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华人中一说起和美国人打乒乓球,听众大都是一脸的不屑。觉着和他们有什么打头?说起我们这些在美国已经混到退休年龄的华人,哪个不是从小在院子里的水泥台子上打出来的。台子中间码一溜砖当“球网”,一下学就跑着过去抢台子,后到的人只好排队等着打输的下来,才能上场。能够在场上“霸盘”的孩子,比考试得了第一名还神气。时不时还来一句,“庄则栋(60-70年代的世界乒乓冠军)在这个台子上也赢不了我!” 这些“野路子”球手们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却是推,拉,扣,削,有模有样。我就曾是这些“野路子”球手中的一员。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经历了60-70年代文革的喧嚣,80-90年代留学的热潮,接下来在国外求学,定居,纷纷攘攘几十年,很少摸过乒乓球拍。直到一年前,我加入了家附近一个老年社区运动中心,才真正开始了我的“乒乓生涯”。
这个社区的老人乒乓俱乐部十分兴旺,有十几年的历史。会员有近50人,年龄从50到80多不等,以老头为主,老太太们约占五分之一。设有会长一位,文书一位,社媒通讯员(负责脸书网页更新)一位。每年除缴纳社区中心的会员费外,还需缴纳少许乒乓会员费,主要用来买球,和内部比赛后的披萨等食物。
和美国老人打乒乓球,本以为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一交手才发现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有的是发球旋转性极强,有的是反手进攻出其不意,更多的是老油条,粘皮糖,无论什么球都接得过去,直到对方失误。虽然他们动作不专业,腿脚不灵活,但是他们打得高高兴兴,认认真真,充满了活力,诙谐,和欢乐。
俱乐部每周活动五次,每次四个小时。个人随己意选择参加的时间。每半年举行一次内部联赛,赛制为12人双打循环制(赛制细节在本文后面详述)。今年春天举行的联赛中,我和一位美国退休教授都是8胜3负,可是我的总得分低于教授,他便拔得头筹,我屈居第二。赛后前三名都获得奖牌,并合影留念,外加披萨party,皆大欢喜。
每年州里(我居住的佛罗里达州)还会举行地区和州级老年乒乓球赛,我们俱乐部都会有选手参加,拿几个奖牌回来已是家常便饭。
内部联赛后部分俱乐部成员合影。前排左起第2,4,5位年龄分别位85,85,88。
在俱乐部里打球,除了锻炼身体,还能融入社区生活,在欢声笑语,妙趣横生中,近距离观察美国退休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托莉 -- 自强不息的残奥选手
我第一次去俱乐部打球,看到一位坐在轮椅上打乒乓球的女人,她就是托莉。她腰部以下完全不能动,左手的手指弯曲变形,无法抓住乒乓球。只能请别人把球放在她手心,她才能抛起发球。唯一能用的右手需要借助绷带缠紧手腕,才能握住球拍。她看上去五十几岁,大大的眼睛,留着长发,眼神犀利,敏捷,透着一种坚韧。她告诉我,她十几岁时在中学练习跳水时摔伤脊椎,导致下半身瘫痪。后来开始练习乒乓球,曾经代表美国参加过两次残奥运动会,但没有得过奖牌。因为其他国家的选手练习的时间和财务的支持是她无法相比的。
我认为托莉是这个俱乐部里打得最好的选手。她因受身体所限,只能与别人配对双打。她将自己的轮椅固定在球台的一侧,只要是打到她位置附近的球,无论是直球,快球,转球,她都能接过去,还能控制回球的方向和速度,球路十分刁钻。而她的双打同伴则负责接所有不在轮椅附近位置上的球,两人不需轮换接球。这真是一种十分聪明的双打规则,也许是从残奥会上借鉴过来的。她曾参加佛州老人乒乓球赛的女双和混双,都得到过奖牌。托莉是俱乐部里唯一可以和我练习正手对攻,或反手推挡的人。准确地说,她是指导我基本功训练的教练。在托莉的指导下,我击球的稳定性和脚步的灵活性得到明显提高。
托莉独立,阳光,积极向上,来去都是自己开车,有时还搭载别的老太来打球。所有的人都对她非常尊敬,且关爱有加。我常想,像托莉这样的重度残疾,能够生存下来已属不易,她一定有许多我们无法想象的艰难。而她把这残缺的生命活得如此灿烂,精彩,如果我处在她的境况,我会如何呢?
托莉和巴里在分区赛混双比赛中
巴里--骄傲又挑剔的乒乓高手
巴里应该不到80岁,他由于年轻时酷爱运动,早早就换了双膝关节,和两侧髋关节,前一段又做了单侧肩关节的置换手术。这一身的钢钉,估计他过安检门时,会引起不小的混乱。巴里的自傲是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刻意炫耀的味道。每当他打出好球时,他的得意之情近乎夸张;而当他失误时,他先仔细看自己的球拍,好像是球拍有问题,然后,他就去看刚打过的球,接着猛一挥拍,狠狠地把这个球打得远远的。我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痛恨这个球。后来别人告诉我,俱乐部买了两种球,红星的球比黑星的球贵一些。反正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感觉不到这两种球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巴里眼中,黑星球就是导致他球技失准的罪魁祸首,是可忍,孰不可忍!每每看他愤怒地把黑星球打出老远,老人们就相视窃笑,说一声“drama” (演戏)。后来,大家就故意学他的样儿,一旦球没打中,就说,“这是球不好!” 再后来,俱乐部的文书劳拉,每次打完球,专门花时间把两种球分装在不同的筐里。下次打球时,确保巴里用的球都是红星球。这样他就没有理由去怪球不好了。包容,大度,又透着幽默。
巴里的球技在佛州老人组里是一流的。他也夺得过州里老年联赛的奖牌。他的步伐灵活,判断准确,手法娴熟,很少失误,胜负心极强。他就是在右肩手术恢复期,只能打防守的情况下,还是能打败我们所有的人。 他是那种打败了你还要贬损你的类型。我开始时不喜欢他的傲慢,尽量避免和他对战,后来想开了,虚心向他求教,满足了他 “诲人不倦” 的欲望,我也得到了技术指导,双赢嘛!
