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国的的老张开店记(1) -小说

文摘   小说   2023-06-11 04:25   北京  


               

老张来到加拿大M城已经三年了。他是陪夫人小青读博来的。一同来的还有他们三岁的女儿莎莎。老张在国内是国营企业的副科长,靠着天性厚道,工作认真,群众关系好,本来还是有升迁机会的。无奈夫人才高八斗,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又出国读洋博士,没完没了,弄得老张紧张兮兮,搞不好哪天把夫人给丢了,那才真叫赔本的生意呢。再加上身旁总有几个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中年妇女,隔三岔五的就斜着眼角提醒他几句,小青来信了?弄得老张一肚子无名火还不知道对谁发。思前想后,为了家庭的稳定和谐,老张决定亲赴加拿大陪读。

万恶的资本家

刚下飞机没几天,老张就开始了中餐馆的洗碗生涯。老张本想,这洗碗的活,我在家也是天天干,还能难到哪去?谁想餐馆洗碗和家里完全不同。碗槽里的脏碗盘堆得像小山,他要站在小凳子上,一摞一摞把脏碗盘 拿下来,先把残留的食物用水冲掉,再放进洗碗机里高温洗净烘干。老张个子高,餐馆的水槽矮,虽然他戴着围裙和胶皮手套,一天干下来,衣服的前襟湿的能拧出水来。最让老张不能容忍的是,他好不容易把所有积压的碗盘冲好放到洗碗机里,正准备坐下歇口气抽根烟时,老板突然出现,让他去搬冻肉!一天十个小时干下来,老张累的头昏眼花。回到家里,小青关切地问他,累了吧?老张憋了一天的怨气终于爆发了,这些万恶的资本家!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马克思说,他们要榨干工人的最后一滴血了。千真万确啊!此时老张脑子里全是当年在公司政治学习时的话,那时怎么也记不住,现在竟脱口而出。小青忙问,和老板吵架了? 那倒没有,可他一秒钟都不让你歇--着!老张想起在国企时的好日子,心里更是愤愤不平,一小时才三块钱,拿人当牲口使唤!骂归骂,老张也是个明白人儿,你放着国内好好的副科长不当,屁颠儿屁颠儿投奔到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又上赶着找到这个万恶的资本家让他剥削你。你语言不通,连工卡都没有,还嫌工资低。要不你别干了,还回去当你的副科长好吧?老张长叹一口气,看看床上已经睡熟的莎莎,洗个澡,关上灯睡了。明天还得给莎莎交托儿费呢。

一晃三年过去了,老张慢慢调整了心态,不再骂万恶的资本家了。他在拼命挣钱的同时,努力学英文,法文,考下驾照,拿到工卡,还和一起打工的朋友合伙买了一辆300 加元的大别克(Builck)车,平时用来上下班,周末还能带着老婆孩子去趟动物园。他送过报纸,给办公楼做过清洁工,但是更多的还是游走在不同餐馆的后厨房里。从洗碗工,升到了帮厨,眼睛还瞄着二厨的位置。莎莎已经上小学了,小青的博士论文也快答辩了。小日子慢慢过的有滋味了。只是老张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一直没有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定位。

买店

周二是老张的休息日。他按照惯例,睡饱了觉,冲上一杯咖啡,懒洋洋地斜靠在从街角垃圾站捡来的沙发上,漫无目的地浏览着《世界日报》的广告版,看看有什么挣钱多一点的工作值得考虑。突然,一则广告吸引了他的目光:

急售!!!商业街便利店,闹市中心,稳赚不赔!业主搬迁,舍本急售,价钱面议。


      

老张心里一动,要是能开个小店,总比在餐馆后厨干强多了。好赖也是个小老板啊,不用看谁的脸色,工作也轻松很多。就是不知道卖价如何。。。老张开始有些小激动了。他精心地盘点了一下他和小青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加元,就拨通了广告上的电话。”Bonjour?”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浓重的中国味法语。

老张心里骂了一句,直接用纯正的北京腔问,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卖店的广告,请问你卖多少钱?

