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地下——NGSS(牛-鬼-蛇-神)番外篇

文摘   生活   2023-08-28 22:26   加拿大  


             

 


番外:即外传。

老爸曾在wg中别冠以各种吓人的头衔,直接沦为NGSS。你经历过WG吗?你是否会有痛彻心扉的感触?亲朋好友中是否有人沦为WG中的NGSS?他们是如何熬过十年的漫长时光?是否都是冰天雪地的严冬呢?是否始终处于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境地呢?本篇将告诉你不为人所知的虽琐碎、但至今令亲历者不能忘怀的往事。

      打死也不说——老爸和C伯伯的生死之交

记得看过一部由冯小刚导演的电影《甲方乙方》,主要演员有葛优、刘蓓、英达等,是中国第一部贺岁片,当时引起巨大的轰动。其中刘琦扮演的厨子很有特色,他由于口风不紧多次吃瘪,一直梦想成为像影视中的英雄和烈士一样,经得起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做一个守口如瓶的人。影片中的“好梦一日游”工作室就把他包装成一个担负重要人物的地下工作者,给他设计了一句联络暗号“打死也不说”,引发笑料无穷,风靡坊间,成为观影者经久不衰的口头禅。

WG中的C伯伯和我老爸恰恰经历了一起“打死也不说”的案子。

先说C伯伯,是真正的地下工作者。北平解放前夕,他作为地下党的重要工作者,记得应该是与傅作义的女儿联手策反了一个G军的旅长,旅长的部队是守卫城门的,作用和地位不亚于唐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守卫玄武门的禁军将领常何(原为太子李建成的亲信,后被策反,对李世民最终登基起了关键作用)。约定攻城战打响,这个旅长会率军起义,迎接解放大军入城。此事如成功,C伯伯功莫大焉。不知幸运还是遗憾,傅作义在地下党的运作下,在大军压境的严酷现实中,选择了率部与GCD和解放大军和谈,北平最终和平解放,千年古都避免了战火的摧残,而C伯伯的努力也就付诸东流了。

C伯伯是S院元老级人物,学科创始人之一,对我老爸有知遇之恩,两家已然为世交,平时走动很频繁。我们家住四单元五楼,C伯伯家住二单元四楼,一般都是老爸去看C伯伯。WG来了,两人无一幸免,都落入NGSS的泥沼,一起被押赴批斗会现场,或是主角,或是配角,由于还有更大人物时常被揪斗,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作为配角躬身肃立在舞台的边缘。如果出现地位更高的人物(如市级、军区级甚至中央级)成为主角,他们有可能沦落到台下,作为“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陪斗者,站成若干排,是否挂着标明身份的牌子印象不深了,因为群众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的大人物,而作为主角的大人物都是挂着牌子的。老爸和C伯伯一起参加劳改队,游街时,纸糊的高帽估计高度也差不多。随着运动的深入,他们这些“死老虎”出镜的机会日益减少。

“打死也不说”的案子, 缘起于当时社会上盛传某旗手的流言,为追寻流言源头和消除流言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各单位遂组成专案组展开全面彻查。不知何人向G委会和群众组织密报,C伯伯曾私下向我老爸传递过有关旗手的流言,而我老爸应该属于听谣和信谣。不管何种罪名,在特殊时期对最高层都事关“大义”,对涉案人员,尤其身份还属于牛鬼蛇神者却都是生死攸关。专案组(特殊时期基本上凡涉及重要的人物和要事,均成立专案组)迅疾将涉案两人分别关押,单独审讯。威胁、诈骗、劝诱无所不用其极,目的是坐实两人曾经私下传播和听信谣言的罪名,估计还要查出是否有继续传谣的罪行,也算此次战役取得的阶段性成果。两人被分别关押和审讯,虽然没有触及皮肉,但审讯人员埋的雷、挖的坑也是花样百出,最拿手的是“某某”都已经交待了,再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但两人不约而同都秉承“打死也不说”的原则,也不相信一方已经交待了的谎言,而且认准,即便一方已经交待,我这里仍然是“打死也不说”。迁延多日,毫无进展,事出有因(有人举报),查无实据(传谣、听谣和信谣),专案组只得偃旗息鼓,不得不将两人“疑罪从无”,无罪开释。是否留下“尾巴”(WG术语之一)不得而知,反正放回家后,两人很长时间并无公开来往,也不记得是否派遣我们传递过秘密纸条,各自心里有数,全都心照不宣。此后若干年,老爸都缄口不谈,但我确信,两人早就通过秘密渠道还原了历史的真相。若干年若干年后,我曾问过老爸,是否发生过此事,他说不管C伯伯承认了什么,不管专案组用什么手段,他都不会承认,承认了(C伯伯)是要掉脑袋的。有那么严重吗?想想当时的险峻局面,绝非危言耸听。对于C伯伯,确实是生死攸关。