(注:上次的内部联赛,巴里因肩部手术没能参加。)
桑吉特--眼高手低的老印度
桑吉特是在我以后加入俱乐部的新会员。他雪白的头发,黝黑的皮肤,精瘦的身板,脑门上还缠着一条带子,酷似在某广场静坐的抗议者。他使用的是那种最原始的正胶拍,球路是左推右攻,典型的中式60-70年代的打法。他一看到我,就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向我大声说了些什么,经过反复印证,才知道他是在用“中文”和我打招呼。桑吉特告诉我,他经常和中国人打乒乓球,所以会说一些中文。在我打球时,他会在场下大叫“好球!” 我也回应中文“谢谢!”这令他感觉飘飘然。
桑吉特打球的风格是快,狠,不准。他求胜心切,失误较多。没打几场球,他就悄悄告诉我,“这些人里,真正懂得打乒乓球的,只有你和我!这种双打根本发挥不出水平!我们可以单独拉出一张球台,咱们打单打,怎么样?”天哪,这是公然的分裂主义啊!我委婉地告诉他,这里有不少打得好的人,我还赢不了呢。再说我也很喜欢双打呀,有很多的fun(乐趣)。他却极不以为然。我们偶尔也会打单打,一般在候场人比较少的时候。我俩球艺不相上下,互有输赢。看得出他的胜负心很重,没有打好就会大叫“不好!”他要是胜了,就很得意。如果输了,就一定要再打一盘,直到胜了为止。有一次他和一位球技最差的80多岁的美国老头鲁迪打单打,他左右开弓,撒了欢的啪啪扣球,打得鲁迪满地捡球,惨不忍睹。我忍不住在场下大叫“Be nice!” (客气点!)好在鲁迪涵养不错,一直都是面带微笑,并不计较。后来我主动要求和鲁迪配对双打,把桑吉特与另一位女士打个落花流水,才为老鲁迪扳回一城。
老约翰--生命不息,打球不止
老约翰八十多岁了,是俱乐部创立时的元老级成员。俱乐部每周活动五次,他次次不落。他总穿一件格子衬衫,握着一个用了不知多久的破球拍,发球前习惯 向球拍面上吹一口 “仙气儿”。他脚步并不灵活,但是猛然一个正手低位抽球,腰身都不晃一下,就把你绝杀了。那时他就微笑一下,表示对自己很满意。有几次,他有点头晕,就扶着球台站一会儿,我想扶他坐下休息,他平静地拒绝了,又继续打球。听俱乐部的文书劳拉说,他患脑瘤已有多时,可他不愿意做手术。他坚持像往常一样来打球,直到上手术台的前两天。谁想世事难料,手术不成功,老约翰瘁然辞世。整个俱乐部唏嘘不已。大家议论了一阵,就谁也不再提了。淡定的老约翰就这样离开了球场,挥挥球拍,不带走一丝云彩。老人们一如既往地打球,欢笑,把那份淡淡的忧伤埋在心里,也许暗自希望自己也能像老约翰一样享受打球直到生命的最后?火化后,他的太太把他的乒乓球拍捐给了俱乐部做纪念。
我曾经觉得,人到了退休年纪,胜负心可以放一放啦。可仔细观察这些七老八十的美国老人们,虽然身体条件各异,球技高低不齐,个个都怀着争强好胜的心。他们会为每一个不该有的失误捶首顿足,也为每一个精彩得分击掌欢呼。有时还会为发球是否犯规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又都“相忘于江湖”。他们时不时会尝试一些在Youtube上学到的某种怪异的发球,或者模仿亚洲式侧身抽球。他们喜欢和我配对打双打,因为赢球的机会多。他们也愿意和我打对手球,当他们能够接住我的旋转发球,甚至接回我的扣球时,他们的成就感满满地写在脸上。 我想,这也是他们保持青春活力的一个秘诀,不服老,不服输,享受生活的每一分钟!真心希望我到了他们的年纪,也还有这份体力,精力和心力!
安杰拉 88 岁 ==== 80后的英姿 ====== 朱莉 85岁
青青 写于 2024年7月
美国佛罗里达
(本文所用照片均从俱乐部脸书网站下载)
备注:12人双打循环赛制
参赛人数共12人,随机排成6对,分三张球台比赛。每人共打十一场球。每打完一场,个人把己方得到的小分写下来,比如,比赛结果是11:5。胜方两人分别为自己记下11,负方则记下5。下一场比赛的搭档和对手由一种特殊的算法来定,这种算法使得每个人每场赛都有不同的搭档和对手。十一场比赛下来,每个人都与另外的十一人配过对,而对手也从来不重复。前三名由个人的小分总和决出。这样的赛制,无论你的搭档是高手,还是菜鸟,每场比赛是输是赢,以得分总数排名次。真是再公平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