对方一听,马上换成普通话,是啊是啊,我这个店啊,地点很好的,生意也不错,要不是我急着搬家,我是要一直做下去的。。。

老张打断了他的弯弯绕,我想知道你卖多少钱?
这个这个,价钱嘛,好说好说,要不你到店里来,我们当面谈谈?对方回道。
也好,眼见为实嘛。不管多小的生意,不实地考察一下,绝不能轻易出手。老张立即约好时间,查好地点,洗了澡,刮了脸,换上那套从国内带来就没穿过的西装,一个小时之后,开着那辆大别克出门了。

穿上西装的老张,又找回了从前做副科长的感觉。一路上想的都是如何把自己表现得既有商业经验,又不缺钱的那种精明的生意人。而最要紧的是,一定要把价钱压到他和小青能负担的限度之内。

大别克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这间闹市小店。它坐落在一条老旧的商业街面上,街道窄窄的,街两边各种小店鳞次栉比,有卖服装的,家具的,日用杂货,廉价首饰等,还有几家卖热狗,比萨的快餐店。每家的门前都放着巨大的打折牌子,从30%80%不等。从那些店门望进去,里面暗暗的,看不清卖的什么货物。街边的人行道上,人们随手扔的饮料瓶和包装纸等垃圾随处可见,老张恍然回到国内某小镇的商业一条街上了。

老张开着车先在这条街上来回转了两圈,对外部环境有了初步了解,然后把车停在离这个店远一点的拐角处,确定不会吃罚单后,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发型,俨然以商业谈判代表的心态,下了车,走进这家便利店。这店小的惊人,里面细细长长,靠墙的几个冷藏柜里摆放着几种瓶装啤酒和一些常见饮料,中间一条短短的货架上是洋人们爱吃的面包,甜点和薯片等零食,另一侧靠墙的货架上是一些洗碗剂,洗发液等日用品,门口的报刊架上有免费的社区小报,和几本香艳无比的色情杂志。

店主一看就是个广东人,个子瘦小,眼神飘忽不定。他显然很期待老张的来访。他满脸堆笑地向老张介绍店里的生意经,食品类,包括牛奶,面包,啤酒,零食等都由厂家直接送货到店,过期没卖掉的食品,厂家再拉回去,店里不承担损失。其他日用货物可以在大超市降价时买进,然后根据行情自行定价卖出,加价的原则是翻一到两倍,也就是如果进货价是一块,可以卖两到三块。

老张心里一惊,那这个价钱,有人买吗?

当然有了!”小广东信心满满地告诉老张,这里的顾客都是附近的法裔居民,他们又懒又笨,根本不知道别处卖什么价钱,只要想买,抓了就走,从不问价钱。再说,他们没有车,要去大一点的超市,还得走路去坐地铁。

法裔居民啊,怪不得你电话里跟我拽法语!老张又问,你会法语?

我哪会呀,就知道Bonjour(你好)一个词!不过没关系,他们要买你的东西,总会让你明白的。你只要会数钱,不算错帐,就没问题!

看着眼前这个小广东,老张心里多少有了些底。看来日常经营以看店为主,没有什么难度,进出货的渠道也算通畅,客源听上去也还稳定。那些做账,报税,订货等需要语言的工作,有小青帮一把,应该也撑的下来。小广东都能做,我这个国企科级还干不下来吗?
那你为什么要卖店呢?老张抛出了这个关键问题。
小广东看来早已准备好了回答,我哪想卖啊,这里生意这么好。我哥哥在D城买下一间华人超市,下星期就开张,一定要我去帮他。兄弟联手,赚钱才快嘛!

先从便利店开始,然后进军华人超市,这倒是一条发展的通路啊。老张看着这个小广东,不禁佩服起他的眼光和勇气了。那你要卖多少钱?老张问出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问题。

小广东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左手伸出5个指头,一字一顿地说,--。又补了一句,这是很便宜的价钱啦!

