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开——又忆起亲爱的妈妈
文摘
情感
2023-04-27 16:31
广东
紫藤花下, 又忆起亲爱的妈妈 。 虽然她已逝去多 年,她永远是我心中最美丽的紫藤花, 音貌芬芳,香韵流长。上世纪 20 年代,姥爷姥姥从日本留学归国, 姥爷在公路局任职, 因工作及战乱,奔波流连各地, 我妈妈和 几个姨都出生于不同的城市, 每人都用城市的名字命名。 妈妈出生于南京,单名“宁” 字。我对妈妈的记忆,多和服饰有关。最初的印象是她穿着白地紫花的短袖旗袍, 坐在我小时候住过的大院亭子间的大圆顶的亭子下, 青藤和紫藤花喇叭花爬满了亭子间的墙和早年小姐们闺房的花木格子窗上 。 初晨的阳光, 透过亭子的木顶棚,透过院里的密密的尖尖的树梢, 细细地, 千丝万缕地洒在妈妈的头发上, 身上, 旗袍上 。 她和爸爸对坐着,对视着, 对笑着 。 那种青春, 那种灿烂。
妈妈喜欢旗袍, 大约是继承姥姥的传统 。 我从没见姥姥穿过旗袍以外的其它款式的衣服, 直到她六十年代初 去世 。 小时候, 妈妈每逢带我们出门, 或有重大活动时, 多穿旗袍 。 我喜欢看她穿旗袍的样子, 优雅大方, 庄重妩 媚 。 她的旗袍都是量体定作, 大多颜色淡雅, 以白, 紫, 淡蓝为主, 图案或花或格, 清新脱俗。妈妈曾任第一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 我八十年代初听过她的客座播音, 声音柔美, 清亮, 潺潺涓涓如 山涧溪水。 她有一张和其他女播音员的合影,那时她刚二十岁, 北京大学还没毕业, 穿着宽大的军棉衣, 系着皮带, 显出她的细腰, 真是英姿飒爽 。 她的眼睛亮亮的, 大大的, 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新中国第一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
六十年代初我们搬到北京西郊爸爸任职的大学, 妈妈和爸爸有空时会一起在院里散步 。 天暖, 她穿着夏装旗 袍, 或素雅的裙子和衬衫, 白色凉鞋 。 天凉, 她穿浅灰色或浅驼色的细羊毛的外衣, 里面是配色的衬衣, 半高跟皮 鞋 。 他们经常并肩慢慢走着, 一路轻声细语, 琴瑟温馨。妈妈曾下农村参加四清, 那是她很难忘的一段经历 。 有一张她双手抱着两大捆麦穗的照片 。 她穿着大襟的掐 腰花布衣服, 麻布宽腿裤子, 晒得黝黑的脸从麦穗中露出来, 真心的笑布满脸上。文革期间, 所有的旗袍和其它有封资修嫌疑的衣服都遭了厄运 。爸爸文革一开始就挂着大牌子挨斗, 坐飞机, 扫大街, 扫厕所 。 抄家, 家里家外全是大字报 。 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派的家属 ,在那个服装单调统一的年代, 衣饰自然更要保持绝对的低调 。 她选用最普通的款式, 最朴素的颜色, 以灰或蓝色为主, 鞋也都是平底黑布鞋。妈妈在南开中学时曾参加过三青团。而姥爷由于参加过国民党,一直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 由于家庭和本 身的历史,在清理阶级队伍中, 妈妈也被揪出来送进了劳改队 。 我们三个小学失学的孩子只能在批斗会上, 或路 上劳改犯们排队走过时才能看见爸爸妈妈 。 我们偷偷跑到劳改工地去看过妈妈 。 她的任务是当小工, 盖房子。我看见妈妈身穿沾满了灰浆的粗布工作服, 头戴柳条安全帽, 有说有笑地给师傅递砖头, 抹腻子 。 