰杯时还有点矜持,到酒过三巡,微醺上头,蓦然发现:原来身边人都是那么温婉可人。大家越喝越近,越近越喝,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界限在不断融化,什么地方、单位啊,学历、年龄、级别啊,甚至男女之大防,统统在加速消失。“天下皆兄弟姊妹也”,这句话如果不是理想,就是一句酒话。这个时候能够适可而止、拔腿离席的人,不敢说是君子、圣贤,但起码不是咱同一个天下的“兄弟姊妹”了——如果你跑了,界限会重新生成,过程一笔勾销,酒喝了算白喝。

虽然说微醺最佳,大家也都知道,但是那个时候,也正是喝酒最黏的时候。未能尽兴,不免扫兴,甚至是联想到:酒桌上尚不能“同甘苦”,未来如何“共患难”?很多人的理智就此打住,于是一任情感泛滥,饮浆如灌,“拎壶冲”“炸罍子”,一发而不可收,直至“不可收拾”。

其实,醉后的感觉如果不涉及健康、安全、礼仪等,也没有那么不堪,反而是极美妙的。仿佛灵魂出了窍,天地与我合一;喝酒前俺是山东的,喝酒后山东是俺的;所有人飘飘然都成了诗人、演说家,才思奔涌、才华横溢、指点江山、纵横古今……这是一位普通人的高光时刻,是每一位不甘平凡的人类迸发出的神采。那瞬间的灵性与灵感,把人托举为神,它闪闪发光,照亮了好似荒漠的琐屑生活——柴火油盐、吃喝拉撒、功名利禄、生老病死,被困在肉身中的人,像是忽然看到了来自天上的一束光。

可惜好景不长,当一切重归平静又平常,人还是那个人,床还是那个床,刚刚逝去的图景怎么想也想不清、想不全,甚至连喝酒的过程也想不起来——给谁碰的酒、说过什么话、怎么回的家,都陷入了黑暗与沉寂。

断片,宣告了喝酒的失败。万幸的是,断片后还能再醒来,失去的记忆还能一点点找回。但找回的记忆,恍如隔世——当时支配自己言行的,是谁?此时的我,与当时的我,是同一个人吗?痛苦的理智与巅峰的灵觉,哪一个更真实?在一点点追思中,人与自身产生了疏离感。

“认识你自己”,成为断片后的一大成果,同时也验证了醉的另类效果。在醉中,我们看到:人们先是抒情写诗,后来神灵附体,最后化身思想者。或者换句话,在被酒醉所激发的虚幻的天人合一中,艺术、宗教、哲学先后不自觉地现身,成为超拔人性、神游太极的三种“绝对精神”(1)。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于此可见一斑。
(1)绝对精神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用语,指的是客观独立存在的某种宇宙精神。绝对精神通过艺术、哲学、宗教三种形式认识自己。

只是精神再好,感觉再美妙,也挡不住现实的残酷。面对醉后的一片狼藉,很多妻子会忍不住责怪丈夫:不能少喝点吗?你不喝,别人会朝你嘴里灌啊?言下之意,不是不让你喝,要把握好度啊!酒后偶尔“写个诗”就行了,可不能自我封神或断片啊!

男人或许只能苦笑,因为你不在场合,不在那个现实的坎儿上:那一小杯酒你不喝,还是兄弟吗?前面喝了那么多,就差这一杯吗?人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刚才说的话、吹的牛不算数了吗?即使你打了自己的脸,你不疼,但不能打眼前兄弟的脸吧?那还是人吗?!

在女人与酒面前,多数男人选择了酒。因为一般说来,前者是异性认同,后者代表的是自我认同。没有自我认同,没有兄弟们的认同,异性认同就失去了前提与意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正是此义。但是如果那个异性,真的是男人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2),那就另当别论:因为此时的异性,却是“自我中的自我”,那是“心肝儿”,“手足”也要靠边站。再反之,假如酒同时也成为男人“自我中的自我”——“男人中的男人”,谓之胆与魄,那就又有一拼了。“心肝”与“胆魄”相分、对抗,撕心裂肺,男人难矣!

(2)据西方《旧约》记,上帝用尘土造了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亚当给她起名夏娃,后成了亚当的妻子。亚当称夏娃是自己“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酒壮怂人胆,再窝囊的男人喝了酒——特别是平时压抑感强的人,精神一旦放飞出去了,肯定不会那么快又跑回来,向现实低头的。所以极聪明的女人懂得男人,也懂得酒,她们知道,这种力量如果善加使用的话,轻则改变生活、改善生活,重则改变人生,改变男人和女人对生活的所有设计。

所以,更高一层的人,都在以酒使人,借酒发挥。在他们看来,所谓酒的度的把握,不过是表象甚至是假象,而“局”才是背后的本质与真相。

- 02 -
局:醉的本质

酒局中的酒,已经不是酒。“鸿门宴”上,“醉翁之意”,细观此杯中“将进”之物,岂是酒哉?

刘邦逃出鸿门宴,借故“不胜酒力”,是没有把握好喝酒的“度”吗?那纯粹是借口,假象。

欧阳修醉翁之意,自言在于山水之乐,众乐之乐,酒不过是被他“寓之”的道具。

李白《将进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喝的是寂寞,品的是“万古愁”,酒在这里实际上成了酒仙登天之阶,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巅峰。

在中国的圈层文化中,酒局是一个重要的载体与连接者。项羽宴请刘邦,是对等交流,体现的是重视及待遇。入不了局,局外之人,不在一个圈层里面,那当然是没法玩的。

入了局,当知设局者的意图。譬如在封建官场,唯上是从,一个酒局一般围绕一个主宾展开,务必使其称心快意。其他陪同者则要心知肚明,曲意逢迎,合力助攻。主宾高兴了,一团和气,满桌尽欢,主人才会松口气,下一步深化关系及请托事项才会提上议程。