老张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脑海里的钱包,那里的钱刚刚够。只是不能就这么答应啊。一万八,老张不动声色地回出一个低价。开玩笑啦,小广东自然不干。几番讨价还价,钱数停在两万。老张不再加了,做出要走的样子。小广东像吃了大亏的委屈样子,好啦好啦,要不是我哥哥的超市下周就开张了,我也不会以这个价钱出手。什么时候转手啊?

老张想了一想,说,我还要回家和太太商量一下,如果没问题,我们立即请律师来签转手合同。
好呀,还要请点货公司来清点存货,价钱要加在卖价上的!小广东又补了一句。
走出小店,老张回头再看看这个门脸,心想,店的名字最好改一个响亮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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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番买卖合同,点货,对账,政府登记等繁杂手续,老张终于坐在小便利店柜台后面的椅子上,成了店主。虽然还够不上资本家的级别,好歹也算个初级阶段,还要看发展嘛。老张和小广东在麦当劳吃了一顿大麦克套餐后,友好告别了。

第一周干下来,老张基本摸清了经营的路数。他接待了运送食品的小货车,也亲切会见了大部分新老顾客。果然像小广东说的,一句 中国味儿的”Bonjour”,基本上可以搞定所有事情。凡是与买卖无关的闲聊,老张一律用微笑和点头来对付。销售量虽然不如预期,刚开张嘛,总要有一个过程。老张心里有数。

第二个星期,突然来了一个账单,上面有一行红红的大字:”Final Not!!(最后通告)这是电力公司的催帐单,老张一看,吓了一跳,小广东居然欠了三个月的电费没交!又过了几天,水费的账单也来了,也是三个月没交!账单上清清楚楚写着,再不交钱,就转给讨债公司, 由此造成的信用不良记录,将会伴随你若干年,等等。老张心里一沉,好你个小广东,水电费都没交齐,你就把店卖了。老张一遍一遍拨打小广东的电话,根本没人接。事已至此,老张只好先替他付了帐,待日后见到他再讨回来吧。老张心里暗暗不安起来,这才过了两个星期,就替他还了两笔账,以后不知道还有什么幺蛾子呢!目前每天的生意量仍然不见增长,好在老张是老板伙计一肩挑,卖出一份赚一份钱,也落个轻松自在。

渐渐的,老张发现,有几个四十几岁的法裔男子,总在他店里买啤酒,一买就是一箱(24瓶)。老张自然对他们客气有加,每次都像老朋友一样热情招呼他们。毕竟啤酒是小店里利润最高的商品,伺候好这几个法国佬,财路就通了嘛。一天,一个名叫皮埃尔的法裔男子又来光顾,他自己熟门熟路地从冰柜里拿出一箱啤酒,往柜台上一放。老张心里一乐,知道你就该来了。上次那箱酒喝光了吧?老张伸出手准备收他的钱了。没想到,这次皮埃尔从口袋里掏出的是一块很旧的手表。“Good thing! My mom’s... to me.” 他用蹩脚的英法参半的语言,加上肢体动作,很快老张就明白了,他想用这块又老又破的手表做抵押,先把啤酒拿走,等到一周后政府的救济金支票到了,他就拿钱把这块表赎回。他很真诚地表示,这只表是很贵的,又是他妈妈的遗物,只要支票一到,他一定会赎回去的。看着他那信誓旦旦的表情,老张接过了这块表,也就等他一周,要是这次不赊给他,也许他就不再来了。看着皮埃尔拿着啤酒走出店门,老张心里怪怪的。原来赊账不只是民国小说里才有的事,堂堂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也有啊。他把表拿出来仔细端详,心想,晚上回家,让小青查查,这个表是不是名表。一周后,皮埃尔神气活现地出现了,全数还清了啤酒钱,又买了一大包薯条(也是利润超高的商品),他取回那块名表,得意洋洋地走了。老张心里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这一周来,老张心里一直不踏实,不知道皮埃尔能不能再回来。毕竟这块冒牌表对老张一点用处都没有。老张还特地记下了政府发救济金的日子。每到这天,小店的生意就会比平时好很多。渐渐的,老张发现,每到政府发钱的前一个星期,就会有些老顾客到他店里赊账,多数是啤酒帐,也有烟,饮料什么的。抵押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水晶制作的国际象棋,有不知真假的老旧首饰,有过期的信用卡,还有玩飞镖游戏的全套设备等等,不一而足。