WG的早期阶段,C 伯伯和我老爸不能公开联系,又没有和Z伯伯住在同一单元且对门的便利,就靠C伯伯的孙子和孙女以及我们姐妹秘密传递消息。当时个头小小的小B和小J经常怀揣爷爷(C伯伯)手书的纸条,送到我们家后便很快撤走,老爸看后,应该是迅即销毁。如有回复,则遣我们姐妹同样怀揣纸条送到另一个单元的C伯伯家,我们同样不逗留。如此循环往复,你来我往,传递信息,小孩子目标小,身上也无标签,更容易避开某些gm群众虎视眈眈的目光。纸条内容涉及何事不记得了,是否使用“暗语””,因当事人均已作古,无从考证了。

老爸和C伯伯的深厚友谊经过了生死考验,愈发牢固了。“打死也不说”的优良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历久弥坚。禁不住挪用一段俗语: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患难见真情。

        再次转入 “地下工作”的Z伯伯

住在我家对门的Z伯伯,是真正的地下工作者,老革命。他曾是北平地下党,印象中是受刘仁(建国后北京市委副书记,曾为北平地下党的主要负责人)领导。高大、敦厚、和蔼可亲,庄重沉稳,言语不多,但在家里是一言九鼎。你能想象到他曾行云流水般接连穿过五道虚掩的门而没有一点声响吗?真正展示了他从事地下工作丰富的经验和踏雪无痕的身手。但这段经历却不是发生在建国前,而是wg那段特殊的时期。

所谓“地下工作”是革命者在白色恐怖时期,不得不采取的秘密斗争形式,主要特征是或伪装身份,或隐匿行迹,或私下联络,尽力掩护革命同志,多方搜集敌情,秘密传送情报,不一而足。1949年以后,曾经的地下工作者都扬眉吐气地走到了阳光灿烂、红旗飘飘的新中国。再次转入地下则是那段永远不应该忘记的特殊时期。

wg前,Z伯伯的最高职务是院S院总务长,行政级别属于高干系列,由于住对门的关系两家来往密切,老爸和Z伯伯成为挚友,我们非常喜爱的M阿姨是Z伯伯的夫人,貌美、热情能干,而且具有博爱的胸怀,也曾担任过一些秘密联络员工作。我们则和他们的几个孩子打成一片,楼上楼下疯跑嬉闹,不亦乐乎。WG爆发时,老爸风华正茂,年轻有为,但挡不住运动的潮水汹涌袭来,泥沙裹挟,对门的Z伯伯也被揪出来了[被gm群众用贴大字报的方式揭发出来,沦落为牛鬼蛇神]两人不可避免地被打成NGSS。Z伯伯由于职位高,资格老,在WG中自然受到GM群众的重点关照。牛鬼蛇神们因为处于监管状态,说话行事都万分谨慎小心,回家后尽量不出行,也不与人会面。GM群众是避之犹恐不及,而牛鬼蛇神若敢私下串联,则罪加一等。
牛鬼蛇神虽然大多数有被关进“牛棚”的经历,但后来采取的是白天劳改,晚上放回家的方式。于是,他们也就有了很难得的私人空间。我们和Z伯伯一家同住在S院家属院的一幢高五层的楼房,因是同一单元两门相对,联络应该很方便,不会被其他邻居发现。WG前,楼上楼下邻居都有来往,一片祥和,不存在避人耳目的问题。WG是个特殊时期,Z伯伯和年轻的老爸都是牛鬼蛇神,住房都是三室一厅,格局是一间靠北的屋子是单独的,另外两间南向为里外间。为了解决年轻的教师和职工住房困难(原因是单位很长时间没有新建家属宿舍),于是强令NGSS家庭腾挪房间。我们家是五口人,姐妹三人;而对门Z伯伯家是三男两女,都被勒令腾出一间靠北的单间,于是Z伯伯家清华大二的大哥和音乐学院附中的二姐只好选择长期住校。
非NGSS的群众,可以通过参加各种活动和串联,从四面八方获取各种消息,尤其是中央和最高领导的各种新动态和新信息,对GM组织如何把握运动的斗争大方向,个人如何确定斗争目标都至关重要。即便是我们这类“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子女(其实父辈充其量是司局级或处级干部),也可以出没于各单位大字报和游走于各群众战斗组织的辩论会,尽管有沉重的政治压力,家庭包袱,但处于无人拘束的时代,还是尽情投入社会的红尘喧嚣。