中国人历来强调先做人再做事,本来是好的、目光长远的,最后演变成“成不成,两三瓶”,“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却是庸俗末流之局,难上台面。如果多数官吏整日徜徉在此污浊末流之局,那么此王朝也可预见,将很快进入末局。

贤能之士意欲破局,警醒局中浑噩之人,仅凭“众人皆醉我独醒”还是远远不够的。自顾逍遥、采菊南山,只是另一种醉,是避局而非破局。和光同尘、随波逐流,更是自我麻醉,决非贤士所为。

真正的破局者,只是胸中有了更大的局,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故醉翁虽遭贬放,仕途坎坷,但他积极作为,在地方宽简政治,发展生产,使当地人过上了物阜民丰的生活。是以山水为怀,与民同乐为醉,所以“乐亦无穷也”。太白虽一生怀才不遇,但他敢于坚持真我、蔑视权贵,始终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以圣贤为镜,与天地共醉,所以才能“但愿长醉不复醒”。此等大局观、酒局观,深彻透明,烛照史册,令吾辈身处混浊酒局的人不胜汗颜。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局是社会关系的远近厚薄。每人心中都有一盘局,身边都有一席局。

一盘局,即认知局。譬如著名的北宋大相国寺“酒色财气”组诗(3),“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足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此四者立场不同、视角不同,对于酒的态度与认知也迥然不同,但它们之间没有对错,共同点是对酒及醉的高度重视。

(3)相传北宋大相国寺禅房墙壁上,僧人佛印、苏东坡、王安石、宋神宗分别围绕“酒色财气”相继题写了四首诗,表达了不同的立场与见解。

酒及醉为什么如此重要?设若人生是一场体验的话,那么按照“峰终定律”(4),醉就是一个特别突出的“峰”——实感中的“天人合一”如约而至,人仿佛站在群山之巅,俯瞰宇宙万象。醉不仅是“峰”,搞不好的话,同时也是“终”——酒仙即是如此,醉后升仙。所以说“醉里乾坤大”,究竟有多大?除了少数目前人们确知的东西以外,大部分处在混沌中的世界,包括未知的物理、生理与心理现象,以及这些现象、表象背后的“局”,皆为醉。因其不自知,懵然于局中。所以知局者,虽醉犹醒;不知局者,虽醒犹醉;这就是认知局——醉里乾坤的真实含义。

(4)峰终定律,由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丹尼尔·卡尼曼(DanielKahneman)提出,指的是人们对一项事物的体验之后,所能记住的就只是在峰(高峰)与终(结束)时的体验,而在过程中好与不好体验的比重、体验时间的长短,对记忆的影响不多。

一席局,即实践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言不假,但是关键在于:下次的筵席,你在哪个位置?人生有聚也有散,问题不在于散,而在于聚,在聚时的个人“席位”。

作为群居动物,人类自远古就有聚食的习性,谁先吃?规矩如何定?这不仅是一个“面子问题”、个人尊严问题,更是一个“里子问题”、生存利益问题。注重礼仪的中国古人,对此早有一套繁文缛节,把吃饭喝酒变成了一个走台的程序、习礼的道场。酒令大如军令,每个人的言行、表演都要恰如其分,既亲亲又尊尊,最终呈现出一派和谐吉祥的景象。

一个人若想提高自己的席位,血缘、年龄是上天所赐,实力、地位却是靠自己打拼的。人生如席,自己的席局,来往都是客,孤坐唯一人。难得席上好风光,未见席外吃苦深。

- 03 -
界:醉的实体化

席外的世界,是酒醒了的世界,是决定一个人能否入局入席,以及席卡如何摆放的实力世界,同时也是一个不讲交情、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这个“界”也是一个局,不过是一个天大的局,是人类工具理性所织就的局,是所有人共同参与与面对的局。

清醒的世界,清醒的局,处在酒醉之外的人,那个终于醒来的人,此时如果看到真的喝醉的人,也许会笑:但愿你再迟些醒来,清醒的世界不好玩!而仍在醉中的人,懵懂地看着自觉醒来的人,尤其是面对那种略带怜悯的眼光,可能会不服气地嚷:你以为你是醒了很了不起啊,不,其实你是陷入了更深的醉!

事实可能就是这样。因为如果把醉理解为天人合一或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是人生的目的与意义,那么清醒的生活,就是工具化的世界,是通向醉的中介性、过渡性的实施手段及过程。

难道不是吗?所有的劳动,为了衣食、为了体面,不过是为了取得入局入席的资格;所有的创造,所有的冒险,不过是努力破局——不管是认知局还是实践局,从而在一个动态的新局中谋得个人更好的席位。

科学,就是对客观世界的深入探索,从而把人从旧有的天人关系中解放出来,从过去的认知局中觉醒过来,但同时进入了一个新局——开拓出新局面,赋予了人更醉一步、再醉一层的能力。艺术,则是更加直接地以感性直观的方式,把人不断地由浅醉引向深醉,领会到天人合一、主观统一的多重境界与精彩幻相。

所谓幻相,不过是相对于现代社会所谓“清醒”的人,那个徘徊在原子物理世界、守望在绝对时空中的人——此界,仅是天人合一及主客统一的片断输出,是被极度抽象了的东西。呆在此界的人,犹如面对洪荒大漠,由不得不清醒。然而,这个清醒仍是幻相——相对论及E=mc2打破了经典物理学的局限,开辟了天人关系的新世界。

中国人要永远感谢毛泽东,是他带领我们的先辈打破了一个旧世界,建立了一个新世界。否则,我们连同西洋人坐在一起碰杯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碰杯是一个局,入局入席,那么关键还在局外的“界”,我们建立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用实力说话,凭实力入局,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古代中国人受儒教影响,被仁义绑架,思想深处的天人关系也是温情脉脉的。譬如最早发明火药,不是用于杀人,而是制作鞭炮用于礼仪。等西洋人用改造了的火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时,那种痛悔实无可诉说。