几个师傅看见我 们, 忙招呼我们过去 。 师傅介绍说, 妈妈是最受欢迎的劳改犯, 劳动态度好, 人又灵, 有眼力价儿, 师傅们都抢着要她 打下手 。 师傅们 说爸爸下死力气干活, 刷厕所扫大街很合适, 但这种技术活就远不如妈妈了 。我们看见妈妈开心, 也在不开心的日子里开心了。后来离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了 。 再后来更漂洋过海, 背井离乡 。 每次见妈妈, 她的衣着也都随着潮流日 新月异 。 多数时间是看照片上的她了 。 身穿泰国服装被大象凌空吊在鼻子上; 挽着爸爸,身穿黑白大格的西服套 裙, 在伦敦街头; 头戴旅游帽, 一身运动服, 脚蹬旅游鞋, 在风光如画的九寨沟湖畔; 身着休闲服, 满脸慈祥,搂着我女 儿, 在加拿大我们家的院子里。2000 年妈妈病重, 去世。 我和妹妹一起回去两次陪伴她 。 那两次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超过我们所有在一起 的时间 。 从来没有那么和她亲近过 。 她穿着病人的衣服躺在床上, 头发散落在枕头上 。 我和她讲话, 我知道讲什 么并不重要, 我知道她只要看着我就心满意足 。 我给她唱歌, 给她讲笑话 。 我们一起回忆过去, 一起憧憬未来。我和妹妹离开时, 妈妈泪流满面 。 我从来没见过她流泪, 不管在什么困境下, 爸爸挨批斗, 她劳改, 我和姐姐 15 岁上 山下乡去东北, 去山西,, 我和妹妹远走异国他乡 ,她都笑着送别 。 但这次 她心里明白, 这一走便是永别, 今生今 世再难相见了。妈妈病重期间, 她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 。 一身飘逸的白色长纱, 在一间黑暗的屋里游走, 狂风猛吹, 屋门忽然 大开, 强风要把她吸到屋外, 她挣扎着不愿离开。、我走后三天, 妈妈离世 。 接到姐姐的电话 。 八月的夏夜, 那一夜, 一夜夜雨敲窗 。 窗外树上的花纷纷洒落。妈妈穿着我亲自给她挑选的衣服上路 。 纯色的湖蓝淡灰的无领西服套裙, 乳白色的真丝绸翻领衬衣。 先生和 女儿参加了妈妈的葬礼 姐姐把全家照放在她的心口上, 让她带走全家人对她的思念 。 女儿献上肉色玫瑰, 写了 短文放在她的衣兜里, 让她带走女儿的爱, 也融进我的爱与不捨。妈妈生前喜爱北京西山潭哲寺周围的幽静与自然 。 她喜爱那里的山, 那里参天的树 。 她就沉睡在离那不远的 万佛园 。 我挑选的浅紫红色大理石幕碑, 姐姐拟定的碑文。 我相信妈妈会满意我为她选择的墓碑颜色, 象征着她 如紫藤花般绚丽多彩的人生, 历尽磨难而生生不熄的生命。妈妈仍然活在我的梦中 。 穿一身黑色戌装, 骑一匹高头大马, 脸上红白相间, 年青, 美丽 。 我骑着马赶上去, 和 她并排 。 我扑到她的马上, 紧紧搂着她, 对她说:妈妈, 我爱你 。 醒着时候从未出口对她说过的话。我亲爱的妈妈, 我不觉得她已离我而去 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快乐地生活着, 等待着和我们的重逢 。 我不觉得她的生命已消失, 她的血在我的血管里流动, 她的生命在我的生命中延续。捧起她送我的她写的最后一本书, 屝页上她身穿有图案的深色外套, 含笑望着我 。照片下, 她亲笔写着: 送给爱儿平平淡泊以明志, 宁静而致远
李白有诗曰:
紫藤挂云木, 花蔓宜阳春, 密叶隐歌鸟, 香风流美人。
本文登载于《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