到了政府发钱的日子,有些人来把账还了,但也有些是呆账坏账,再也不见赊账人的踪影了。老张想,赊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店小利薄,太大的损失承受不起。他请小青用英文和法文写了一个牌子:本店概不赊账, 放在收银机前。以后再有人想赊账,老张就微笑地指指这个牌子,摇摇头。那人只好翻翻白眼,叹口气就走了,也不吵不闹。老张挺高兴。这样省心多了,不然看着一抽屉的抵押品,还得记着欠账的人名,相貌,物品及欠的钱数,实在是心力交瘁。慢慢的,抵押品一件一件被赎回了,只剩下了那副水晶棋具。这也是那个皮埃尔放在这里的。他用这副棋具足足赊了两箱啤酒!从此他就不见踪影了,甚至在发钱的日子里,也没有见过他。也许他出门了?老张安慰着自己,每天在柜台后边的座位上,眼睛瞄着窗外,耐心等待皮埃尔的出现。突然有一天,皮埃尔在一个街角露头了。老张一个箭步冲出店门,大叫皮埃尔!他赶忙缩了回去,企图从另一条路逃走。老张可不是吃素的,他拿出当年在学校运动会上400米跑的速度,一眨眼就冲到皮埃尔身后,拉住他的肩膀,大声说,把我的钱还给我!慌乱之中,老张也顾不上身份,礼貌,一心想把欠的钱要回来。

没想到皮埃尔一脸无辜地问他,我欠你钱了?

老张都气晕了,那两箱啤酒钱!

你把我的水晶棋具卖了,比两箱啤酒值钱多了。皮埃尔不慌不忙地说。

我不要你的水晶棋,你把钱给我!老张不依不饶。

可是我没有钱啊,要不你和我回家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拿走!皮埃尔一脸真诚地邀请老张进他的家。原来他的家就在附近。一不做二不休,进就进。老张跟着他走进门一看,心里就凉透了。一室一厅的公寓房,昏暗,杂乱。桌上地面满是灰尘。啤酒瓶,饮料罐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发霉,又像是有臭鼬来过(后来老张才知道那是大麻的气味)。皮埃尔轻松地绕过所有障碍物,从壁橱里拿出了那块他妈妈留下的名表

这个也给你,怎么样?这可是很贵的!

我不要,把钱给我!老张坚持着。

皮埃尔两手一摊,怂了怂肩膀,一屁股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两脚往茶几上一翘,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不再说话了。

老张此时气得要疯了,可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悻悻然走出他的家,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政府发钱的时候,你还我钱!

老张回到店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面,厉声问候了皮埃尔祖宗若干次,也不解他心头之恨。突然,他想到了白毛女的故事。杨白劳在困难时向黄世仁借了钱,到了年底还不上就出去躲债,黄世仁为了解决债务纷争,提出为喜儿找份工作,其收入用来抵债。却不想杨白劳既不想还钱,又不想让喜儿工作,还用喝卤水来威胁黄世仁,不想丧了自己的性命。。。老张现在十分同情黄世仁。好心借给杨白劳的钱,他躲着不还,大雪天还得去他家催债,这不就和我找皮埃尔催债一样吗?我的小店惨淡经营多不容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现在老张明白了,阶级地位决定立场,他现在是小业主成分,自然是属黄世仁一族了。

看着抽屉里那副亮晶晶的国际象棋盘,老张想,也许可以用来教莎莎下棋了。

(未完待续)


三黎闲语堂
宁氏三姐妹,闲言琐语,悠游山水,品味人生,借此园地,略抒情怀。