所以,走向现代化的中国人必须直面惨淡的生活,学会尊重客观、尊重对手,遵循大道、向死求生,而不是“未知生焉知死”(5)的迷糊态度。须知有人就是想要对手消失的,要征服和控制其他人的——不知死焉得生,不知死何以重生!这些都是当代中国人走向现代世界的必备素质。从醉的角度看,就是建立新的天人合一关系,在一个个实力派的“界”中拥有自己的认知局与实践局,从而更深地沉入“实体化的醉”中。

(5)出自《论语》。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科技创新人才?”这个悬在中国教育事业头上的“钱学森之问”,如果从界及“实体化的醉”来看,就是我们很多人的思维多数还停留在“局”上,或喜欢用局的思维——譬如一直很火的宫斗戏,来考虑问题。其目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解决“出现问题的人”,某个倒霉蛋;不愿面对天,不敢直面老天及客观世界的残酷必然性,遇事打太极、搞变通;缺少大写的人暨神性加持的自由意志的思想,不敢与天抗争、替天行道。水浒英雄被招安、齐天大圣被收服、红楼终究成梦、三国毕竟一统,“四大名著”的结局似乎已经预示了中国式“局内”思想的归宿。然而没有自由意志思想(后面还要讲)作为前提,“杰出的创新”即“无中生有”“从0到1”将变得异常艰难。我们的思维于是滞留在天人“化一”、天道轮回的浅表层,陷入局中难以自拔。

界及“实体化的醉”,就是追求绝对不虚的自由,追求敢舍能舍、“异在”的天人合一,亦即彻底的天道自然、唯物主义,是从根本上破除“局”限的思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6),这不是自由、不是大道,而是自我萎缩的“仁”之界。

(6)出自《论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冷观中国近现代屈辱的历史,也许我们可以看到,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把自己封闭起来、“躲进小楼成一统”,那是既不尊重天,也不尊重人,所以天才会降下苦难,期待我们民族向死求生、涅槃重生,彻底“破局”。所以伟人才会发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7)的呼喊,其背后正是大有深意。

(7)出自毛泽东写于1917年的《奋斗自勉》
——与天、地、人奋斗的主体,是什么?从天人合一,到战天斗地、不断革命,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暂且不论答案,或许我们可以从上述问题中看到,“界”的突破,本质上是背后人类思想观念的变革,是观及“视界”的进化。

- 04 -
观:醉的驱动者

人类喝酒与动物喝酒的不同之处在于,到了最后,人一定会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向何处去?这就是一个有关终极的“观”的问题,是上天赋予人的自由意志,也是其“神性”所在。
中国有酒仙,西方有酒神。

崇尚酒神精神的尼采认为,“醉感在两性动情期最为强烈……美化是高涨的力的结果。”甚至,性爱本身就是“醉的变形力量”的“最令人惊叹的证明”(8)。

(8) 转自周国平《艺术生理学》

把醉与两性放在一起讲,中国自古也有。如“欲仙欲死”,就是一个共性的描述,指人不顾一切,不惜一死,要与另一个我——不管是对象化的世界还是对象化的异性,融为一体;既是生命力的极限,也是接近自我毁灭的方式,更是追求自由的体现。但凡人莫不如此,为个人所秉承的宇宙生命的创造冲动(周国平先生语)所驱使,不自觉地开启“登天”之门(如“酒仙”升仙),或踏上重生之路(如性爱“造人”),这也是人性之本能的神圣所在。

如果说醉,是天人合一或主观客观的统一,那么性爱,像“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的比喻,只是此统一的一种体现或“变形力量”。也就是说,醉及酒神精神是更高层次的统一,是一种对人类存在的肯定与赞美,是真正的自由和创造力,而性爱就是此力量“最令人惊叹的证明”。中国古代伏羲女娲交尾的图像,阴阳和合乃生万物的思想,其实对此讲得更明白。同时我们也会更加深入地理解,为什么在男人那里,女人经常会被酒打败?因为二者毕竟不在一个层次。

尼采所反对的晦涩哲学家黑格尔,同时也被马克思尊称为老师,对此也有非常宏观的见地:“在延种(两性交合)中,有生命的个体性的直接性死去了;这种生命的死亡就是精神的出现。”其实这话是不完整的,容易引起很多误解。因为我们都能看到,在性爱或“延种”中,“有生命的个体性的直接性”并未死去,而是重生了;通过“延种”,生命得以繁衍,万物获得重塑,精神的出现并非建立在生命死亡的基础上,反而是建立在生命不断得以重生、“生生不息”的基础上;精神包括酒神精神的出现,标志着宇宙生命特别是人类,获得了不断重生及进化的力量。“母亲给了男人第一次生命,而妻子则给了男人第二次生命”,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但是如果说“重生”就是指有生命的个体性的直接性的“死亡”,强调精神的出现就是对于生命直接性的否定——如人类的羞耻心,自认是万物灵长或天之子、神之子,“不是”什么禽兽之类——从而区别于动物,站上自主自由的巅峰,踏上另一条文明进化之路,那么黑格尔的上述话无疑是非常深刻的。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果我们把“一”理解为天人合一及醉,把“二”理解为阴阳和合及性爱,把“三”理解为生命及精神的进化,生生不息,或许会看得更明白。

现代科技的发展,特别是人工智能、互联网及生物技术等,正在推动人类进化升级为神(9)。那可能是一种全新的智人类型,也可能是一个万物智联、天人重新合一的科幻世界,总之是人类如愿以偿,“神性”照进现实、与人合体。

(9)参阅(以色列)赫拉利著《未来简史》(2017年)