对NGSS而言,不仅迫切需要知悉最高层的最新动向和信息,也需要与人交换信息与共同分析,毕竟生死攸关,关系到国家、个人乃至家人政治前途。监管空白的晚间,就成了恢复地下工作的最佳时机。不知老爸和Z伯伯是如何达成默契的,每隔几天,或是最高层有新动向时,对面Z伯伯家的大门就会悄无声息的打开,Z伯伯的小女儿会悄悄溜进我家,察看一下新搬进来的青年教师一家的动向,然后我和妹妹会点头示意,表示一切正常,于是Z伯伯紧跟着会悄无声息、快速进入我们家保留的里外屋的里屋,又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和我老爸的秘密会谈就悄无声息地进行了。我们大气不出的守在外屋,过了不知几袋烟的功夫,我年轻的老妈会探头出来示意,我或妹妹会悄悄潜入对门,与Z伯伯小女儿接头,主要是察看住进Z伯伯家的年轻职工及楼道的情况,然后原路退回,不关门,Z伯伯接到安全信号后,侧身连续穿过总计虚掩的五道门(两家的大门,我家外屋的门和里屋的门,他家外屋的门)迅速返回家中。不知是因为我们家的邻居——年轻教师的家庭结构更简单和我们的关系好,还是Z伯伯地下工作的经验更丰富,我印象中大部分的秘密联络活动都是Z伯伯潜入我们家,高大的身影,轻盈的脚步,侧身闪过房门,恰似行云流水,踏雪无痕。虽然,新搬进的邻居和我们两家人的关系都很好,但处于高压下的牛鬼蛇神却如惊弓之鸟,甚至无弓而惊。不敢(或不愿)出门,不敢公开讲话,不敢公开交谈。老爸和Z伯伯在里屋谈什么呢?大概率是先交流分享各自通过种种渠道获得的有关WG的最新信息,然后共同分析这些信息蕴含的新动向。刚发表的一篇新社论,领导人的一段话,照片上人物的增减,报纸上人物排序的变化,都会是分析WG走向的刚性资料,也同样关系到NGSS自身命运。当然,信息来源不仅限于秘密会谈,Z伯伯晚上有时会将小女儿派出去抄大字报,看大字报,重点是有关他本人的批判文章。

66年下半年政治形势最严峻,随着运动的深入,“走资派”和“反动权威”也都成了死老虎,运动的重点明显转移到各战斗队之间的路线之争,即谁才是正确路线的执行者和捍卫者,全国各地的武斗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普遍开始的。对牛鬼蛇神们的政治管控和劳动监管日益松弛,获得信息的渠道逐渐拓宽,那些并没有深陷政治漩涡的人,那些没有丧失良知的人,也会经常与边缘化的NGSS传递和交流信息,但大多仍然处于半地下状态,可见忌惮之深。这种半地下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何时才从地下真正转入阳光灿烂的地上,不清楚。但刘仁没有等到这一天,Z伯伯也没有等到这一天。