于是我们看到,人类的精神象征——不论是西方酒神还是中国酒仙,其实他们都在“天之上”即自然造化之上(道生一),都有超凡的创造力或重生的力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谓界及“实体化的醉”,只是他们的一个创造物;如果这个物已经陈旧,或如败酒一般苦涩无味,那么他们大可重生或再造一个即是。

再造一个界及“实体化的醉”,酒神仙在天上用了十日——烟气缭绕,而人间已经匆匆过了百年——炮火连天。

1917年,面对苦难中国,24岁的毛泽东挥笔写下了《心之力》一文。开头即是“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细微至发梢,宏大至天地。世界、宇宙乃至万物皆为思维心力所驱使。博古观今,尤知人类之所以为世间万物之灵长,实为天地间心力最致力于进化者也。”

“阳气发处,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

最后明志曰:“创中华新纪之强国,造国民千秋之福祉;兴神州万代之盛世,开全球永久之太平!”其气魄之伟岸,不禁让人想到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一个人若有此观及“视界”,并能够带动整个民族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且其乐无穷,则后来发生“天翻地覆慨而慷”,就不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了。

曾为毛泽东高度评价并为之翻案的曹操,也有一段名言:“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10)细细揣摩,二者之间似乎竟有一些惺惺相惜。

(10) 《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

英雄、伟人能够如此,把人的精神伟力——堪比神、仙,发挥到了极致,那么作为凡人的我们,同样具备此种潜能。马克思说:“伟人之所以看起来伟大,只是因为我们在跪着。”如何“站起来”?其具体途径,就是通过改变诸如“三观”及“视界”,认识到“世界、宇宙乃至万物皆为思维心力所驱使”,世上一切伟大的成就皆源于人的自觉创造,源于人类的劳动及实践,那么我们就能够自由地创造自己的历史,创造此宇宙生命的未来。这是真正的大自由的思想,全人类解放的思想。尽管前途漫漫,荆棘遍布,但是终究——最终的归宿,所有人都将踏上这样一条自由解放之路。

于是,有关醉的最后答案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人自己酿酒,给自己喝,然后不断创造新的酒,新的醉法,新的玩法。

- 05 -
境:醉的普遍性

“自醉”的结果,就是世上原本没有什么醉,因为人的一切皆在醉中,在天人合一、主客统一中。那么我们所谈论的醉,只不过是醉中之人,故意说些清醒的话,装作自己没醉。其实更大的可能,是陷入了更深的醉。

醉中谈醉,每个人的感受会有不同,关键是“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的造作不同、实现不一,所以所得境遇及命运也会不同。

酒为人造,境由心造。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被家乡亳州及古井贡酒尊为酒神(注:看来中国也有酒神)的曹操,其实也是一个“造境”的高手。

曹操身处乱世,以过人的文韬武略终结了汉末的军阀混战。所以写起诗来也如老将,悲壮苍凉,沉郁雄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大概意思几乎都懂,但是,后人们能够真正体会到他心底的豪气与寂寞吗?年轻时就喜爱上酒了,崇尚道法自然的饮酒体验与美酒精神;甚至自己亲自动手酿酒,继而把酿酒方法完善后上奏皇帝;曾因酒壮英雄胆,孤身行刺董卓,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后也曾因国事而禁酒,为禁酒而杀人;再通过对酒的运用,与刘备等人在当世舞台上共同上演了一场“青梅煮酒论英雄”的传奇大戏;最后把对酒的感受以诗歌形式表现出来,开创了建安一代酒风与诗风。从而完成了一个历史上最完整“酒为人造,境由心造”的形成过程,被誉为“酒神”并不为过。

再看我们凡人的日常生活。中国是礼仪之邦,“百礼之会,非酒不行。”从阴阳五行、二十四节气、四季轮回、时代更序,到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迎来送往,每个天道循环、人生往复的重要节点,礼数与酒食都是少不了的。一切皆是定数,一切都在酒中,一切都将归于“境”的造作。

譬如食,人与自然界之间必然发生的物质与能量的交流,是最低层次的天人合一、主客统一。所谓“万物皆备于我”,整个世界就是摆在人类面前的一道宴席。西方人说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我们却坚持自食其力,把所有天物做成美食,把所有人员都排成仙班,共赴一场天人盛宴。

色,男人与女人及其衍生的人际交流活动。“五色令人目盲”,圣人为腹不为目,崇本息末、知黑守白,“色”之类的活动在中国是受压抑的,佛家进一步禁色为戒,视色为空。西方人却以之为始——“上帝说要有光”(11),甘之如饴,不惜犯下世代难赎的原罪。那种为光所伤、又追光逐行的色之意志,让他们至今无法平息。

(11) 《圣经》创世纪篇

食宜共享,色难分与,在文明之初的岔路口上,不同文化作出了“重点”不同的选择。食色性也,本质上是天人合一、主客统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那么即在此最底层的人类生存逻辑上,仍是“境由心造”,产生了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

马克思目光独具,从中延伸分判出了生产力——广义的食,和生产关系——广义的色,并建立了二者统一的不同社会类型。如果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话,各种不同的鲜活的社会形态与“境”的涵义颇有类似。这个理论特别强调了生产力的决定性作用,强调了科技对于天的开掘与颠覆;同时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包括阶级斗争对于社会进步的推动;对于天人关系作了重新定义,重视探讨人类自由的具体实现路径等。可谓中西文化跨界对接的金桥、纽带。

再说酒本身,中国有白酒、黄酒、米酒等,西方有葡萄酒、啤酒、伏特加等,形态大不一样;饮酒的方式差别也大,中国人饮酒是为了“过精神生活”(贡华南教授语),而西方人饮酒就是简单的快乐;甚至喝醉后的表现,中国人崇尚诗酒一体,醉拳、醉书、醉艺巧夺天工,而西方人就是酒后放纵,醒来再忏悔,未免有点儿差强人意。

所以“自醉”的逻辑,最后就是“只要心里有,喝啥都是酒”,原先作为前提的酒,已经被完全忽视或取代。人只专注于内心,特别是心造之境的造作与演变。及至前面我们阐述的度、局、界、观等,也都将归结于境,是被境所设立和建构起来的一个个环节。

简要回顾一下:度,欲直观地把握醉的问题,其实是陷入了局;徜徉在局中,人好像抓住了醉的本质,其实是功夫在诗外,在局外的实力世界中;敢于躬身入局、舍身破局,建立属于自己的界,才能获得实在的自由,进入更深的实体的醉;而“实体就是主体”(12),宇宙即是吾心,醉的终极定义在于观,在于精神演化;酒不醉人人自醉,在人的自觉创造中,自在自为的境、无所不在的境,成为不是醉的醉——或可称为“绝对的醉”。

(12)黑格尔哲学的基本原则,强调辩证法和本体论的统一。马克思在实践的基础上,深化了此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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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醉的自我确认

真相也分层次,是因为处在不同境及醉之阶段的人,其心智模式、认识的逻辑与实践的领域不一样,所以他们看到的世界、接触的事物、拥有的心境也是大有差别,以致形成了明显的层次。

倘若我们再从境及绝对的醉深入进去,融会贯通,辩名析理,“彻醉一场”,或有更大收获——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原是一句喝酒的豪语,引申来看,其实我们最终要归依的,还不是家,而是醉本身;是醉乡、仙乡,醉里乾坤、天人合一;是人生的大自在,宇宙的大自在。

这种自在,既是“终点”,同时也“应该”是“起点”,是醉的本义与初心。

作为终点,前面我们已经探讨了绝对的醉——境,那么作为起点,就不是本文第一部分探讨的度——对醉的直观把控,而是醉的自在本身,即“在”。

我思故我在,是西方哲人的名言,把“思”完全等同于“在”,用思来定义在——这是一种完全“醒着”的意识。但是反之,“我在”未必“我思”,倘若“我”虽在而不思——身体的常态亦或思的“客体化”正是如此,处于非思非醒的状态,那就可说是广义的醉了。所以关于“醒”,我们或可这样定义:思—在—思,即思从思的主体到思的客体、再从客体返回主体的过程,即是思的自我确认,即为醒。关于醉,相对地,就可以这样定义:在—思—在,即从思的客体到思的主体、再从主体返回客体的过程,即是在的自我确认,即为醉。

可能会有人问,如果没有“自我确认”——思就是思,就是醒;在就是在,就是醉——那么,定义岂不是更简单?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没有了自我确认,那么就没有主客分别,没有意识,人类社会就会等同于物质世界及自然界,归于大荒,所谓“真”也无法确证、无从谈起,历史、进步、文明等等,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或者反过来说,所有的历史、进步、文明等等,其实都是建立在人类主体不断的自我确认的基础上的,都是人类反复进行自我确认的手段、过程,也是其结果、结晶。反之,从天道自然的角度来看,天—人—天,人类的出现也是天道之自我确认的需要,没有人同样“没有”天,无所谓天。凡物莫不走向自我否定——“反者道之动”,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均是通过否定,从对立面中建立自我,实现自我确认。就像一句玩笑说的,人这辈子,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自我确认真是太重要了,可以说人类的身体与意识,每时每刻都在不厌其烦地做着无数次的自我确认。甚至我们还可遐想一下,那神秘的量子纠缠,是否也是一种超时空的自我确认呢?

有人可能觉得奇怪,醒着是需要自我确认,譬如用手掐一下自己,醉了即无知无觉,为什么还要自我确认?又当如何进行自我确认?这就是“幸存者困境”了,得不到确认的醉,已经失去了自我,连“吴老二”都不如,遑论其他?反而是因为醉——在而不思,倒是特别需要确认,以便“唤醒”他——就像远古人类,用文明进化唤醒大自然、以人证天、以人道证天道一样,所以我们才敢称万物灵长。而那些至今仍在“醉中”的自然万物,包括躲在黑暗角落、处在混沌状态、完全自在的事物,甚至是人自身、人的意识本身中的很多未知领域,仍在期待并需要人类之思——也是代表天地之思,未来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就可能取代(也是进化与完善)人类之思的这种特定形式——去唤醒他。

还有人觉得自我确认是一个曲折的过程,是不是太慢了?首先从逻辑上讲,自我确认就是“我—非我—我”(13),如果没有中间的否定环节即“非我”,而是“我—我”的无限循环、自我等同(14),那么这是自我泯灭而不是什么确认,就无所谓醉,也永远不可能醒。所以要达到自我确认,就必须建立——不如说是先“设立”一个“非我”;然后把“非我”当作一面镜子,进行自我确认——不如说是自我观照;动物就不会照镜子——这大概是最简单也是“最快”的自我确认了。复杂的高难度的自我确认,就是把上面的镜子整得“面目全非”,甚至变成一些恐怖的、颠倒梦想的、匪夷所思的东西,这时的确认过程就会非常艰难曲折,甚至缓慢到死不瞑目,至死也无法达到自我确认,理解不了,接受不了。但是精神的力量,正在于“非我”及对立面的强大,在于过程的曲折(譬如自我否定、自我迷失)及结果的殊难(如被迫改变自我),全部精神的兴奋(譬如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思之快乐即系于此。

(13) 德国哲学家费希特提出自我设定自身、自我设定非我等,但设定的前提是自我确认,其本身就包含了差别及自我、非我的存在。

(14)A=A,只是理智的抽象,其本身包含着对于A≠A的排斥与否定,包含着否定关系,所以也可说是“我-非我-我”及自我确认的特殊形式。

人生的所谓欲望,正是我与非我的强制连接,可谓自我确认的强制性,或曰自在性、必然性。叔本华说得对,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了又无聊,这就是其强制力的表现。只有当欲望消失,自我确认失去其强制力,人生的自由才会真正开始。

其实自我确认的过程,还不仅是回到我,因为返回后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且不说如何经历了“非我”,即使是你向外看了一眼,此我及“非我”便已不同。“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5)而无意间的一瞥,有时也会酿出许多故事和事故,譬如艳遇,譬如意外成为目击证人等。其中的关键在于,我与非我,最终会形成什么关系?或者说,返回的我——确认的自我,与当初的我相比,发生了多大变化?