      秘密组织——万山红遍“的地下活动

作为NGSS的年轻老爸,居然在WG时期联手其他几个身份同为NGSS的密友组织了一个战斗队,投身如火如荼、疾风暴雨般的运动。战斗队的名称恰如他们的心情——隐匿于万山红遍中。这是伟人诗词中的一句,这些NGSS兼臭老J,希望在万山红遍的红海洋中,隐藏踪迹,隐姓埋名。好在当时的各种群众自发组织的战斗队如雨后春笋,成员有单兵独斗的,有志同道合的数人,也有同一观点的一群人,但总的趋势是越来越精炼,反正都不署真名,人数多少并不重要。所起的队名虽然百花齐放,但万变不离其宗,主要是从伟人诗词里摘出的诗句最为热门,例如千钧棒、山花烂漫、丛中笑、雄关漫道等等,不胜枚举。放眼全国,重名的群众组织应该非常普遍,但就一个具体单位,起名时还是尽量避开重名的尴尬,这也可能成为“万山红遍”最终暴露的软肋。

运动进行了一段时间后,对NGSS的监管逐渐松弛,老爸和几个同为NGSS身份的密友在大潮和混战中也跃跃欲试。由于当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并不署名,都署战斗队的队名,“万山红遍”的出现并没有引起群众的注意,他们隐藏在万山之中的红海洋中,自得其乐。有组织,就有活动,需要讨论问题,确定大字报的主题。他们的组织活动自然遵循地下工作原则,附近公园隐秘的长椅,校外(绝不能选择校内)的僻静角落,有意或无意擦身而过的瞬间,都有可能成为

秘密联络和秘密碰头的场所。“万山红遍”战斗队都贴出了哪些内容的大字报,我一无所知,当时我与同为“可教育好子女”的小伙伴们正沉浸在热火朝天的运动中,到处看大字报,旁听串联会(同一观点)和辩论会(不同观点),对老爸加入的秘密组织并不知情,对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有署名“万山红遍”的大字报,即使是瞄过几眼,也毫无印象。估计无外乎是对时局、对政策、对某些人和事,对某些流行或不流行的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不甘寂寞,过一把运动的瘾,过一把写作的瘾,过一把不吐不快的瘾。当热,秘密聚会时,也注重交流信息,分析局势,褒贬人物,预测未来。

可惜好景不长,在这些还未还阳的NGSS自以为行事隐秘,并无破绽之时,早就被眼睛始终雪亮的GM群众盯上了,而他们也并不知道是因何时、何事、何地、何人而暴露了行踪。当然有举报者,是否成立了专案组不清楚,肯定还是专门抽调了若干政治上可靠的人组成了临时审查组。于是,有嫌疑的成员就成为审查对象,大概是想查出“阶级敌人”试图翻天的新动向。先被查的是X伯伯,他英俊风流,玉树临风,对朋友重情重义,但却经不住专案组的一通诈供,供出了其他成员,于是万山红遍成员被一网打尽。骨干和核心成员Z叔叔,为人多谋善断,眼光犀利,为人慎密,素有“狗头军师”之称,落网后,是专案组重点审查的对象,但他顽固不化,不肯交待任何问题,专案组绞紧脑汁,也没有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我老爸的表现,一如既往,绝不牵涉和揭发别人,反you时如此,WG时如此,WG后仍然如此。由于Z叔叔的顽固,我老爸的坚守,最后的结局是“万山红遍”战斗队被勒令解散,组织成员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具体制裁,“万山红遍”就此销声匿迹,成为昙花一现的往事,包括他们秘密和谨慎地贴出的大字报,在层层叠压中,在拾荒大妈的辛劳中,灰飞烟灭。事变过后,核心和骨干成员的三人X伯伯、Z叔叔和老爸的联盟并未风流云散,反而转入了更隐秘的地下。他们如何再次避开gm群众雪亮的眼睛,我仍然一无所知。X伯伯虽然看似有“失节”之举,但Z叔叔和我老爸都不以为意,认为他最多也是因斗争经验不足所导致的误入圈套,他们照样是私密无间的好朋友,顺境如是,逆境亦如是,相聚如是,分离亦如是。他们的友谊持续了一生一世。我相信,如果有三生三世……

 

                    写于2023811





             



三黎闲语堂
宁氏三姐妹,闲言琐语,悠游山水,品味人生,借此园地,略抒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