(15)王阳明《传习录》

一是没有变化,双方经过对峙,明确了各自边界,兀自执着。二是有变化,双方或斗或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我们中国人最拿手的活。三是有机融合,双方互证迭乘,化身“双我”或“我²”。这是最高级也是最稀奇的变化。如果说前两个变化还是加加减减的话,那么这个就是乘除、幂方,是自我迭代、自我演化。就是通过无数次的筛选,此时的我,突然发现对立面的“非我”,正是“我的我”,如前述的性爱关系、阴阳互补、DNA双螺旋、矛盾关系等;从而坚定地走向对立面,双方“相爱相杀”,结成一个相互作用、有机统一的更高维度的“我”——譬如“有×无=变易”“男×女=繁衍”;进而实现自我升维,完成由“我”到“我²”,“小我”到“大我”的过程。像生命组织的进化、人类社会的分工协作等,均可视为此自我演化的体现。借用逻辑学的概念,就是由个别性,经由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由个体之“我”升至共体之“我们”,并由后者重新定义前者,由“我们”来定义“我”,自我确认从此转变为“共我”确认。身处“组织”及“社会”中的我,有了更多的牵绊,也具有了更大的能力与破坏力。

人的自我意识的演化,又有其独特性、神奇性,即自身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就像人既有身又有心一样,不过这个身同样也是心,即是心×心或心²。所以就能够以自身为对象,通过意识的自循环,瞬间产生指数级的虚拟主体——(我²)²、[(我²)²]²、{[(我²)²]²}² ……及无数的化身、无数的思绪、无数的变化,足以秒杀眼前的实体宇宙,远非“一念三千”可以形容。只是囿于眼前的条件和自“身”的能力,实际操作只能一步步向前“爬”,一步步实现自我确认,回旋攀升。甚至于作为自由思想旗帜之哲学的发展,也绝非是天马行空。黑格尔认为:对于一个哲学体系加以真正的推进或推翻,即在于揭示出这体系的原则所包含的矛盾,而将这原则降为理念的一个较高的具体形式中组成的理想环节(16)。如果我们把真正的哲学视作天地之思或万物之“共我”,那么所谓的人类生存繁衍、面前沧海桑田等等,也不过是其达到自我确认的一种方式,仿佛是“神”暂时寄居、栖居在人身上,而每个单体的“我”及自我意识均是其“肖像”或“子孙”(17)。由于此天地“共我”仍需不断地自我确认,自我否定、自我寻证、自我发展,就带动了整个世界生机勃勃,气韵升腾(18)。

(16)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7月第2版)第200页

(17)所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里似乎都容易理解了。

(18)柏格森在“生命创化论”中提出:向着思维发展,同样是生命的本质。正是生命固有的上升运动,在不断制造新事物,产生新形式、新动能,创造新世界。

所以,精神自我的特性正在于完全的自由、自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能够“无中生有”,创造自己的对立面并回复到自身,在否定中肯定,于扬弃中重生,在艰难中前行,自觉推动宇宙生命的演化与进化。这是一种“自由心法”或自主迭代的超级算法,绝非一般快慢可以衡量,也不是我们的阴阳八卦——二维平面图(19),能够推算的。实质上,此节正是所有成功进化的一个关键点——那神秘的“三生万物”,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等,可能描述的正是此节点。而止步于阴阳调和、执两用中的传统思想,只能接受降维打击的命运,是无法开辟出宇宙生命进化之大道的。

(19)阴阳八卦是二维的,太极图实则是对生命双螺旋、量子纠缠的模拟,是立体的,更高维度的。

醉即在的自我确认,在—思—在,可谓“自在”;醒即思的自我确认,思—在—思,有人称之为“自为”或“自由”。很容易看出,此二者是相互对立且完全统一的关系。醉×醒=自由自在,或自在自为。人生徜徉在醉醒之间,壶天之上,如左右逢源、阴阳互长,无可无不可,无为无不为,此之谓大自在。

由醉即自在出发、得大自在之境,既知其终、复归其始——本文也是为了理解的方便,才将开端放在最后——始终如一、敬始如终,其中间的经历及逻辑,值得我们再次梳理一下:

(一)

起点是在。汉字“在”最早通“才”,字形像草木刚萌发于地面,这是生命的原则;后来“才”字下面加上“土”,强调生命与非生命、与自然环境的有机统一;“三才者天地人”,此时,包括天地人均在鸿蒙中,虽万籁俱寂但元气充盈,这是一个伟大的开端。我们知道,思及意识是生命的进化与升华,生命及机体是思及意识的本源或先在模式;同样的,在,单纯的在,本来、本能的在,无思、不思或止思、弃思的在——一句话,即是不思而在、在而不思,即广义的单纯的醉之在,正是天地常态、万物本来,是所谓“道法自然”的玄冥之地。同时也是人类之思及意识的发祥地,是人类社会进入自然进化与文明进化“双向驱动”的肇始之基。所以老子强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就是明显的例证,也是中华文明早熟——起点极高、格局宏大的标志。

狭隘的理性主义者看不起自然,轻视人类本能(20),甚至公开反对饮酒及所谓醉的非理性,孰不知脚底下的这片土及其所包含的存在,正是自己的前身与“本我”,也是治愈人类躁狂症的最好的药。

(20)实质上,本能也是人类理性之思的一种表现形式,欲望也是人类探知世界的一种方式。

生于土,归于土,无论是女娲还是上帝,对于人的起源都“亲手”给予了定义。不过,这里的土不是纯粹的物自体或脱离了生命的存在,而是包含天地人三才的母体,即“在”。再看醉字本身,始于酉,而酉源于土、成于火、造于人,正是“三才”之力的绝佳体现,是“在”的美妙承载与结晶。

所以作为醉的起点的在,到了终点,仍保留了土的外形,不过已经不是原来的土,而是完成、竟成的土,即境。

在醉中,酉(酒)终止(卒)了;在境中,土(在)完成(竟)了。

在—思—在,是醉的自我确认;在—思—境,是醉的自我演化及实现。“自我确认”是定义,是基础,“自我实现”是演绎,是发展与进化。

由此我们看到,在—思—境 之中的思,展开来看,就是本文前面讲的度、局、界、观四者。也就是说,完整的醉的真相共有六重,即:在—度—局—界—观—境。

(二)

人类之思及意识的伟大,在于无论外部客体多么强大,思及意识都能自如地把它召唤到面前,感知它,理解它,掌握它,吸收它,通过劳动及实践的过程,把它变成自己及主体的一部分。

一般人看到“在—思—在”的结构,可能会认为其突出了在——既是起点又是终点,但是实质是反过来,处于核心C位的却是思及主体。几千年来,中国人都知道“中心”及“中”的特殊含义,三才者也是人居中,人为贵——贵在有生命自觉,贵在能为天地立“心”。所以正因此,在他在、异在的醉中,更显示人类之思的伟大。“思”字本义,也是从脑到心 (21),为人之首、天之心,为三才者及在之“核心”。

(21)思字上部的“田”,原为“囟”,即囟脑门,婴儿头顶骨未长拢合缝的地方,借指脑袋,后讹变为“田”;思字下部为“心”。

思之力,先立其“在”,作为自己的前提。此过程在思之前或思之外,与客体“在”直接相连,处于有感但“无知”的阶段。这里没有智识之光的照耀,一切按照天人合一的本能,如纵酒狂欢、放浪形骸、长醉不醒,“上德无为而无以为”(22)。桃花源、伊甸园的传说,美妙且混沌的懵懂世界,让醉中的人无限留恋。

(22)《道德经》第三十八章,意为:上德的人无所作为是出于无意,完全自然。

遗憾的是,所有天生的东西,自然、自在的东西,因为不是人类劳动所得、思维所控,而是恩赐的、不劳而获的东西,所以即使再好,也不是人能把持并守住的 (23)。所以后来,醉乡恍变“酒池肉林”,仙圣忽成暴虐之君(24),皆因无知、无度、失心之疯,不能自持自为也。

(23)即如性(色),须经过羞耻的否定、婚姻的约束、感情的磨合等,才能实现真正的鱼水之欢。再如食,须经过人类的劳动、社会的交换、文化的赋能等,才能真正变成可口的食物。

(24)所谓“殷鉴不远”,商朝因酒亡国、因酒祸乱的历史,被深深刻在了中国人的记忆中。

于是走向自我否定,重建、再造仙醉之乡,就成了必经的过程。

度是直观的思,是对于醉的直接把控,欲长醉居于酉即酒坛中。最保险的办法当然是中庸——譬如微醺、节制,从而达到和谐与美感;但同时,中庸也是最保守、被动、让醉难以为继的办法;因为人必须时时设防,过犹不及还是不及未过?把醉搞得索然无味——其实,这里人早已醒了。对醉的过度追求——中国人认为有意之为、人为即“伪”,直接导致了醉的消失。而西方人强调的是“太初有为”,那创世的智知之光刺破了混沌的自在世界。

自为的在,就是度,是醉之在的“再”。自为的度,就是局,是醉之再与不再的背离。

何为背离?因为此时人以“醉形”,尤以醉乱为耻;就像性的羞耻一样,害怕被醉酒打回“原形”,回到原始的动物本能;自在、单纯的醉被醒所否定,“在”为“思”所控制,成为本质上对立的两极。因为追求醉,结果走向醉的反面,特别是在礼宴、大席之上,佯醉、扮怯成为常态。所以,一方面追求自在自然,一方面又对此深怀戒惧,人,特别是中国人的表里难一、自我分裂深入骨髓(25)。正是这样,人陷入了自设的局中。

(25) 中国人的羞耻心可说是双重的,一是性的羞耻,一是醉的羞耻,既怕不是人,又怕不成仁(如“社死”)。既重里子又重面子,既重个体又重整体,让中国人有了更大的责任心与道德感,当然也带来了更大的心理压力与精神问题。

如何打破局限?唯有实力说话,借助醒及工具理性的力量,在求醉及“延迟满足”(醉的有意延续)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建极立界。就是从一场场认知局、实践局中脱身出来,于醉中苏醒,于醒中获醉——更深一层的醉,即是实体化的醒着的世界。

自为的局,即是界,即是从醉的反面建立醉,成就醉。自为的界,即是观,进一步地从醉与醒、在与思的一体转换中建立自由的“视界”,定义驱动的法则,也就是大写的心或思。

正如前文所述,精神是人的第二次生命,那么观,就是由醉之自在进化为醉之自由,由“醉形”“醉心”重生为“醉神”。

所以观,就是一种不断觉醒的力量,是一种时刻处在仙醉状态,“欲仙欲死”“醉生梦死”,自我创生的主体(26)。拥有了主体及自由,在—思—境 之中的“思”便完成了。

(26)所以佛家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道家讲“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及庄周梦蝶的故事;苏东坡讲人生如梦,孔子叹“逝者如斯夫”,皆是相通相似的表述。各种宗教作为一种观,更是建立了一个虚幻的天国,而把现实世界贬为尘世,成为被创立与附属的东西。

所以观,也是让以家为本体的中国人,甘愿“出家”的最大理由。其实最根本的不是“出家”,而是“出世”,是“破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是中国人对自由及修炼成神、成佛的理解。

所以观,开始时就是作为一个修炼的道场,即远离红尘的“道观”“寺观”等。“以入世精神出世,以出世精神入世”,当出世有一天也走向自身反面的时候,观的含义又发生了转折与颠覆,成为宇宙生命之观、天地之思。“观可观,非常观”,即为“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夫子此言甚是。

观念一变,天翻地覆。我们中国人尤其要汲取并牢记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所谓修仙、修道,成圣、成佛,均不过如此。

(三)

境是实现了的观,是在与思、天与人的重新统一,是无时不醉,无处不醉,是宇宙生命的大自在。或者换句话,就是返朴归真的在,重建、再造而成的仙醉之乡,是重生的自在、自然,重生的天。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在中国,天的重生(27),源于观及道的重新阐发,源于中华民族精神的重新焕发,源于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中国化实践。这就是坚持实事求是——尊重客体的独立性,坚持群众路线——尊重主体的自由意志,坚持独立自主——尊重并忠于自己的理想及选择,而这三个方面,正是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是中国改天换地之大道。

(27)中国的天,是整体性的宇宙、自然,是人类及所有物种、存在物的共同体与最大的类属,不是个体性的。如“天下”“天物”“不共戴天”。天的重生,代表着包括中国人在内,人类及其世界的彻底改变。

从当初的“观”——青年毛泽东崇尚主体自由,“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到现在的“境”——崇尚革命实践,坚持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独立自主,直至立党建国,我们既要看到其中的转折与转变——自觉接受马克思历史唯物论,也要看到其中逻辑的内在演绎与发展。

譬如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其实就是允许一切事情发生、尊重客体的独立性及自在自为的统一,这里有个隐含的前提,即主体的自我确认及自信,相信能从客体、从对立面吸收力量并壮大自己、强大自我,并实现主体的目的。没有这个主体自信——譬如现在我们强调的“四个自信”,不可能真正做到“一切从实际出发”。实际上,真正的“出发点”、隐含的背景及思维框架,还是这种主体的自我设定——没有它,没有思与在统一的坚定信念,没有“道在蝼蚁、道在屎溺”(28)的思维定力,就没有对于“实际”及客体的充分尊重,就不可能真正地做到“一切从实际出发”。

(28)出自《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此句比喻道之无所不在。

所以我们要认清,真正的历史唯物论、崇尚实践的唯物主义,本质上却是“颠倒的绝对精神”,是隐含的自由至上、精神至上。正如黑格尔强调,“理性出现在世界上,具有绝对信心去建立主观性和客观世界的同一,并能够提高这种确信使成为真理。”(29)所以在青年毛泽东那里,才会先有“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有了这个绝对的主体自由与自信,然后才有从“观”到“境”的转变,从“思”到“在”的回归。这种回归,其实是人类自由之思的彻底化,“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30),真正的宇宙生命之自觉、天地无私之思,不是仅仅停留在个体主观中,做个缥缈的神仙、书斋中的教授,而是下凡来解救人世间的苦难,解放全人类。所谓厚德载物,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29) 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7月第2版)第410页

(30)《道德经》第七章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墓志铭上的这句话,可说是清晰道出了人类之思的更大追求,同时包含了一种臻于化境的理论模式。

——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劳动创造人、劳动创造历史,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人民至上、以人民为中心……中国的“天”彻底变了,时代也进入了全新之“境”。不知不觉间,中国已经走在了世界的前列,文明进步的前列,其核心正是观的先进性、境的先进性。追根溯源,我们应该牢记近现代中国史上的伟大变革,牢记那些英雄带给我们的心灵震撼。

一位美国教授在解读中国远古神话时提出,“他们的故事很不可思议,抛开故事情节,找到神话里表现的文化核心,你就会发现,只有两个字:抗争!”譬如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主题都是人与神、人与天的抗争。每个文明在初期都是有神论,但唯独中国的文明不畏惧神,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就是靠着不断与自然、灾难、压迫作斗争才延续到现在。这是一种绝对的人类自信、文明自信,是关于绝对的醉即宇宙生命大自在之境的典型示范。“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中国人从来即是如此。

中国古代有“九重天”的传说,一开始就是不同的界,凡人可以通过学习进化,证得自然自在之道。后来“绝地天通”,天人相分、人神相分、阶层固化,凡人得道成仙成为奇迹。但中国人一直没有放弃努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最后终成正果,“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界化为观,赋予所有人以自由,把天人、人神重新接通。借力当世领先的马克思科学理论,观进一步化为境,经世致用、知行合一,尊重实践、勇于斗争,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不屈的民族精神重新焕发,“人民”复归,终成自己的天、自己的神——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主体与客体完全统一。于是,新的天人合一重新建立,“九重天”消失,化作大自在之境的多重性与圆融性,同时也是醉之真义的普遍性。

至此,我们有关醉的六重真相或六个阶段,也就可以贯通一体,结成一个辩证的圆,以此体现或反映中国酒民的精神成长史。开始是自在之醉,天地合而人不知。中间是天人相分,自为求醉,愈求愈不得,反而愈加清醒;孰知愈清醒,反倒跌入更深的醉。盖知醒有几分、醉亦几分,醉有几层、醒亦几层,醉醒其实一也。醉醒如一,自由得以确立,主体得道而入化境……当天地得以重生,人无时不醉、无处不醉之时,就是真醉的完成式,即宇宙生命的大自在。

对酒当歌,醉有几何?回归到大自在之中的醉,倒映着本文“酿制”的六重真相,似可为当下的忧思人生平添几分酒意,其中文字似醉非醒,利钝得失,敬祈方家教正。
作者简介:
吴伟:
安徽大学哲学学士,生于老庄之乡,偏好谈玄悟道,具有三十多年饮酒及醉、研究酒与哲学的经历经验,现为古井贡酒文化研究院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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